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是哪個?進來吧。鬧騰兩天了, 一個個還不肯放過我。”
一把清凌凌的聲音自屋內響起,說到最後時尾音卻帶着極爲隨意的慵懶,反而勾得人心頭莫名一動。珍珠心下不由好奇, 算起來距良兒出府也有將近一年了, 卻不知道如今的良姨娘是怎樣一副光景呢。
門原本就不曾關死, 不過是虛掩着, 珍珠便輕咳一聲推門而入。
只見良兒穿着一身簇新的煙水綠的蜀錦刻絲小襖, 底下是霧藍色繡着折枝玉蕊檀心梅的籠煙裙,手託着半邊臉頰倚在窗子前頭。
聽到動靜,她的眸光徐徐流轉, 轉過半個身子來往門口一望。雖是初爲人婦的新人,她卻不曾濃妝豔抹, 面上沒有擦什麼香粉, 胭脂也打得極薄, 只刻意加深了眼睛的輪廓,一雙籠着煙隔着霧的妙目盈盈朝珍珠看過來。
“……花大姐姐來了!”良兒一眼便認出來是珍珠, 連忙站起來,三步並作兩步走上前來。
“新姨奶奶好厲害的眼睛!”珍珠笑着被良兒拉着在窗子底下的一溜椅子上坐下,見良兒準備揚聲喚小丫頭進來沏茶,連忙一手攔下,道, “不必忙, 我在外頭吃了茶過來的。如今特來看你, 我們一處坐着好好說說話兒, 她們來了反而不得說話。”
良兒聽了, 便伸手把小桌上的幾碟各色果子移到珍珠眼前,自己伸手攏了攏裙子, 也蹲身陪着坐下。
珍珠一直留意着良兒的一舉一動,不覺在心底暗贊。這一年來良兒的身量長成了不少,行動處已然有了柔柳扶風的窈窕風致,一擡手一蹲身的動作皆有說不出的氣韻,帶着幾分疏淡隨意,卻又隱隱有着一絲我見猶憐的曼妙氣質。
好一個若即若離的美人,冷淡處不減溫柔,動人處不減婉約,鏡花水月一般,教人猜不透,摸不清,一眼望不到底。朝夕相處之下,難怪馮紫英會動心納了回去。
良兒見珍珠凝神打量自己,倒是不躲也不惱,索性端正了坐姿,落落大方讓她看。一壁又伸手拈了一塊桃脯,送到珍珠嘴前,抿脣一笑道:“花大姐姐眼睛忙着,嘴裡也別閒着纔好。”
珍珠原本正準備開口說話,被良兒塞了一塊桃脯在嘴裡,反而不得方便,依依呀呀了半天,好容易把桃脯嚼碎了嚥下去,方纔有些恨恨地道:“你個小蹄子,必是故意的!”
“花大姐姐也是好眼力呀,”良兒無辜地眨了眨眼睛,旋即收住了玩笑的神色,忽而有些鬱郁,“本來前兩日府裡辦酒,我們爺也曾讓我下帖子請幾個舊日的姐妹來一起熱鬧熱鬧,我第一個便想請姐姐的,帖子都寫好了,我們爺也不知道哪根神經打錯了,硬生生扣下了不讓……”說着從桌案上
擱着的一本賬本里抽出一張請柬,遞到珍珠面前,掩口而笑,“後來我想,也對,姐姐你是寶二爺的人,倒是不好請了出來拋頭露面的,我心裡還記掛着姐姐呢,不想姐姐今兒就來了。”
珍珠接過良兒手中的帖子,擡眸掃了她一眼,卻見良兒已經垂下頭,睫毛有些微微顫抖着,小聲道:“姐姐不會怪我們爺吧……要怪就怪我好了。”倒是一副欲蓋彌彰的小兒女情狀。
帖子都寫好了,我們爺……硬生生扣下了不讓……
也對,姐姐你是寶二爺的人……
姐姐不會怪我們爺吧……要怪就怪我好了……
照理說新婚燕爾,良兒喜歡秀恩愛也是正常,珍珠聽着聽着卻在心裡堵得慌,總感覺良兒是在對自己炫耀什麼。其實有什麼好炫耀的呢,她的夫婿方纔還在着驚喜,說着對自己“另眼相待”,卻不曾提過一句家中新婚的嬌滴滴的妾室,也許是馮紫英爲人低調,也許是顧及到珍珠的感受,也許是覺得無關緊要,不管是哪一種情況,都讓珍珠心裡默默感念,也讓良兒少了驕傲的資本。
珍珠看着良兒,慢慢回了個極溫柔的笑,擡手略了略自己散落在額前的一縷鬢髮,一瞬不瞬地注視着良兒欲笑還羞的眉眼。目光有時是一種極具有殺傷力的武器,兩兩對視,心虛的往往先撐不住敗下陣來。
良兒果然便被看得有些撐不住,停了半晌,身一扭便垂了目光,只看着自己的衣襬,喃喃道:“姐姐做什麼總盯着我看,良兒臉上有花兒麼?”
珍珠只是笑,又吃了半個青梨,只看着良兒不說話。
良兒便有些尷尬,掩飾着拈了一粒蜜糖漬的烏梅放到嘴裡,換了個坐姿笑道:“總是坐着也怪悶的,我帶了姐姐四下逛逛如何?我們園子雖然沒有大觀園那麼大,卻也還有幾處景緻刻意勉強入眼的。”
珍珠這才搭着她伸過來的手站起來,兩人挽了手走着,珍珠便柔聲關心道:“看着你過得順心我也就放心了,如果往後馮大爺有什麼欺負你的地方,或者來的新人欺負你這個舊人,千萬不要只管自己咬牙扛着,有我們當你的後盾呢。”
良兒笑得誠懇:“姐姐有這份心比什麼都強,良兒有這一日也虧得了姐姐,沒有姐姐就沒有今日的良兒,姐姐往後要一直做良兒的後盾纔好。”
說着上前親熱挽了珍珠的手,說道:“這麼大個園子如今我一個人住着也悶得慌,姐姐要能常來陪我逛逛倒好,只可惜出府一趟不易,良兒也不好爲難姐姐,心裡想着姐姐就好了。”說着解下裙子上的一個碧色的小玉牌,遞過來道:“這是去年秋天我們爺帶我去甘露寺求的平安符,我這大半年來一直戴在身上,當真沒出過一點事情,可見是靈驗的,我想轉送給姐姐,姐姐不要嫌棄纔好。”
……甘露寺的秋天,馮紫英攜了良兒,雙雙去甘露寺遊玩。那樣紅葉滿地的季節,那樣一對如花美眷,相攜而行,笑語依稀。
良兒爲兩人求了平安符,會不會俯身給馮紫英系在腰間,她的鬢髮會不會俏皮地拂過馮紫英的眉眼?馮紫英嘴角會不會染上幾縷晚霞的溫柔,會不會含笑爲良兒輕柔掠起飄散下來的幾縷青絲?
也罷了,聞琴解佩神仙侶,都是別人的事了。
珍珠伸手接過那一枚小小的碧玉牌,輕輕系在自己裙子上,再擡首看良兒的時候,卻意外地捕捉到良兒眼底沒來得及掩飾好的一抹不情願之色,不由在心下微微納罕。
若是不想送便不要送了,珍珠也不至於要這樣一件小東西,給了又不願卻是怎麼一回事。
“姨奶奶和客人在這裡呢!”
珍珠正要解下裙上的玉牌還回去,忽然聽得一陣鬧騰聲,卻是兩個小丫鬟跑了過來,拉着兩人脆生生道:“大爺那邊尋人呢,賈府裡頭的寶二爺也要走了,姨奶奶和貴客同我們過去吧。”
卻是良兒一拍手,有些不好意思道:“都怨我,姐姐來了一時高興,就忘了時辰了。我們快去吧,我也看看寶二爺去。”一邊說着,一邊便拉了珍珠隨着小丫頭一起回來,寶玉和馮紫英正站在後院的院門口說着話,正等着兩人過來。
珍珠便留心看良兒如何行事,只見良兒和自己攜手站定之後,放了自己的手,先清清淡淡對着馮紫英低眉一笑,復又後退一步,衝着兩人端端正正行了個福禮,起身時眼睛盈盈看着馮紫英,臉卻衝着寶玉笑着問二爺好,面上微笑的分寸也把握得極爲妥當。
短短一年間,一個不卑不亢有禮有節的小丫頭,變成了深宅大院中八面玲瓏圓滑世故的美嬌娘,卻不知是福是禍。珍珠心下感嘆着,也跟着上前一步,和寶玉一起,向馮紫英告辭。
夕陽西下,斜斜的光影溫柔灑落在幾人的鬢角眉梢,衣袖間都是淺金色的光輝,一時讓人更有些怔忪,不知此身何處。
馮紫英半個身子都籠在斜陽的光暈裡,衝着良兒和珍珠點點頭,雙手抱拳拱了拱手,不動聲色移開了良兒扶在他臂間的手。他的目光飛快掠過珍珠裙上繫着的小玉牌,含笑向寶玉笑道:“我送你們出去。”
寶玉和珍珠行在前,馮紫英和良兒以主人的身份相送在後,一直走到馮府門口,方纔停住腳步。
寶玉含笑說了幾句祝福的話,珍珠也口不應心地附和了幾句,回頭裝作看良兒的樣子偷眼去看馮紫英時,卻看見兩人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
四人言笑晏晏,很是姊妹朋友間依依不捨的情狀,然而四人中發自真心而笑的,或許只有寶玉一人罷了。
珍珠在心底微微苦笑,側身搭了寶玉的手上馬。
奈何,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