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康並沒想到自己的車駕到城外的時候能看見百官郊迎, 她隔着馬車的簾子看了看跪了一地的文武官員,想了想便讓鴻雁過去回話,“長公主說, 各位皇子和大人請起, 勞動大家等着我了。”說罷又給懷烈行禮, “長公主說勞動長兄來接我本已十分不安, 做妹妹的本該自個兒下來給兄長問安請罪, 但今兒這陣仗不大方便,還請王兄見諒。”說罷,纔是自己又給懷烈等人問安。
懷烈不是個很拘禮的人, 聞言便笑了,“這有什麼?自家兄妹, 計較這些呢?再說, 妹妹回孃家, 做哥哥的難道還不該接一接麼?”說到這兒,又頓了一下, “咱們快些走罷,陛下只怕還在宮裡等着呢。”
鴻雁笑着應聲,然後又道:“長公主說十幾年沒見着您了,想請您過去呢。”懷烈答應了一聲,便上了馬到馬車邊陪着走。
“我那年走的時候王兄還沒有白頭髮呢。”壽康隔着紗簾看見了懷烈的白髮, 覺得有些難過。懷烈笑着摸了摸自己的頭髮, “都十二年了, 可不要有白頭髮了麼?要是沒有, 那不是成精了就是成仙了, 可惜這兩樣兒一個無情無義,一個‘太上忘情’, 我都不喜歡。我還是做個凡夫俗子,食人間煙火來得逍遙自在。”壽康也不禁一笑,“王兄這麼多年了,還是這樣豁達通透,竟是一點兒都沒變。”說到這兒,想了一下,又道:“不過,王兄的通透卻是隻用在自己的事上了,半點兒都沒分在我這妹妹的事兒上。只說今兒這麼大的陣仗,我豈當得起呢?王兄怎麼也不勸勸陛下?還有梓敬,他在禮部那麼多年,這點兒事兒都不明白麼?”
懷烈收了笑容,嘆息道:“陛下的脾氣你還不知道麼?真要做,誰能攔得住呢?對了,你怎麼沒叫梓敬過來?今兒你直接回宮,後頭還有內外命婦拜見,陛下恐怕也要叫你過去說話,恐怕一兩日內都不得空見着他呢。”
“他是個不着調的,要緊的話我不先問他。”壽康微微一笑。懷烈看不見她的表情,但聽着她的聲音,心裡卻莫名一顫,“容川,你……”
“別的我也不多問,王兄只告訴我一件事兒,到底最後是誰做了太子妃?”
懷烈沉默了片刻,“薛氏最後許給三皇子做正妃了。要我說,這也是好事,一門連續出兩代皇后……烈火烹油,未必就是什麼好事。”懷烈說的並不委婉,“你既然回來了,有些事的確也該知道。這回郊迎,陛下本是要讓太子來的,但是太子……身子不大舒服,就沒過來。”
壽康愣了一會兒,苦笑了一下,“太子是儲君,原該是我去拜他,豈有讓他來迎我的道理呢?”懷烈低聲道:“你明白就好,儲君關係國本,不可動搖。”
“還有件事兒,你也該知道,”懷烈頓了頓,“徐定仁三族三百四十六人,已經被問斬了。理由是不思君恩。但陛下下旨那天,也就是傳出太子身子不舒服,不能郊迎壽康長公主的日子。”
壽康死死地捏着帕子,長指甲幾乎要刺破錦帕。
懷烈聽她不說話,心裡有些不安,“容川,你是陛下的嫡親姐姐,是太子的嫡親姑母,雖然有人挑撥,但只要你不做不該做的事,血緣至親之間的親情是不會改變的。”
“是和順麼?”壽康慢慢地鬆開帕子,低着頭看着自己的雙手。
懷烈雖然也有些怪和順挑撥,但真聽壽康這麼問了,卻還是忍不住要替她說句話,“她也是讓徐家那些餘孽教唆的,如今陛下夷了他們三族,以後大家也就可以踏實過日子了。”
壽康頗有些無奈地笑着搖搖頭,“事到如今,我真不知道,徐家三族三百四十六條性命,到底是該我揹着,還是和順揹着……”
原該是……陛下和太子揹着的……懷烈心中突然閃過這樣一個大逆不道的想法,但口中卻只是說道:“他們自己作死,就該是他們自己揹着。”
“王兄,我們怎麼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子怎麼看。您說,這三百四十六條人命,他會算給誰呢?”
懷烈一時張口結舌,竟不知道如何回答纔好。這個答案大家都知道,但正因爲如此,他才更加不確定,自己是該安慰妹妹說,太子會想明白的,還是該不說話,默認那個答案。
“王兄和皇姐說什麼悄悄話兒呢?小心我待會兒告訴皇兄去。”梓敬從後頭打馬上前來,突然笑着插了句話。他這一插嘴,懷烈倒是鬆了口氣。壽康聽見他的聲音也忍不住笑了,“你個猴兒,這麼多年都改不了這個脾氣麼?既然知道我和王兄說話呢,還敢過來插嘴?這是當年師傅們教的禮麼?”
梓敬雖然知道隔着簾子壽康並不一定看得清,但還是作出一副抑鬱的樣子,“我若是個猴兒,就不會一大早上爬起來來迎皇姐。”
壽康笑了笑,“是,你不是猴兒,你是猴兒精,是孫悟空,但可惜到頭兒來逃不出佛祖的五指山。”
有了梓敬在一邊兒打岔,懷烈和壽康一路上也就很有默契的再也不提一開始的話題。
衆宗室及文武百官將壽康的車駕送到宮門口,跪送車駕入宮,而後便可以各回各的衙門,各辦各的差事了。但宮裡的各位主子們的工作卻剛剛開始。
肅貴妃只是一個貴妃,比當年薛皇后上位前的皇貴妃還低了一級,薛皇后做皇貴妃和皇后時都給壽康行過禮,所以肅貴妃對於給壽康行跪拜禮這件事並沒有任何心理壓力。
“都起來罷。”壽康扶着鴻雁的手下了車,看了一眼跪了一地的嬪妃,淡淡地說了一句。和肅貴妃的心情成呼應的是,壽康作爲天子嫡長姐,在受除皇后之外的六宮嬪妃跪拜這件事兒上,也沒有任何心理壓力,她只是出於面子多說了一句,“肅貴妃有心,辛苦了。”
肅貴妃也算是皇帝身邊的老人了,這麼多年,皇帝對壽康的態度,她看也看得明白了,自然不敢在壽康面前拿大。此時聽壽康這麼說,忙便稱不敢,“這都是陛下對長公主的心意,妾焉敢居功呢?”壽康剛想再說什麼,卻突然發現站在肅貴妃右後方的是一名穿着妃子服色的陌生宮妃,她又看了一眼站在肅貴妃左後方的,資歷更老,且生育過兩位皇子和一位公主的陳妃,遲疑了一下,便道:“這位宮妃,看着眼生。”
肅貴妃忙解釋道:“回長公主,這位是前幾年陛下新封的端妃。”
端妃入宮那一年雖然是壽康和薛皇后一同主持的大挑,但一來年深日久實在記不起,二來當年的秀女衆多,記也記不過來,再加上,壽康未離宮的時候,端妃作爲貴人,雖然也受寵,但是並沒資格日日去請安,所以壽康壓根兒沒想起來這位端妃就是當年跟永寧說‘相思已深’的那位端貴人。
壽康嗯了一聲兒算是表示自己知道了,然後便說回昌恩宮,讓衆人散了。
肅貴妃掂量了一回,到底是沒敢就那麼回去,“妾身陪着長公主回宮罷,等您歇下了再回去。”
今兒說這話的如果是當年的皇貴妃,壽康恐怕還要說一句你也累了,不必跟着我。但看看肅貴妃,情知她也是看着皇帝的臉色行事,怕被皇帝責怪不周全,“辛苦貴妃了。”
肅貴妃聽她沒回絕,心裡也是鬆了口氣,忙說不敢,然後便上前向鴻雁笑笑,說了句我來。鴻雁一愣,不知肅貴妃是要‘來’什麼,便下意識地看了壽康一眼。壽康也覺得奇怪,“貴妃說什麼?”肅貴妃也覺得自己將要做的事恐怕是有些令人震驚,但想了想,還是過去扶住了壽康的手臂。
鴻雁大吃一驚,忙撒開手跪下,“貴妃娘娘這……”她倒也靈醒得快,立刻便磕了個頭,向壽康和肅貴妃請罪,“奴婢伺候得不好,惹長公主生氣了,請長公主和貴妃娘娘責罰。”她如今只盼着肅貴妃明白過來,別再找事兒了,趕緊撒手讓自己來。
壽康看肅貴妃這樣也是驚訝,餘光又瞥見衆宮妃還站着等着‘恭送’二人,便想着既不能讓肅貴妃難堪也萬萬不能讓她真的做了奴婢做的事。當即便對鴻雁道:“果然是我寵你多了,讓你都不懂得規矩了,笨手笨腳的一丁點兒事兒都做不好!還不下去換傍日上來?”然後又對肅貴妃笑道:“這丫頭不懂事,讓貴妃見笑了,咱們走罷。”說罷,壽康翻過手來也扶了肅貴妃一下,二人這樣一來倒像是在挽着手了。
鴻雁滿頭是汗地磕了個頭,忙便退下換了傍日上來,和肅貴妃身邊的宮人一起,服侍着‘攜着手’的壽康和肅貴妃先後上了步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