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的授命,下來得很快,一點都沒有拖延,甚至讓接旨的丁晉都感覺有些措手不及,此前,他並沒有收到一丁點消息,原本,他還準備過兩天託關係去詢問下有沒有眉目了呢。
不過,當得知自己被任命爲“尚都事官”時,丁晉接旨前的激動,已化爲了深深的失望,由從七品縣令,遷爲從七品都事,雖沒有糟糕到降級任用的地步,但這個“都事官”,並不是個有趣的、令人嚮往的職務。
這個變化,已超過了丁晉原先最壞的打算,按他的優等考覈,不說升職重用,起碼不應當遭受如此不公平待遇,就連一向溫和言謹的沈微都有些費解地皺眉道:不應該,大不應該。
李縝憤懣道:“吏部此舉實爲莫名其妙,棄賢能而不用,我爲三郎鳴不平!”
當朝廷旨授下來時,衆人正好在韓泰府邸聚會,乍聽此任命,知道丁晉考覈情形的幾位都有些疑慮不平,雖然以往不是沒有過考覈成績極佳而最後被貶職的例,但是那往往是因爲“考覈者”被朝臣彈劾或檢舉出了什麼問題,也或者是惹怒了皇帝和權臣,但是,丁晉的情況他們都清楚,從來沒聽說過他觸犯了哪位大佬的威嚴,而遭彈劾更不可能,他們這些身處中央部門的低級官員,別的可能不行,消息是最靈通的了。
韓泰有些抱怨地對仲隘齋道:“你找的什麼樣朋?不是說他在吏部有莫大能力,爲三郎安排合適職務,不過小事一樁嗎?”
仲隘齋老臉一紅,繼而嘆氣道:“九淵兄都和我提過了,現在政事幾位相公整日相互攻訐謾罵。朝一片亂象紛呈,吏部遞去的後選官員,不是這位相公覺得不滿意,就是那位相公嫌棄不是滿意之人。最後吵來吵去,他們乾脆各自提名自己看中的官員,任命私人,現在地吏部,說白了和個沒有一點權利不能當家作主的小媳婦一般摸樣,高九淵也是實在沒辦法呀。”
仲隘齋說完,在座一位青衣儒衫的年輕士人。憤恨地拍着桌道:“身爲先帝託孤的顧命重臣,不思忠報國,整日相互扯皮爭鬥,嘿嘿。朝廷的大事,就是壞在此輩朋黨之徒手中,可恨,可嘆啊。”
他這話。說得有點過了,在座諸人,早已不是當年血氣方剛、意氣奮發的年輕士,多年的宦海生涯,早磨平了他們的棱角,也讓他們變得沉穩謹慎,在這樣的場合,如果循着青衣人的話繼續談論,還不知會惹出什麼禍事來。於是韓泰笑道:“楊兄,今日邀各位來,本是欣賞佳人、只談風月,青雲遷轉都事吏職,我等雖有不平,不過朝諸事。也不是區區你我可左右得了,哈哈,咱們還是改日再談,改日再談。來來來,青雲,休再沮喪,快看我這府歌姬排練地還淳舞到底如何?”
丁晉聞言,也醒悟到衆目睽睽下,不是發牢騷、顯委屈的時候。心中雖有諸般失望。也只得振起精神,臉顯出笑容。真誠地道:“各位兄長好,晉心中雖有不甘之意,但朝諸位相公都是謹慎思深、明察纖毫之人,既下此任命,或許我的能力確有不達不到之處,如是,我丁晉必當做好這都事之官,休得讓人小看!”
斬釘截鐵地將這段話說完。丁晉又對青衣人溫和地道:“楊兄。諸位兄長。請勿因小弟之事。壞了大家心情。且飲酒觀舞。來日晉必當設宴鄭重向各位賠禮謝罪。”
衆人都知悉他心情未必像笑容那麼開心。爲了配合他將氣氛重新搞起來。紛紛說道一頓酒宴怎麼夠。怎麼也得清大家三五、七八頓纔是;又說其實“尚都事”也不算委屈了兄弟。身在中樞爲官。以三郎地能力。飛黃騰達。還用指日可待嗎?
青衣人也覺得剛纔自己地話有些太“憤怨”了。不過他這人心氣極爲高傲。雖有韓泰、丁晉做了臺階讓其順勢而下。但是卻不願意轉瞬變臉爲笑。宰相公也是人。既然有錯誤。爲何罵不得?於是。沉默下來。端着酒杯看場中輕紗羅衣地歌姬跳着輕盈地舞蹈。
丁晉留意到青衣人有些孤寂、略顯尷尬地樣。心裡很是過意不去。畢竟是因爲自己地事。才惹出他一腔憤恨之言。於是。起身走了過來。對青衣人道:“楊兄。先前聽了兄長對建安詩派地一番獨到見解。真是極爲精妙一語中地。丁晉非常佩服。這杯水酒。小弟敬你一杯。我先乾爲敬!”
說完。一仰頭喝了下去。杯中不留半滴殘酒。
這位青衣士人。名叫楊如月。是長安本地人士。家就在不遠處地昭國坊。爲香世家弟。少時就以“有奇節。聰明多大略。博學洽聞。伏膺儒教”聞名。也就是少年時期便才華橫溢、名噪當時。這個人。考了兩年進士科。沒有考中。於是索性以作詩著、結交人爲名聲之基。準備等名氣到達一個高度後。尋機會被朝廷“察舉”。再入仕途。
想用這種“捷徑”進入官場,並不能說他異想天開或者不務正業,因爲通過這種辦法殺入仕途的先例並不少見,丁晉的座師——竇昭當年便是因爲“終南三”的名號非常大,甚至達到天聽,然後,終於被皇帝欣賞,繼而親自提拔進入了朝。由這個路當官的人,從古到今,做宰相的也不在少數。
楊如月便是抱着這樣地目的,整日混跡於長安貴人、官場的各種宴會、聚會中。也是因爲這個原因,今日他纔會出現在韓府的午宴,不過,在此之前,他和韓泰、李縝等人早已熟識。唯一今日才認識的,就是丁晉丁青雲。
不過,兩個人可以說是一見如故,當韓泰拉着丁晉過來介紹時,丁晉覺得這個年輕人長得很順眼,是那種讓人的眼睛很舒服地外表和氣質,便先有了好感,說了兩句輕鬆幽默地話;而陌生人注意到儀表不凡的丁晉,同樣也是眼前一亮,於是。自我介紹道:“鄙姓揚,名如月。如月的如,如月的月。”
兩人的第一次好感,發生的動機很單純。就是“以貌取人”。不過這個詞在當時還算是“褒義詞”,大周承繼唐風,世人重視容貌風儀,就連吏部詮試還要考覈容貌一項。可想而知,外表對一個人是多麼重要。
且說楊如月看丁晉先喝乾了酒,也忙站了起來,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別人給足了自己面,他也不是拿捏造作的人,再說,他對丁晉還挺有好感,於是喝完後,又親自爲丁晉和自己倒滿。反敬了丁晉一杯。
於是,兩人就在大一隅輕聲談了起來,如月才詞了得,而丁晉繼承後世丁雲部分思想,熟悉一些唐宋詩詞評述,話語不多。但往往一言切中利害,讓楊如月暗呼佩服,這個時代,會作詩賦算是頗受重視的才能,但“評論家”也往往是能和大詩人平起平坐不會讓對方有一絲怠慢輕視之意地強悍存在。
兩人聊着聊着,就說起了京城地“住房問題”,楊如月聽到丁晉還沒有找到合適地宅,而朝廷下達地讓其“班”的時間是十日以後,於是大包大攬地說找房的問題交給他好了。畢竟他怎麼說也是個老長安。不算地頭蛇,尋個合適地宅還是沒問題的。
丁晉聞言。很是歡喜,他正爲此發愁,原先他只准備在韓府暫住幾日,等到任命一下,便立即搬走。沒想到韓泰卻非要堅持讓他繼續在府邸居住,了班後也是如此,丁晉知道,一方面確實如韓泰所說他想留自己在這裡做個伴,平日下班了兩個好也能交流溝通下;另一方面,丁晉猜韓泰可能也是顧慮到自己錢銀短缺,想讓自己一家在韓府居住後,省下這筆不小的開支。
確實是一筆不小的開支,此言並不是虛妄之詞,當丁晉這些天瞭解了京城“房地產”實際情況後,不禁大吃一驚,像一些寸土寸金地裡坊且不說,即便連離宮城、皇城非常遙遠的偏僻之地如“永陽坊”之類,宅價格也已經被炒了天,聽說當朝“副相”武元宗將朝廷賜給自己的宅贈送給了恩師姚可久後,自己一家人都是租房住。
“長安居,大不易”,這句形容房價昂貴不好居住的話已經是名副其實,長安城最高峰時曾容納百萬人居住,而城市規模即便再廣闊,在沒有高樓大廈的古代,也很難容納太多的人。這便造成了“地產業”的極度繁榮,一個小宅,即便所處的環境不太好,也是動則百貫錢出售,這還是有價無市,你嫌貴?有的是人搶破腦袋。
鉅富出身地仲隘齋,在貴人云集的“崇仁坊”買了套宅,不算太大,和妻過起了“二人世界”,李縝便不滿地批評他道:“好廳館不作會,虛度!”。因爲有好房的人少,你有了還不開宴會,那是對不起這好房。
這套房,花了仲隘齋四百貫錢,貫錢是個什麼概念呢?當時一斤鹽僅賣40文,一斗米60文。貫錢可以買一萬斤鹽,八百石米。當時的成年男一年所需口糧是七石二斗,則八百石米可供一百人吃一年,可供三口之家吃一輩。大財主仲隘齋都有些肉疼。
所以,韓泰會擔心丁晉的“經濟問題”,尋思着寧可讓朋臉面受些委屈,也要強留他居住在自己府邸。不過,丁晉從沒有想過要買房,既然買不起,那麼租還不可以?雖然,租房同樣不便宜,但他還盡能負擔得起,其實說句實話,丁家現在的經濟能力,買一處不太炫耀地宅,還是可以辦到的。
既然要租房,肯定要找一個對長安城熟悉的人來幫自己,韓泰不行,這事還得先瞞着他,丁晉本準備麻煩其他幾位人,尋時間一起去找房,不想這下結識了楊如月這個土生土長的長安人,這可要比其他人管用得多了。
於是,兩人悄悄說定時間,宴會後,各人散去不提。丁晉回到小院,將朝廷的任命告訴妻,小板也不懂這些,不過見這幾日興致很高的丈夫似乎有些不開心,尋思這份工作可能不是很滿意,張張嘴,想說些開導安慰的話,又不知從何說起,說錯了又擔心丁晉更煩惱,於是只好默默退下,到廚房給丈夫熬點細米粥暖胃。
丁晉一個人寂寥地坐在房中,默默地思索着,他想起告辭時,楊如月偷偷說的那句話:丁兄,如果可能,還是儘快打點下朝中關係,任命也不是沒有收回的希望。依我地想法,寧肯多候些時日,遷轉他官,也不去做那繁瑣沉冗地都事之職。
是啊,繁瑣沉冗,這就是人們對“尚都事官”的看法。尚省,有“左右僕射”各一人,從二品,掌統理六官,總省尚事,劾御史糾不當者;“僕射”下又有“左右二丞”,正四品之官,掌辯六官之儀,糾正省內、總領綱紀。而“左右二丞”下,各有六位都事官,爲左、右丞地副手人員,處理尚省日常事務,秩從七品,督管“承辦、收發文、稽察缺失及監印”等事。
都事之責,最是繁瑣,因爲僕射、左右丞管的是“權利”、“命令”,而“都事”管的是“具體事務”、“具體文”。整個尚省有“令史”三百名、“令史”多達近六百人,這些人和這些人負責的具體事務,全部由十二位都事官負責和督察,無怪“都事官”被認爲是“胥吏之首”,雖爲“官”,但在一般人眼中,卻還是“吏”中一員。
地位低下、事務繁雜,這就是身處中央重要部門——尚省的“都事官”的待遇,難道自己真要去做這份看似前途有限的職務嗎?丁晉再一次陷入了沉思,他知道,自己又到了一個需要做艱難選擇的十字路口,這是仕途的十字路口,也是人生的重要關口,同樣的經歷、同樣的能力,或許只因爲一次選擇的不同,便有了不同的命運,這就是變幻莫測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