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兒和別人不一樣。
珍珠及時回過神來,五兒覬覦的未必是寶玉這個人,而是寶二爺這個尊貴的地位。
珍珠心念一動,正欲再安撫五兒幾句,卻聽見簾外有人扣了扣門框,接着昔烏的聲音在外頭低低響起:“花大姐姐,太太找你呢。”
珍珠一聽王夫人找自己,當下也顧不上別的,五兒也趕緊識眼色地收拾了捧盒走了,珍珠便心懷忐忑地一路出了園子,來到王夫人房裡。
王夫人倒是笑容滿面,命珍珠在小杌子上坐了,絮絮問了幾句寶玉的情況,便看着珍珠只是和藹可親地笑。珍珠被她看得莫名其妙,便有些訕訕地低下頭來,卻聽王夫人終於開口道:“我的兒……”
珍珠被這麼一句突如其來的親密喊話驚得抖了一抖,王夫人以爲她是膽小,連忙拉着珍珠的手,溫聲道:“我素日裡就喜歡你這麼謹慎懂分寸的丫頭。別怕孩子,是好事呢。”
所謂福無雙至,禍不單行。王夫人此刻說的好事,不是別的,正是要撥給珍珠二兩銀子一吊錢,許給珍珠寶玉準姨娘的編制。
“我知道你是自要尊重的好孩子,也不想委屈了你,所以特特叫了你來和你說明。我既然有了這個心,你往後對寶玉,得更加上心纔是。”王夫人猶自沉浸在自己的英明決斷中,叮囑的話兒滔滔不絕,全然不曾發現,就在她說話的當口,珍珠已經離開座位慢慢跪下去。
“太太息怒,襲人不敢領太太的恩寵。”珍珠慢慢斟酌着措辭,懇切道,“太太有心擡舉我,是襲人的福分。只是我是二爺院子裡起頭的人,暗度陳倉的事若是從我開始,萬一有狐媚子跟風了,擡出我來擠兌,傷了二爺的名聲不說,太太反倒爲難。我服侍二爺也不是爲了每個月的二兩銀子,不必吩咐也是要盡心的,太太疼我,我只記在心裡便是。這份月例襲人實在不能領。”
王夫人一聽,大覺有理,便點頭答應了,又拉着珍珠的手道:“好孩子,難爲你一心一意爲我們娘倆着想,你這份心我也記着,來日自然回報你。”珍珠含笑敷衍了過去,揣着一顆鬱悶的心出了王夫人的門。
服侍得好不好一回事,要把她和寶玉拴在一條繩上,卻是堅決不能答應的——拿人家的手短,珍珠雖然不求自己能夠全身而退,好歹也求一個心安理得。
珍珠嘆着氣在路上悶悶踢着小石子,走到花柳茂密的拐角處時,面前忽地閃出一個人來。
珍珠拼命扼住幾乎就要脫口而出的尖叫,瞪着眼前的賴尚榮道:“你忽然竄出來做什麼!躲在別人身後躲上癮了麼?”說着也不理他,便要繼續往前走。
賴尚榮擡手攔住珍珠,面色陰晴不定地問道:“你以後當真每次送飯都叫五兒去?給誰送?”
珍珠原本準備實話實說,看見他認真,心下一動,就點頭道:“花襲人嘴裡無戲言,自然是去給寶玉送,難不成是給我送?”
賴尚榮咬牙道:“你——”
珍珠微微笑着看向他,只裝作沒看見,依舊笑道:“我昨日問過賴公子,想不想讓五兒進怡紅院。賴公子自己說無權過問,那麼我也只好自己做主了。五兒很歡喜呢。”
賴尚榮站在原地猶豫了一會子,試探着開口道:“如果我現在說,不想讓五兒進怡紅院,一次也不想,你待如何?”
珍珠雲淡風輕一笑,轉過臉來看繃着臉的賴尚榮,有些玩笑地下了一福,慢條斯理道:“襲人自然會從命。”見賴尚榮眼中顯露出掩飾不住的驚訝之意,又婉轉轉過話音,拉長了調子道,“不過……”
“不過什麼……”
“來而不往非禮也。公子既然承了我的情,自然也要幫襲人一個忙。”珍珠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笑得像是偷着了十隻雞的小狐狸。
賴尚榮顯然也是有心理準備而來的,聽了珍珠的話也不討價還價,只單刀直入、開門見山地問道:“如此,姑娘要尚榮以何爲報?不如直說出來。”
珍珠一時倒也想不出要他做些什麼,又不肯白白浪費了這個機會,想了想笑道:“昨兒說賴公子是君子坦蕩蕩,那麼公子只消記得你欠我一個人情,來日償還便是,花襲人相信公子的人品。”
賴尚榮眼神間頗有些躊躇,珍珠知道它是怕自己開下空頭支票,來日被獅子大開口,得不償失。於是便笑道:“你放心。我一個丫環,求不到你什麼大事情,若是你力所能及的,幫上一幫也就是了。”
如此一來,賴尚榮終是重重點了頭,又和珍珠擊掌爲誓。珍珠原本心裡也是不想柳五兒進來添麻煩,如此一舉兩得的買賣,自然是爽快成交了。
時光輾轉,轉眼便到了盛夏。寶玉和諸位姊妹見倒也和睦融洽,其樂融融。在探春的發起下,從海棠社到菊花社,陸陸續續每月一次的詩社活動風生水起,閨閣之間的遊戲筆墨,歌詠詞章,也叫珍珠長了不少見識。大雪飄飛的冬夜,寶玉和珍珠晴雯麝月秋紋幾個,帶着一屋子小丫頭們烹雪煮茶,從平兒那裡偷了窖藏的女兒紅來喝,觥籌交錯,紅袖添香,卻也好不愜意。
這一日珍珠在園子裡閒晃,走到曲徑通幽處的假山石頭旁邊,卻忽地聽到一陣咯咯的歡快笑聲,心下好奇,便悄悄走過去看。卻見一個身材粗壯的丫環,坐在假山的石頭後面曬太陽,手裡拿着一個香囊樣的東西,放在手心裡反反覆覆看,不時發出“咦”的聲音。
珍珠把步子放得重了些,往前走兩步,輕輕咳了一聲,繼續往前遊走了兩步,提醒那丫鬟此處有人過來了。
那丫鬟似乎太多餘專注於手中的物件兒,珍珠連連咳了幾聲,竟然都沒有擡頭,仍舊嘻嘻笑着拿着那個色彩鮮豔的香囊。珍珠只好走到她身後,伸手輕輕一拍。
那丫鬟似乎被嚇了一跳,立馬從石頭上跳下來,看見是珍珠,才咧開嘴來一笑,口中嘟囔着道:“花大姐姐過來,倒嚇了我一大跳。”
珍珠看她的神情間有些癡癡傻傻的,便溫柔出聲問道:“我提醒了你幾聲,你都不曾聽見,在看什麼?你叫什麼名字,是哪個房裡的丫頭?”
“她們都叫我傻大姐兒,我是老太太房裡的。”那丫環嘻嘻一笑,舉起手中的香囊給珍珠看,又眨着一雙不諳世事的大眼睛道:“我拾到了一個香囊,上頭的圖案竟是兩個妖精打架,倒把我看住了。真真是有趣兒,我正準備拿去給老太太看呢,花大姐姐要不要看?”
珍珠一聽,腦中頓時如同沁入了冰雪一般,連忙接過傻大姐手中的香囊來看了一眼,幾乎驚愕得說不出話來——那物件繡工精緻,面料雖則算不得上好,卻實實在在是一個繡春囊無疑,正是引發賈府大抄家的物件!
絕不能讓這繡春囊送到賈母手中。
珍珠深吸一口氣,做出細細賞玩的樣子,把香囊的一角緊緊捏在手中。薄薄的汗悄無聲息從掌心滲出,珍珠慢慢用臉上的平和掩蓋住心底些許的慌亂。
片刻後珍珠揚起手,對着傻大姐笑道:“果真是個好東西,只是做得粗糙,到底是我們底下人的玩意兒,入不了老太太的眼。如今我見了倒喜歡,用五百錢把它買下來好不好?”
傻大姐目光眷眷看着珍珠手中的香囊,咬着指頭想了想,一邊搖頭,一邊就要伸手來把香囊抓回來。
珍珠眼疾手快,連忙一把握住她向前伸的手,一壁解下自己裙子上繫着的一個荷包,在手裡捏了捏,有些留戀地遞了出去,嘴裡哄道:“我用這個和你換,過幾天再換回來怎麼樣?”
遞出去的荷包是珍珠日前磨着晴雯爲自己做的,心裡很是不捨。晴雯在寶玉房裡一向是橫針不拈,豎線不動,寶玉的物件兒尚且不管,何況其它。此番肯爲珍珠做這一個香囊,已經是看在兩人交情日篤的份上,給了天大的面子。如今情況緊急,一時身上沒有別的物件兒,也只好暫時犧牲晴雯做的荷包了。
傻大姐接過珍珠的荷包,摸了摸上頭精緻的芙蓉花圖案,倒是喜歡得眼睛都彎了,珍珠趕緊趁熱打鐵,把繡春囊換了回來。
轉身往回走時,手中輕飄飄的香囊,卻似有千斤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