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見到司棋時, 司棋正病怏怏地倒在牀上,拿被子蒙了頭,翻身向裡, 抵死不肯見襲人。
珍珠軟語哄了半晌, 不見司棋動靜, 一橫心便走上前來直接把被子掀了, 揚聲道:“你這個死不死活不活的樣子是什麼意思, 再這樣下去,我去和太太說,不必等人來揭你別的事, 太太便嫌你存心偷懶,直接把你攆了出去, 你向誰哭去!”
襲人一向是以溫和賢惠出了名的, 從沒見過這樣疾言厲色嚇唬人的時候, 司棋一時有些愣愣的,也忘了要伸手拽回被子, 任由珍珠把被子扔在一旁的椅子上。
珍珠便蹲身坐在牀邊,只見司棋在幾日間整個人瘦了一圈,原本豐潤的臉也削尖了不少,臉色蒼白得如同薄紙,竟彷彿風吹吹就要倒似的。珍珠不由在心底心酸了一回, 語調也不覺軟了下來, 嘆道:“你也是, 何苦這樣作踐自己呢。”
司棋聽了觸動心事, 不覺也落了淚, 回頭看了珍珠一眼,淡淡說道:“我是沒臉見人了, 你又跑來做什麼?若要笑話我時,我一頭碰死了給你好看。”
“都是丫環命,我笑話你不就是笑話自己麼,咱們都是一樣的人,誰又比誰高貴呢。”珍珠見她肯開口說話,心思也清楚,心裡倒是安穩了些。上前輕輕握住她的手,只覺骨瘦如柴,忍不住也落了淚。
“我自問素日裡和你並沒有多少交情,你今日來看我,這份情我記在心裡,來日若還有命活着,少不得還你。”司棋原也是吃軟不吃硬的人,見珍珠的情態不似作僞,心裡原有的那份牴觸不覺也煙消雲散,便也閉目說了真話。
珍珠見她身上穿得單薄,連忙又把被子抱回來給他裹好,這才說道:“正是來日方長呢,只是你這個樣子下去,自己先意志消沉了,還有來日麼?我只問你,你此刻這般躺在牀上,心裡頭甘心麼?”
司棋霍地睜開眼,咬牙看着珍珠道:“你明知故問,換做你你能甘心?”
“換做是我自然也是不甘心的,只是即便再怎麼不甘心,也不能作踐自己的身體。那薄情寡義的人負了你,是他的損失,你只有活得比他好,叫他來日後悔不迭,才能真正嚥下這口氣。”珍珠見她被激起了幾分往日心氣,便伸過手去拍拍她的手背,緩緩道,“你想想,來日那姓潘的跪在你面前求你跟了他去,你只管甩手便走,連看也懶得看一眼,是不是就出了氣了?世事難料,誰能遇見點事就跑呢,這道坎跨不跨得過去全在你自己了。”
“我……”
“我只和你說一句,門外頭不一定就是風雨雷電,說不定就是霞光滿天像你現在一味縮在裡頭,該來的還是一樣躲不過。”
司棋的手緊緊握着被角,瘦削的手上筋脈都顯得分外突出,卻是沉思的樣子。珍珠心下略略放心,又陪着她說了幾句話,談了談往後的生活,便讓她好好休息,自己輕手輕腳掩了門出去。
*
下午珍珠再度過來時,司棋正被小丫頭扶了起來坐着,一口口喝着一盞棗泥蓮子羹。她的神色不再倉惶悽楚,病弱的身子底下隱隱透出原本的剛強。
司棋聽到響聲,擡眼見是珍珠,蒼白的臉上漾出一個小小的笑,便繼續低頭就着小丫頭的手一口口喝粥。珍珠也不說話,直到眼見着一碗粥見底之時,方纔看着司棋一笑,溫聲道:“看你的樣子,是比上午好多了。”
司棋低眉一笑,復又擡起臉來,看着珍珠道:“我想好了,也不想見誰,只想出了這園子去。”她的聲線平和,只像是說着一件最尋常不過的小事,一字字娓娓道來。
珍珠卻着實被她的話驚了一驚,連忙拉着她的手道:“這可不是說着玩的,我之前和你說的……”
“你之前和我說,會讓寶二爺幫忙把潘又安找回來,讓我親口問着他,也好了斷念想重新做人,卻不知道我對那男人已經再無意思,見了反而添氣。如今我心裡有鬼,在園子裡見了人都當賊防着,總疑心是有人要來揭我的短,倒不如換個地方清淨。”
司棋揮退了小丫頭,話說了一半忽然擡起頭來,目光灼灼看住珍珠:“之前你和我說的,我也想明白了。我司棋在一處栽了跟頭,必要在另一處過得好了,方纔心裡真正暢快。你既願意幫我,又有本事給你們院子裡的良兒安排個好去處,若是能幫我也想想辦法,這份情我記你一輩子。”
珍珠一怔,便知必是晴雯告訴了她,只好笑嘆道:“良兒是走投無路了,又是和寶二爺有關,這才託了二爺順手幫了,何況也是換一家做奴才罷了,又有什麼大分別,何苦定要出了這園子去?”
司棋似是有些吃驚,愣了愣神才問道:“怎麼良兒的事你竟不知道?”
珍珠聽了一頭霧水:“良兒的什麼事?”
司棋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了珍珠一眼,這才慢慢道:“良兒如今已經是馮家大公子的良姨娘,比你我都出息多了。”說完見珍珠一臉錯愕,竟是真的不知,便問道:“馮大爺親自置辦了好幾桌酒席請人,連吃三天,聽聞昨兒寶二爺也去了,怎的你竟不知道?”
司棋只當一件奇聞來說,轉頭見了珍珠如遭雷擊的表情,心裡暗暗吃驚,心想必是寶玉去吃馮大爺和良兒的酒席,沒有知會襲人,故而襲人在心裡彆扭。正欲開口勸慰,卻見珍珠匆匆忙忙站起來,口中說了一句“你方纔說的我回去想想,你好生養着”,便擡腳往門外走,好似有什麼事火燒眉毛似的,話便全咽在肚子裡了。
此時珍珠心裡是一震二驚三氣惱,卻又不知爲何,還加帶了一絲莫名其妙的釋然。震的是良兒竟有如此本事,在短短一年時間裡鯉魚躍龍門;驚的是自己昨日方纔做着製造機會和馮紫英相見相處的美夢,今日便聽聞心上人已然納妾的事實,被司棋無意驚醒夢中人。
氣惱卻不知是爲誰,又像是氣惱寶玉不知會自己一句,又像是氣惱良兒無端橫貫在自己和馮紫英之間,又像是氣惱馮紫英還沒等到自己出現就先行納妾……諸多毫無理由不可理喻的想法都在腦子裡亂轉,轉得珍珠一個頭有兩個大。
分明知道馮紫英納妾是他的自由,分明知道良兒近水樓臺先得月並沒有錯,分明知道以花襲人的身份根本和馮大公子就是鐵定了無緣無份,分明知道……可就是這樣由着自己做着鏡花水月的夢,任性地傻氣了一回。
至於那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釋然,珍珠心裡也是混沌,初初聽聞馮紫英納妾的消息時心裡是一團亂麻,後來是小家子氣的氣惱,到最後卻成了心頭莫名其妙的一縷輕快。
爲何聽聞馮紫英納妾這件大事只是先震後驚,失落了一小會,卻不至於哀哀欲絕心痛至死?難道是自己原本期望的就是一場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與□□無關?又或者是自己對他的喜歡並不牢固?
前一個所謂靈肉分離的理由,說給珍珠自己聽也不會相信,後一個理由卻讓珍珠在怡紅院的院門口默默地站着思量了半晌。
在認識馮紫英之初,自己並不曾有過何種非分之想,甚至到現在也沒有奢望過要成爲馮紫英的妻妾,自然,更不可能是外室。後來捫心自問喜歡上了他,卻也照舊衣食起居,偶爾在沒人的時候纔會想起那一襲倜儻飄逸的紫袍和眉梢眼角磊落的溫柔,心生漣漪,卻不曾有所妄動。
珍珠是決意不要做寶玉的姨娘的,昨日自己明明有千百種方法毀了那繡春囊,舉着剪刀猶豫再三卻沒有剪下去,竟是有片刻的妄想,想着讓人查出來香囊是自己的,好出了這園子去另尋一片天地。賈府對外自然是會封鎖家醜的,別人也難知道自已是因何出府。
然而,在起着這個念頭的時候,珍珠心裡卻不曾想到,恢復自由之身後,要去尋馮紫英如何如何。
不管花襲人去找馮紫英是有多麼不現實,但是珍珠在把香囊縫進枕頭的那一刻卻只想到找回自己的自由,沒有想到自已以爲自己心心念唸的那個男子。
這算什麼呢。
或者,自己是真的沒有對馮紫英一廂情願過,甚至也不曾心心念念。
珍珠不敢肯定自己的想法,思來想去總是要再見良兒和馮紫英一面,這般想着,便加快步子進了怡紅院來尋寶玉。走了大半圈,寶玉卻在院裡頭的美人榻上躺着,一把摺扇打開來覆在腰間,閉着眼睛小憩。珍珠便走上前拿起扇子,合攏來輕輕往寶玉肩頭一敲。
見寶玉睜眼含笑相對,珍珠深吸一口氣,竟是直截了當地把話說了出來。
“二爺,明兒帶了我去見一見良兒吧。”
。795c7a7a5ec6b460飲水綠《花氣襲人,可以攻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