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斬!”隨着一聲暴喝,五十把厚背大刀舉起、落下,噗噗噗,利器砍斷骨肉的悶響讓人頭皮發麻,幾十顆人頭飛起,然後掉落地上,猶如破碎的西瓜般滾來滾去。
“嘿嘿。。。”劊子手用腳尖把地下的一顆人頭踢向旁邊,這顆白髮蒼蒼的女人頭顱翻滾而去,正好和一顆雙目圓睜的大漢腦袋碰着,親密無間。
幾個劊子手猥褻地笑了起來,笑畢,手掌胡亂擦了下滿臉的鮮血,提着鬼頭刀,等待下一隊死囚。
這裡是位於平遙鄰縣武興縣境內的文峪河西岸邊,這條黃河的小支流,一改往日的寧靜清澈,被臨時作爲朝廷處決死刑犯的執法場,河水已經被鮮血染得通紅,數百具屍體凌亂地擺放在岸邊。
堤壩上面,還有幾百個麻木絕望的犯人,手臂被反縛着跪在地上等待着生命的結束。前面的小土丘上,臨時搭建了司刑臺,司刑官臉色鐵青地坐在正位,後面並排坐着臨近幾個縣的數十位官員,平遙縣的縣令李翱、縣丞王謙、主簿丁晉都在其中。
現在的時間是766年6月份的某日,在北方,正是炎夏時節,離開丁晉去年上任已經一年。這年的年節,他終於還是沒能趕回故鄉,原因是在他將要動身的時候,汾、並、澤幾個州發生了一起震動朝野的“流民暴亂”。
無家無地。被迫逃離原籍地流民,在三州之地由來已久,而且隨着失去土地破產的農戶越來越多,流民的數量也激增。這些流民因爲懼怕被政府抓拿,多是聚集在大山地區。在武興縣山中的流民尤甚。
這些流民平時主要是通過給擁有大片土地的豪室貴族耕種田地來養家餬口。而恰恰前一年趕上武興縣地糧食收成不是很好,流民獲取地酬勞自然也就相應減少,等到年底的時候,口糧已經用盡,無奈下這些流民向武興縣縣署求助。卻遭到縣令秦中至的蠻橫驅趕。甚至盛怒下還抓獲幾十個流民首領。揚言要送交原籍治罪,這便捅下了個大大的馬蜂窩。
幾乎是在一夜間,武興縣的官員們便恐懼地發現。整個縣城已經被紛擁而來地流民“佔據”。流民們義憤填膺地圍堵在縣署門口,要求釋放他們地親屬。並要求縣令發放救濟糧,縣令秦中至大怒,發動五班衙役驅趕鞭打流民。
結果,讓秦縣令驚駭地是,這些平日像綿羊般溫順的“草民”竟然一改常態,不僅不聽驅趕,甚至還奮起反抗,在數以千計的流民面前,幾十名衙役哪是對手,很快被放倒捆綁起來。激起血性地流民在幾個魯莽之徒的帶領下,索性殺入縣署,把縣令秦中至拖出來狠揍一頓,然後打開縣庫糧倉,自行分發糧食。
等到縣中團練使聞訊帶着“衛士”們來到時,流民們早已扛着糧食跑得無影無蹤,被打成豬頭地秦中至暴跳如雷,親自帶領幾百名兵勇進山圍剿流民。
流民無奈下,舉家又向臨近幾個州縣遷移,最後,匯合其他幾股走投無路的流民隊伍,躲藏到了連綿不斷山路崎嶇的呂梁山,可以說,從開始到現在,他們尚沒有絲毫造反的意圖和膽量。
可是,同時,武興縣令秦中至卻無法罷休,一方面臉面不下來,另一方面縣庫被搶也無法向朝廷交代,於是公書給鄰近州縣長官,請求共同圍剿“暴民”。
俗話說“官官相護”,這乃是官場不成文的規矩,你總有用得着別人的時候。於是幾個鄰縣拼湊了一支剿匪隊伍,殺入呂梁山,這其中包括平遙法曹鄭元伯帶領的百名兵差。
可惜,這支剿匪軍在呂梁山中轉悠了兩個月,都沒有摸到暴民的影子,衆人疲怨交加,又錯過了和家人一起過大年的日子,在這寒冷荒涼的山中整日草木皆兵,於是萌生了退意。
但還沒有等到他們退出山中,一件震動天下的大事發生了:原來那些遍尋不着的暴民竟然早已悄悄下了山,並且在各縣守備鬆懈的時候,突然襲擊了幾個縣的糧庫,再次搶掠糧食而去。其中,最倒黴的要數“義孝縣令”王真,在暴民搶糧的時候,年老的王縣令哭天喊地阻止對方行搶,結果被早已餓得眼珠子都綠了的暴民推到在地,活生生踩死了。
一位朝廷任命的地方主官竟然被殺,幾縣的糧庫光天化日下被紛搶而光,再加上始發地武興縣又是武氏祖籍之地,這場風波鬧得實在太大了,此時,縣令秦中至再想隱瞞也包不住了。幷州刺史府八百里加急公文匯報長安,朝廷幾位顧命大臣聞訊後震怒,詔令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下發,遣派“司刑評事”萬國俊領“監察御史銜”前往武興縣查處。
萬國俊是個鐵腕人物,剛剛達到武興縣,便立即召集幾個州縣的預備兵役集合成軍,並從昭儀軍抽調五百衛士爲核心,圍剿暴民。他的計策非常陰險,表面上大張旗鼓地調集兵力進入呂梁山搜尋流民,其實那只是一小股誘惑敵人的兵力,而大部隊卻隱藏在山外幾個出口處,因爲萬國俊知道,流民的糧食很快便會吃完,出來搶掠是他們不得不爲的行動。
後來的事便很簡單,一羣連兵器都沒有的流民,在被鐵甲衛士包圍後,除了被殺和投降,沒有別的選擇。流民除了被殺掉的,一共被抓獲了800多人,萬國俊上奏朝廷,建議爲防後患,這些人全部殺掉,朝廷很快下旨:准奏。於是,便出現了上面所述的集體處決場面。
“帶下一批人犯!”司刑官萬國俊鐵青着臉。再次扔出一隻火籤喝道。1K6
兵士拖拽着犯人一直拉到河邊,幾個暴民奮力掙扎着、哭喊着,更多地卻是一臉麻木,失去了對生的渴望,劊子手揚起大刀。噗噗噗。幾十顆人頭再次滾落。。。。。
丁晉的心在痛,看着那些在寒風中顫抖無助的老人、婦女、小孩,他便感覺自己有罪,這些流民中,或許便有一些是當日自己從平遙縣攆走的人。如果是這樣。導致這些人枉死地罪魁禍首。自己也算是其中之一。
從頭到尾,丁晉都不認爲流民地行爲是造反、謀逆,這是一羣爲生存而苦苦掙扎的可憐人們。早在秦中至向平遙縣署求助的時候。他便勸告過李翱要慎重對待此事,並且提出了“招撫”的詳盡方案。如果照此行事,或許這一場天大風波便能早日消於無形,最起碼,造成的惡劣影響會減至最小。
可惜,秦中至不同意他地辦法,或者說是剛強地秦縣令無法忍受自己威嚴被羞辱地怒氣,堅決主張用武力懲治亂民。最後,李翱坳不過他,只好同意出一部分兵員幫助共同圍剿。結果,造成了流民憤怒絕望下,再次搶掠衝擊各縣的情況,以致終於釀成震動朝野事件。
在處理亂民的事上,丁晉也不同意萬國俊地鐵血手段,可惜他位卑官小,根本沒有說話的餘地,即便是縣令李翱,在御史面前也只有唯唯諾諾地份。不過,丁晉還是藉着一次萬大人單獨召見自己的機會,委婉地向他提出自己的想法。
男兒行事當有所爲有所不爲,在此事上,丁晉覺得自己萬萬不能像其他官員般,只爲了不得罪上官,便裝作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那可是整整八百條人命!而不是八百根沒有生命的木頭。
萬國俊對平遙縣署的幾位主官很欣賞,他詳細調查了暴民動亂過程中,各縣官員的應變手段,不管是從前期治理,還是後期防備,平遙縣的做法都非常有條理。在臨近各縣都被洗劫後,唯獨平遙縣庫穩如泰山,據悉,當時暴民曾想攻擊過平遙縣城,結果發現城門早早緊閉,城牆上站滿了防禦的兵士,於是不得不打消了念頭。
和縣令李翱交談後,萬國俊還了解道,原來縣主簿丁晉早在動亂剛發生時,便制定了一套完善的招撫平亂方案,結果可惜的是被秦中至否決。萬國俊翻閱過那份方案,確實做得很有水平,如果換了自己,在當時情況下,施行的也肯定是安撫政策。
爲了表彰平遙縣署在“暴民事件”中頗佳的做法,萬國俊一一召見了李翱等人,親切地和他們交談,並許諾說,這次平亂後朝廷論功行賞,一定保舉衆人。
輪到召見丁晉的時候,丁晉便藉機向他婉轉地提出是否可以輕判暴民,讓他們有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
“什麼?你是說讓這些暴民服勞刑?”萬國俊沒想不到丁晉會提出這個建議。
“是的,大人。”丁晉正容道:“八百人是一批不錯的勞力,全殺了實在可惜,不如讓他們到我縣官業做工。正好本縣新近開挖了一處沙場,很是缺少勞工,讓這些犯人待罪勞動,既省了佣錢又多了批勞力,豈不是是兩全其美之策。”
萬國俊想了想,搖頭道:“此事不可!丁主簿,我知道你是想爲這些人犯求情,這份心意是好的,但是卻小看了內中的影響。此等暴民,他們的親眷家人,幾乎每家都有幾人死在官兵之手,憤怒和怨恨已深深刻在心中,如果現在不處決,讓他們苟延殘命,以後不免留下了大大禍根,再有動亂情形,就是不穩定的隱患。”
“萬大人,或許可以留下小孩子。。。。。”
丁晉知道萬國俊說得話很有道理,但是一看到大牢中那些依偎在父母身邊的兒童,他便不由地想到日夜思念的尚未見過一面的自家孩兒。這份帶着愧疚的思念之情,漸漸形成了一份心病。
“天下哪有斬草不除根的道理,丁大人,勿要再說了。”萬國俊乾脆地一揮手,阻止他再說,語氣中已經帶了些不滿。
丁晉無言,他終究不是那種只憑血性完全不考慮後果之人,萬國俊的“欽差”身份,是一座不可逾越抗拒的大山。
萬國俊見他不再固執,於是微笑道:“丁大人,本官最近走訪調查了幾個縣的情況,發現平遙境內百姓安居樂業,生活富裕優康,和臨近各縣的破敗情形大爲不同,聽說這全是李縣令和你的功績?”
“萬萬不敢當。”丁晉恭聲道:“此實乃諸位同僚共同勤奮的結果,丁晉怎敢妄自竊取功勞。”
“不要太謙遜,謙虛過了未免對自己太苛刻。古人尚且信奉自薦之舉,我輩朝廷官員,只要自信有能力,就不要妄自菲薄。現在也不用隱瞞你了,本官此行,尚且身負察舉之責,要爲國家選拔幾位賢良能幹之人,我看李縣令和丁主簿就是朝廷需要的人才,欲向上推薦你們,丁大人以爲如何?”
丁晉上任主簿已經一年,如果要熬到任職滿了再調遷,還要再等1年多近兩年,現在能早日得其推薦遷授當然是最好,於是馬上感激地道:“多謝大人提攜,晉感激不盡!”
萬國俊道:“丁大人不用客氣。萬某薦才,但求能爲朝廷發現一二棟樑能員,並不是爲得你等感謝話語,如果異日朝廷準了本官的推薦,丁大人高升之日,勿忘爲國盡忠盡心。”
“謹遵大人之言,晉不敢怠忘。”
“恩!”萬國俊滿意地點點頭,又忽然想起些事,猶豫片刻道:“待會把那幾匹綢緞拿回去,以後不要搞這些油滑手段。至於,至於另外的土特產,我就留下了,畢竟是你一番心意,本官也不能太不近人情。”
丁晉羞慚道:“早聞大人嚴明正直,晉並不敢奢望什麼,只是看大人近日奔波勞累,身上衣裳數處刮破,我等實在不忍心看下去,於是幾人用俸祿湊了點錢爲大人買了副錦緞做衣袍,並不是欲謀其他,請大人勿要推辭纔好。”
萬國俊聞言沉吟起來,丁晉又誠懇地說道:“大人平息禍亂,造福數州千萬百姓,這份功績難道還受不得我等一片赤城心意嗎?大人,切勿冷了衆人熱忱。”
萬國俊臉顯爲難神色,遲疑了片刻,終於點點頭,勉爲其難地接受了丁晉等人的好意。幾匹綢緞確實算不了多少錢財,丁晉的本意也不是欲向萬國俊行賄,此人在朝中素有“鐵面御史”之稱,多少心存不軌之人向他投遞錢物,結果卻一次一次成全了萬國俊的“鐵面”美名,丁晉沒有絲毫興趣做下一位愚蠢的傻瓜。
而送他衣料的意義則是不同,一方面藉着他衣袍被刮破的機會遞上,這表示對領導很關心,領導當然也會對關心自己的屬下很滿意;另一方面,在平亂過後送衣料,這就相當於過去那些清廉的地方官離任時,當地百姓送給他功德牌,表明他的功績被大家認可了。像萬國俊這等把名聲看得比錢財重要的官員來說,這種能體現自我價值的禮物,更顯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