“初五就走?咋趕着這早回去?”秦五奶奶等年夜飯散了,一手握着秦河,一手握着秦河的兒子秦淮,老淚縱橫,口吻有些埋怨。
當年朝廷急急地徵兵,因正趕上海邊災難,秦家人都曉得秦河十有八、九是要去海邊的,秦河走的時候給父母祖母父磕頭,哭着說只當沒他這個不孝子孫。沒曾想,如今秦河不僅人全須全尾地回來了,拖家帶口的,還封了個小小的軍官。
秦河嘹亮的聲音低了些,寬慰道:“奶奶,我能回家來是遇上了巧宗兒,明面上說體恤我們出外當兵多年,讓回家探親,實際上,是護送王府的貴人。”頓了頓,他有些自嘲地道:“我當了六七年的大頭兵才升上伍長,趕上這個事兒,上頭立馬給我升了什長。奶奶,你是親奶奶我纔敢說,別的人我哪兒敢提?”
王府的護衛私兵是有定數的,要抽出他們這些兵丁做護衛得要個冠冕堂皇的藉口,正趕上過年,“回鄉探親”便是最好的名目。
秦五奶奶破泣爲笑,道:“你從小嘴皮子比起你叔叔伯伯、兄弟們都甜,當爹的人了,還當着娃兒的面跟我撒嬌!”
秦河笑了笑,黝黑的臉在燈下泛着油光,深深嘆了口氣,凝視着秦五奶奶明顯老一大截的臉,想說什麼還是沒說。秦五奶奶看他面露倦色,重孫子秦淮也是強撐着精神,忙讓方四娘和幾個孫媳婦燒熱水照顧他們休息。
方四娘給癱倒在炕上的兒子擦臉,她顯然沒有精神短的秦五奶奶好糊弄,關切地說道:“河子,你給娘說實話,升了什長,是不是兵役要延長了?”她很想問兒子是否以後要定居在海邊了。
秦河定定地望着屋頂,又嘆了口氣。母子天性,雖隔了八、九年沒見面,卻沒絲毫疏離的感覺,他習慣性地把雙手交疊枕在腦袋下:“啥都瞞不過孃的火眼金睛。海邊無論是打漁的漁民,還是種地的農民,到現在還沒恢復過來。我剛去那會兒,走十個村子看不見一個人的也有……”
秦河絮叨起從軍那會兒的事兒,方四娘認真聽了,等他說得快睡着的時候,她板着臉道:“你小子莫轉移話題。到底以後是個啥路,你交代一聲,不管咋樣。你娘我心裡好有個底。這多年,不曉得你在外面是死是活……”
方四娘掩袖低泣,頗覺丟臉,又覺大年夜裡哭晦氣,趕忙擦了淚。眼眶紅紅地望着秦河。
秦河拍拍她的手背:“娘,莫傷心了,我能活着就是福氣。上頭的意思是,以後讓我帶着家小定居在瀛洲,自海難之後,那裡死了很多人……”
“瀛洲?瀛洲是哪個州?”
“……泉州對面的那個……海島……”
方四娘伏在炕頭大哭。又顧忌着家裡人,哭得很壓抑。秦河拍着她安慰,自己卻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兗州刺史府邸——
“今兒的我算真真見識了啥叫派頭。啥叫富貴!你們是沒瞧着,我剛送貴客進去,那屋裡的絲竹聲,嘖嘖,我這輩子都沒聽過這別緻的絲竹。還有大廚房裡流水價地擡食盒,任家媳婦兒說都是從西洋來的稀罕貨……”門房甲縮在門口。手拄大刀,閒閒地站着。
“嘿,昨兒的霆公子頭回來時,你偷懶稱病不來,沒瞧見他車架裡的金髮綠眼妞兒……嘿嘿,那些個女人怕不是正經人家出來的,還沒進府就眼神亂瞄……長得那副尊榮,嘖,虧得霆公子大老遠越洋過海地帶回她們……”門房乙迅速接上門房甲的話,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樣。
門房丙哼了一聲道:“不過是買回來的罷了,千金小姐哪兒會賣身?奇的是,兗州離伯京不遠,霆公子過年不回伯京,跑到未來老丈人這兒做啥?”
門房甲和門房乙緘默,門房丁開口了:“霆公子送咱們大小姐回來,在老丈人家過年算個啥?都是自家人。”
“哼,自家人?”門房丙不服,“霆公子一路上跟那些綠眼妖怪說笑打鬧,還把妖精們弄進我們府裡,這是打臉來呢!”
門房乙猥瑣地笑了:“男人嘛,沒個三妻四妾哪兒叫真男人,而且那些洋妞兒長得高高壯壯的,玩起來才帶勁兒。再說,霆公子風流倜儻,長得那個……比女人還美,我看啊,是那些小妖精們有豔福才……”
門房頭淨手回來,竟見自己的手下吵起來,口中胡言亂語的,他重重呵斥一聲:“都閒站着做啥!不想吃這碗飯啦!”
幾個門房立刻立正站好,不敢再說一句話,心中卻是忐忑,門房的油水比府裡好多管事的油水都大。
門房頭踹了兩腳猥瑣的門房乙,門房乙憋屈,明明門房丙說話帶刺,他只不過駁了兩句而已。
門房頭沒踹其他幾個門房不是因着偏心,而是他看到街頭出現一輛馬車,那馬車看着普通,可他做了多年門房眼神何等犀利,原來那馬車門上的橫樑是用楠木製的。
馬車徐徐停下,停靠在刺史府門外一溜馬車堆裡,一點不打眼。
一位身上穿天青色銅色花紋對襟錦袍的中年男人下車,門房頭待他走進時卻見那銅色花紋竟是銅錢的模樣,中年男人腰上別的荷包竟是元寶形狀。
商人。
有權勢的商人。
門房頭迅速做出判斷,笑臉迎上去:“這位大人,來我們刺史府有何貴幹?”
祝葉青眉頭微蹙着,倒不是爲門房頭這幾句話,而是他從下馬車開始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聞言,先施一禮,等對方還禮,他才展開眉頭,笑道:“煩勞小哥兒通報一聲,伯京金玉滿堂的二掌櫃祝葉青求見慕容大公子,小人得了慕容王妃的囑託,特來給大公子和鄭大人拜年。”
門房頭笑意更深,宰相門前七品官,他這刺史的門房就算不是八品官,也夠得着九品了,在兗州,貴人得過他這一關纔能有見着他家老爺的機會,可遇上伯京來的人,他不自覺地就低了一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