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也不說話,只看着寶玉,嗬地一笑。寶釵慢條斯理轉眼,看一眼黛玉,不僅不惱,反而溫聲道:“妹妹的病好些了?人倒是越發精神了,做姐姐的看着也高興。”
黛玉見寶釵軟語關懷,也不好像先時那般諷刺,嘴裡也軟下來:“能來和你貧嘴了,可不是好些了麼。”寶玉聽罷在旁笑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妹妹的病就是這個緣故,搬進了這麼個園子,可不得好些了。”又環顧了四周,出聲道,“寶姐姐的屋子好是好,就是太空蕩了些,明兒我替你向老祖宗要幾件寶貝來放着,也不至於太冷清。”
寶釵目光微擡,笑向寶玉擺手道:“竟不勞費心,我從不愛那些擺設的,倒沒的佔地方,再者那些稀罕物兒,一不小心磕着碰着,一時碎了,又好一陣心疼。”
黛玉搖了搖手絹子,似笑非笑地看了寶玉一眼,又道:“怪不得寶姐姐成日家叫你‘無事忙’,這三個字再錯不了的。”說着看向寶釵,寶釵只抿嘴一笑.
寶玉一頭子熱,見寶釵不領情,黛玉故意擠兌,不由尷尬非常,待要笑着混過去時,知道黛玉是豆腐心刀子嘴,嘴上再不饒人的,倒一時不知道開口說什麼。眼眸半擡不擡時,恰恰瞥見襲人進了院門,正往屋裡走,喜得忙道:“襲人姐姐,你怎麼來了。”一邊便趕着站起來,十分熱絡的樣子。
珍珠素知三人關係微妙,如今察言觀色,看見三人情形,便也猜出一二。當下也不說破,只笑盈盈看着另外二人到道:“平日裡再頑皮不過的一個人,到底是在姑娘們面前纔有了規矩,也趕着上來叫姐姐,倒叫我一時受不住二爺的殷勤。”說着三人都笑了,珍珠因催請寶玉回去用早飯。釵黛二人聽說寶玉不曾用餐,當下也連連催着寶玉回去,寶玉便起身出來跟着珍珠回去不提。
用過早飯寶玉便又坐不住,又偷偷拿出一件東西來,揣在懷裡,走到瀟湘館來尋黛玉。
原來茗煙怕寶玉悶,爲哄這位爺開心,特特地去到書坊把那古今小說並那飛燕,合德,武則天,楊貴妃的外傳與那傳奇角本買了許多來給寶玉消遣解悶。入園時寶玉踟躕再三,到底把那文理細密的揀了幾套進去,放在牀頂上。原本是無人時自己掃上幾眼,後來見不曾有人發覺,便也漸漸膽大起來。花庭柳渚,麴院迴廊,往那曲徑通幽處閒逛時,也每每捎上一本在手裡。卻不想前兒看《會真記》被黛玉發現,要了來看,兩人一起在花樹下的大石上坐着,並肩品讀。閒花落地聽無聲,卻是很有幾分旖旎風光。
那寶玉是個有些癡病的,見黛玉也喜歡那書,心裡喜得無可不可,巴不能夠獻寶似的把自己的‘藏寶’都捧出來給林妹妹。今日一時興起便攜了一本《牡丹亭》出來,欲往瀟湘館來和黛玉一起品評詳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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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玉沿着後院一干清流,走進竹蔭環繞的瀟湘館。輕輕拈着撒花錦簾,貓一般溜進屋內。
黛玉正坐在南窗下,偏着頭,凝神繡一隻荷包。那荷包用的是上好的湖緞,針腳細密,顯見費了許多功夫。黛玉嘴角噙着一抹恬靜的笑,五指靈巧飛動,一針一線穿梭之處,目水眉山之間也染上了幾分煦如春陽的柔和氣息。
黛玉是在繡前兒答應自己的荷包,那姿態實在安靜美好,不染紛塵。
寶玉不覺屏息,放輕了腳步繞道黛玉身後,又怕驟然動作嚇着了她。
這邊廂寶玉正費心籌謀如何給黛玉一個驚喜,黛玉先伸了一個懶腰,放下荷包幽幽一嘆:“意懸懸懶去拈針線……”
寶玉不由“嗬”地一笑,走上前接口笑道:“睡昏昏不待觀經史。果然是妹妹你知道我的心。”
一個睡昏昏不待觀經史,一個意懸懸懶去拈針線。
黛玉一個人繡得悶了,把前日《西廂》中的句子,脫口唸出一句應景的,尚自不覺。一聽寶玉接口,登時醒悟過來,不由羞漲了面龐,背轉過身去,嗔道:“你怎麼悄沒聲息地進來了?”寶玉只笑道:“來看看妹妹。”又道:“妹妹好記性。纔看過一遍的書就記住了。”
黛玉臉上發熱,反詰道:“你可不也記住了麼,又來說我做什麼。”寶玉也沒多想便笑道:“我們不一樣,妹妹你是過目不忘好記星,我是成日家看……呃,成日家看四書五經的。”到底是及時打住了,忙着找話掩飾了過去,又喚紫鵑進來倒茶。
“二哥哥倒是用功,明兒說給舅舅知道了,倒不知怎麼‘誇讚’。”林黛玉何等聰明之人,如何聽不出寶玉話中之意,必是說他自己‘成日家看這些淫詞豔曲’,才記住的,到底沒忍住“嗤”地一笑。寶玉也不回答,順便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拿着繡了一半的荷包反覆細看,被黛玉劈手奪過,撂在一邊的桌子上。黛玉板起臉道:“還沒做好呢,你亂動什麼。”
“好妹妹,你別急着和我拌嘴。這裡有比《西廂》也不差的好書拿來和你同看呢。”寶玉一面笑着,一面取出一本薄薄的書來。黛玉伸頭看去,卻見粉紅的絹本上,寫着“牡丹亭”三個字,不由好奇接過。
一時紫鵑進來給兩人沏茶,黛玉略翻了幾頁,卻見書的題詞中有言:“如杜麗娘者,乃可謂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黛玉不由心頭猛然一震,幾乎是本能地,擡頭向寶玉看去。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當真說得好,說得不錯。九個字清空如話,道盡人間情意癡纏。兩人目光相觸的一瞬,黛玉趕緊低下頭,輕輕閉目,脣齒間漫出一句近乎歡喜的嘆息:“果然是好文。”
寶玉一聽便笑了,順着黛玉的目光看去,停在那一句上,不由也是莞爾。兩下里都不曾說話,彼此間的默契卻彷彿渾然天成一般。
寶玉因說道:“如今林妹妹在,便是杜麗娘重生也得自慚形穢了。”黛玉便伸手推他,笑道:“我就知道你嘴裡說不上幾句好話,就得編排上我。”兩人鬧了一會子,卻是安安分分開始開始一同看起書來,倒是有幾分“意綿綿靜日玉生香”的味道。
“我曉得了。不是昨日是前日,不對,不對,不是今年是去年,俺衙內關着個斑鳩兒,被小姐這麼一放,它就得兒一飛,飛到何知州衙內去了。”寶玉指着戲文中丫鬟春香的言語,笑着來學小女兒的聲調,念給黛玉聽。黛玉“撲哧”一聲過後,莞爾道:“關關雎鳩,在河之洲。春香偏能作此歪理,卻是我們想也想不到的。”
寶玉也笑,又道:“這一折《閨塾》竟是裡頭的春香可看些,那老頭兒實在迂腐。正經這樣唱過年累月教下去,好好的活潑女兒也得給禍害成榆木腦袋了。《關雎》一首,我看去和后妃賢達卻是沒有一絲關係。”黛玉抿嘴一笑,拿帕子掩了掩口,道:“人人都看作后妃之德,偏你在這吆三喝四的。”寶玉先是皺眉,忽而歡喜道:“妹妹總是和我想到一處,我不信妹妹也是這樣想。”
黛玉婉轉看了寶玉一眼,這才悠悠開口道:“《關雎》涉民風而遠朝堂,本就是不言而喻的事,又何必多加辯白。”
寶玉笑吟吟點頭,喜得又拿起書來,一陣亂翻,把《遊園》、《驚夢》兩折挑出來,獻寶似的先捧給黛玉看。黛玉正要接時,卻聽簾外準備着伺候的紫鵑喊了一句:“趙姨奶奶小心!”接着簾外便傳來一陣驚呼,和□□落地的悶悶響聲。
“紫鵑,你這丫頭作死麼!手裡端着滾燙的茶,往我身上撞,潑着怎麼辦?”外頭是趙姨娘氣急敗壞的叫嚷,還有紫鵑雪雁的賠笑應答。
寶玉手中還拿着那本《牡丹亭》,聽到趙姨娘的名字,一時還沒反應過來。黛玉連忙向寶玉使一個臉色,又搶過他的書想往別處藏,一時間卻不知往何處藏,只好往案上的香爐下一塞。再回身時,趙姨娘已經探身打了簾子進來。
黛玉看寶玉一眼,寶玉會意,安坐着笑問趙姨娘:“姨奶奶近來好?”黛玉先時放書時已經起身,如今便不坐回去——自己的椅子和寶玉的椅子捱得很近,起身把梨花木椅搬到一旁,讓趙姨娘道:“姨娘坐。”雪雁紫鵑跟了進來倒茶。
趙姨娘也笑問黛玉:“姑娘身上可好些?每每想着來看看姑娘,總是不得空兒,好在有寶二爺陪着。”
黛玉笑着走上前來兩步,路過寶玉時袖子不動聲色帶過,手卻在底下推了一把,又向趙姨娘笑道:“姨娘說笑。二哥哥一般的在這許多姊姊妹妹裡頭混,哪裡有那許多功夫來陪我。我也不要他陪。”話音未落,寶玉已經起身,笑道:“倒是還要去寶姐姐那裡坐坐呢,虧得姨娘說起提醒了我。”說罷便辭了黛玉,出了瀟湘館來。
趙姨娘臉上笑着,眼睛已經把屋子裡整個掃了一遍,又笑道:“總是我念着姑娘,希望有人陪着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