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斕獸終於萎頓地轟然倒地。
倔強的小子。
看着場中渾身鮮血但卻強撐着站立的少年,秦風輕輕地嘆了一口,他不明白,這個一向沉悶,大部分時候甚至有些憨傻的大個子爲什麼這樣賣命。
不過,暫時都結束了。
沒有人死亡。
受傷最重的自然是傻大個阿德——雖然渾身是血,但也就是皮肉傷而已——在傭兵們看來,除了死亡其餘的都不算事,由其是發生在別人身上。
除了幾聲誇讚外,他們對死去的斑斕獸興趣遠比探看阿德的傷勢濃厚得多。
無力趴在地上的阿德似乎毫不在意,仍是一副憨厚的表情,彷彿剛纔捨生忘死大戰的並不是他。
只有沃特一個人關切地在他身邊笨手笨腳地檢查傷勢。
當疤麪糰長用銀色匕首從斑斕獸的頭骨中間插入,起出一枚拳頭大小閃着綠芒的魔晶。
品質幾乎達至天階!
傭兵們都激動起來。
這個成色和大小的魔晶本身已是不菲收穫,外加堅韌的獸皮和一副完整的獸骨——亡靈法師對魔獸完整的骨頭總是保有濃厚的興趣,當然,傭兵們只希望他們的錢袋和他們的魔力一樣充足。
這個晴朗的上午,地龍傭兵團無疑是愉快的。
如果時間就此停止的話。
天色變了。
就在傭兵們各自計算收成的時候,天色變了。
豔陽忽然不再濃烈,陽光黯淡下來,肉眼可見的灰色罩在衆人的上空。
空氣也變得粘滯,傭兵們覺得自己像陷入看不見的泥沼之中,連移動手腳也需要莫大的力氣。
“該死!大範圍魔法……”疤麪糰長臉色頓時難看下來,轉向另一個法師命令道,“威爾,檢視!”
另一個灰袍的清瘦法師立刻撕破一個青銅色卷軸。
淡白色光芒一閃即逝,隨後他一臉凝重地彙報:“領域型法術,魔能強度中,魔法範圍……超出感知。法……法屬……死靈!”
聞言,衆傭兵都是一臉青色。
暗屬性向的幾大魔法分支,死靈法師殘忍好殺之名遙遙領先:黑暗系不過是性格狂躁,亡靈系整日研究着骨頭和藥劑,唯有死靈——從生靈的痛苦和死亡來獲取感悟——這種修煉對弱者來說只能用糟糕透頂來形容。
寧遇死神,莫遇死靈。
起碼,死神沒有折磨人的癖好。
“媽的。”
疤麪糰長戀戀不捨地看了眼地上龐大的獸屍,狠狠地一咬牙,對正準備分屍的幾個人比出一個手勢。
“撤!”
金幣雖好,但要有命花才行。
傭兵本就是玩命但又惜命的人,常年的出生入死讓他們深知利益和生命的換算關係,一頭斑斕獸的屍體還不值得冒着生命危險去爭取。
衆人迅速整隊離開。
沃特扶着阿德一瘸一拐地落在隊伍後面,兩個熊般的粗壯的身體摟在一起,總有種莫名的喜感。
但自阿德右腳灑下的那一路斑斑鮮紅卻一點不好玩。
至少遠處的秦風是這麼看。
“那個傻小子應該沒事,嘖……”悄無聲息地遙遙爲傭兵們加持了一個聖光祝福術後,秦風沉思着:“現在還不適合當衆露面啊。”
“到底是傭兵,真會見機行事。”另一邊的巴尼嘟囔着,一面感應着空中的魔法元素,一面疑惑着:“我說,是那個穿黑袍的老傢伙嗎?魔法強度不夠吧?那個老東西魔力不止這麼點啊。”
微微伸展感應力,秦風也皺眉道:“的確,但這個魔法確屬於死靈系,而附近的死靈法師不會這麼多吧……”
巴尼一臉的興奮。
“說不定真是老大你期待很久的大事件哦。”秦風笑笑,轉向東南方向,“等他們安全離開,我們就出發,去看看這個隨便亂扔死靈魔法的傢伙。”
“沒錯,動物們都很不安,一定要讓那傢伙知道,魔法是不能亂放的!亂放魔法的後果很嚴重!”巴尼深表贊同。
巴尼的敵意並不意外,精靈對自然的寧靜總是有一份歸屬情結。
有了聖光祝福消解死靈魔法的影響,地龍傭兵團毫無感知的情況下逃離開來。
看到沃特一行漸漸消失於樹林裡,秦風示意巴尼進入竹笠中,然後悄然融入樹蔭之中,循着元素的波動向感知到的施法中心前進。
……
離開了魔法的範圍,天氣恢復了爽朗,上空的陰沉一掃而光。
穿越在林間的正是地龍傭兵團一行。
樹葉與地衣構成厚厚的腐質層,用木葉的清香掩蓋着沉積的腐壞。一腳踏上去,深陷的腳總會帶起一坨淤腐的爛泥,間或有不知名的蛆蟲被碾成膿漿,重歸於叢林的懷抱。
走在這樣的路上當然不怎麼開心,特別是剛剛被迫放棄了一大筆橫財的時候。
“馬科團長,這真他媽晦氣。”
想到一整頭近天階的斑斕獸屍體,清瘦的法師威爾就有些肉痛,不由得抱怨道:“那個混賬死靈法師好死不死怎麼在這個時候遇到了?”
疤麪糰長馬科也是一臉的悻悻:“誰說不是?”然後小心轉頭看看四周,確定沒有別人後繼續道:“那種死靈混賬,就該被裁決所逮住,剝皮後送上火刑柱。”
一個面容略顯清秀的長弓手接口道:“還要嚐嚐那什麼……哦,叫萬魂噬身的滋味!”
他身邊的大個戰士一斧子揮開身前的藤蔓,謔笑道:“什麼狗屁萬魂噬身,努提斯,你又從哪個**肚子上聽來的?”
清秀弓手露出一臉的回味之色,笑道:“上次的那個蘇爾多佛的美女大法師親口告訴我的。”
執斧戰士扭頭嘿然道:“是不是你小子太煩人,然後法師敬告你,要讓你嚐嚐萬魂噬身的滋味?”
清秀弓手的臉瞬間漲紅,執斧戰士的猜測不中也不遠了。
衆人大笑。
另一個粗獷大漢忽地賤笑道:“那個死靈法師萬一是個**,你們說被裁決所逮住會拿她怎麼樣?”
“哈……這個小白臉最懂。”
“嘿嘿……”
淫褻的笑音在空寂的叢林裡遙遙盪開來。
“一羣混蛋!”
耳聞着衆傭兵的無聊玩笑,沃特暗暗地唾出一口濃痰,衝草叢裡狠很啐出,因爲到現在都只有他一個人扶着重傷的阿德,其餘的傢伙明顯地無視阿德的傷勢,似乎已經集體遺忘了不久前的險惡戰鬥。
“沃特大哥……”靠在沃特肩上的阿德帶着虛弱的聲音問道,“你臂上的傷……怎麼樣了?”
沃特緊了緊左臂上的紗布,稍稍抑制鮮血的滴落,苦笑道:“還能怎麼樣?這次帶你小子出來虧大發了,回去之後聖光殿的治療波是免不了要破費一次了。”
阿德老實地道歉:“對不起,我不該硬跟着來……”
“哈,沒事,老子挺喜歡那裡的大胸部修女。”沃特想擠出一個男人都懂的笑容,結果不小心扯動傷口,頓時變成了齜牙咧嘴的疼痛。
好一會,沃特反問道:“倒是你小子,感覺怎麼樣?現在強撐着,待會可別一下子倒下,要是連路都不能走,這片森林可不是什麼過夜的好地方。”
看着沃特因疼痛而扭曲的面容,阿德不由歉然道:“我沒事,沃特大哥放心。”
看看旁人沒有注意,沃特壓低聲音道:“我放心個屁,你個混小子出什麼風頭,逞什麼能?把自己弄成這幅模樣。剛纔幫你小子處理傷口的時候,老子就看得清清楚楚,雖然沒有致命傷,但光光是出血都能流死你。”
阿德強道:“沃特大哥,真沒事。”
沃特用奇怪的眼神看着阿德,確認他不是因爲失血而神智不清後,苦笑道:“真不知你的身體是什麼構造,要老子捱上那幾下,估計早就倒地不起了。”
稍稍駐足暫息,靠在樹幹上的阿德抓抓脖頸,表示自己不知道原因。
沃特也沒想弄清楚,畢竟這個世界上怪物太多,體質強悍點還算不上驚世駭俗。
倒是另外一件事情讓沃特讚歎不已:“你這混小子的閃避動作是哪兒學來的?讓你在那樣的攻擊下居然只是受了些皮肉傷。”
低頭看着樹葉透過來的斑斑光點,阿德猶豫着要不要將秦風的事情說出來。
但這可是武技,雖然秦風教官沒要求過保密……
好在沃特也就隨口一說,似乎並沒有探究的心思。
看到地龍傭兵團的餘人越走越遠,絲毫沒有停住腳步等他們倆的意思。
死在魔物手上的滋味雖然不怎麼樣……但被夥伴遺棄等死的滋味想來更糟吧。
沃特一面走,一面苦笑。
沃特忽然問道:“幹嘛那麼賣命?”
阿德傻楞了一下,旋即甕聲道:“呃……不知道啊,腦子一發熱,就衝出去了。”
沃特嘿然:“原來是腦子發熱,嘿嘿,你這小子居然還有腦子……”
阿德撓撓頭,跟着傻笑兩聲。
兩人跟着隊伍慢慢走着。
而其餘的人絕無放緩腳步等他們的意思,不多時,除阿德與沃特外的人都已沒入森林的濃密之中。
留下的只有一行行特意標記的腳印。
阿德兩人顯然已經掉隊。
“下次別這樣了。”
沃特忽地頓住腳步,正色地看着阿德說道。
阿德皺眉,表示不解。
沃特嘆了口氣,耐心解釋道:“兄弟,你加入時間不長,知道地龍傭兵團成立了多久嗎?”
阿德搖頭。
沃特低聲道:“自我加入,到現在已經有五年,而這些年中團裡最多的時候也不過三十六人。”
阿德的大眼中不自主的露出驚訝。
五年,雖然不長,但是對於一個二三十人的小團隊來說卻真的算得上是奇蹟:傭兵團要存活,要麼不斷收人壯大自身,要麼就因人手的不斷折損而消亡,其間絕無第三條路。
但這個名字庸俗而且實力普通的傭兵團居然堅持了五年以上!
聽到沃特又問:“你知道這一次進森林團裡有多少個入團不到一個月的新人嗎?”
阿德再次搖頭。
沃特道:“八個。”
阿德迷惑了,這次出來一共也就十七個人,新人接近一半?
沃特耐心解釋道:“我們每一次出有風險的任務前,都會去招募一些傭兵,特別是那些新人和落單的,用相對豐厚的條件邀請對方加入團隊。”
想到大半個月前花大價錢熱情邀約自己的沃特,阿德有些不懂,花錢不請高手,卻專門找小蝦米?
沃特看阿德的表情後輕嘆一口後說道:“是不是很奇怪?告訴你,這就是馬科聰明的地方。”
帶着一絲複雜難明的眼神看了看遠處,嚥了咽口水後道:“因爲新人們弱,所以任何情況都會在我們的掌握之中,而這份絕對的掌控纔是我們尊敬的團長所看重的。”
阿德忽覺寒意流遍全身:“沃特……你是說……”
沃特道:“你想的沒錯,危險的任務中,拿新人作爲誘餌,利用新人當消耗品,只要稍稍暫緩救援……有時候爲了名聲,甚至會直接下暗手……那麼事前承諾的報酬自然落入我們自己的口袋。”
阿德不覺打了一個寒顫。
“新人既是餌食,又是棄料。”沃特沉聲續道,“在瑞希南面的伊爾加克,馬科率領的地龍傭兵團有另外一個稱號,新人災厄。”
阿德顫聲道:“現在受重傷的我,按照過往,是不是被遺棄的對象?”
沃特無聲地點頭。
正午的驕陽忽地不再,陰霾沉沉地籠在無邊的叢林,寒意瞬間浸透大個少年的身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