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同寶玉出得馮府來, 寶玉照舊先送珍珠回了花家,和主僕培茗兩個先行回榮國府,珍珠在自家用過晚飯再由花自芳送着回來。
珍珠雖則一早便存了出府的心, 一直努力攢着月例錢, 只是一個月一兩銀子到底有限, 再則一直沒有合適的時機, 便也沒有作多少實際的打算。這幾日間榮國府府裡府外變故頗多, 珍珠想出府想得多些,卻不知道自己家經濟狀況如何,一年中回家的次數也少, 只知道家中境況小康,別的也不曾多加留意。
飯桌上珍珠微微把出府的意思露了一露, 哥哥雖然沒什麼意見, 看母親神色卻是希望她長長久久留在賈府裡的。一則榮國府中生活也安逸, 二則寶玉王夫人待襲人都看重,更兼早前襲人回家之時鬧騰了一陣, 放下狠話來說至死不回去,是以她家裡人倒也未曾做其他打算。珍珠提起常年呆在賈府裡往來不便,不能盡孝,老太太也只是要她放寬心來,只說有哥哥在, 自己身子骨硬朗, 不擔心。
襲人的母親並不像是貪慕榮利不顧兒女死活的人, 珍珠看得出來她是真心爲自己着想——等閒平民家的女兒要出一房姨太太都是不易, 更何況是像寶玉這般的人物品行, 又是那樣好的家世,對襲人又肯溫存體貼, 老太太自然是千願萬願的。珍珠此番也只是探探家裡人的口氣,見此情形,也只得暫且壓下不提,胡亂吃了幾口飯,便由着哥哥去請了轎子送自己回去。
珍珠坐了一頂青篷小轎,花自芳騎着馬跟在後頭,轎子猶未擡到榮國府角門前,便聽見裡頭一陣動靜。珍珠心裡隱隱不安,不等轎子停穩,便先掀了轎簾走下來,往角門那邊走去。
卻見一個穿着灰藍色竹布衣裳的媳婦子等在門口,幾個管家媳婦娘子駕着司棋走了出來,把人交給了那媳婦,便有些不耐地進去了。司棋兩個眼睛腫得核桃一般,眼皮底下一片烏青,原本恢復了些的元氣在一天間磨得所剩無幾,整個人瘦得可憐。
那媳婦想來是司棋的娘,當下便上前恨恨一指便戳在司棋額頭上,粗着嗓門斥罵了幾句,司棋卻是咬着嘴脣一聲不吭,神色也冷淡,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任她唾沫橫飛地抱怨,目光只是淡淡地四下飄忽。
珍珠有些看不過去,待要上前時,司棋倒是先一眼看到了她,眼底驀地生出一簇羞憤的火苗,忽然便甩開她母親奔了過來。珍珠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只聽“啪”的一聲,自己臉上先落了一掌。
司棋心中羞憤不能自已,這一耳光用了十足的力氣,直打得珍珠半個頭仰過去,右邊臉頰登時便火辣辣地腫了起來。
“好你個襲人,好個賢惠人兒,當面送殷勤,背後下刀子,如今我和晴雯都是被要趕出園子了的,你得意了!”司棋兩眼冒火,心裡猶不解恨氣,趕着上來又想補上一耳光,被珍珠身後趕上來的花自芳一手架住,渾身兀自抽搐個不停,恨聲道,“花襲人你別做得太過了,老天長着眼睛呢,不要叫我說出什麼好話了,你們的醜事抖摟到太太跟前,大家活不成!”
珍珠被這一耳光打得莫名其妙,心底下更是又委屈又氣惱:委屈的是司棋平白無故冤枉自己,不問青紅皁白便衝上來動手;氣惱的是自己穿越過來後一直有幾分體面,從沒受過旁人一指甲,如今頭一次被司棋給了沒臉,卻是當着自家哥哥的面,不由得便有些壓不下火。如此一來一時倒沒有聽清司棋說的話,只是愣愣地站着。
旁邊的媳婦看見打了襲人,生怕鬧起來不得收場自己吃虧,慌得連忙上前拉住司棋,劈頭便罵道:“不省心的小蹄子,出了園子還不給你娘安生,寶二爺跟前的人也是你打得的?吃錯了藥瘋魔了的小娼婦!”一邊又連連躬身向珍珠賠笑賠不是。
司棋聽到前頭的兩句話還好些,聽到後頭的“小娼婦”三個字,卻是觸動幾日來的心事,一時心酸不已,又不肯當着珍珠的面掉淚,只狠狠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想到自己前些日子被私情蒙了心,做下錯事,後來襲人過來好生開導激勵了一番,又答應爲自己想辦法,當時心裡倒感激不已。不曾想第二日就有人來搜檢屋子,襲人那邊倒是一去便一整天沒了影子,連寶玉房裡的墜兒晴雯都被一併趕了出來。
如此一來司棋心裡便認定了昨日珍珠是過來當奸細的,轉手便出賣了自己和晴雯,此時一見,便更是下死勁兒狠狠盯着珍珠,目光如殺人的刀子一般,一刀刀割在身上珍珠有如凌遲。
珍珠這邊反應過來,便知道是抄撿大觀園的事情發生了,一時心裡發急,也顧不上計較這一巴掌的仇,趕着便問:“怎麼回事?怎麼就抄了家了?”
司棋在鼻子裡哼了一聲,連連冷笑道:“襲人你別貓哭耗子假慈悲,打量着我、晴雯、墜兒出了園子你就好一人坐大了麼,做你的春夢去!”
珍珠一整天不曾呆在園子裡,也不知道是由什麼緣故便雷厲風行地開始抄家了,卻不知道自己藏起來的香囊有沒有被發現,一時心裡又是心驚又是忐忑,還暗暗記掛着晴雯的情形——記得書裡晴雯出了大觀園沒好生活上幾天便香消玉殞了。
這一邊十萬火急,司棋這邊又不肯配合,一時說不清。
珍珠跺了跺腳,沒來得及和花自芳說什麼分別的話,也沒來得及理會在原地恨聲不絕的司棋,趕着便從角門往裡頭跑了進去。
珍珠喘着氣跑到大觀園門口,才進門,到看見寶玉呆呆地站在門口,有些癡愣愣地朝外頭張望着,連珍珠過來也不曾看見。珍珠心裡倒是又着急又好笑,連忙拉住問道:“怎麼回事……怎麼便忽然間趕了這麼多人出去。”
“我想不通……這世間的女孩兒未出嫁,都是顆無價寶珠;嫁了人,沾了男人的氣息,不知怎麼就變出許多不好的毛病來;再老了,更變的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如今更把些魚眼睛留在院子裡頭,把寶珠似的女兒們一個個趕了出去……”寶玉喃喃回過臉來看着珍珠道,“姐姐,我實在想不通。”
珍珠沒有心思和寶玉在這邊感慨,一手拉着寶玉的胳膊便往去怡紅院的路上帶,腳下生風,一邊道:“我進來時聽司棋說,晴雯和墜兒也是要被趕出去的,這會子去晚了,只怕連個面都見不到了,二爺還不跟上。”
寶玉大驚,連忙加快步子。先時見着司棋被趕出去,不過頓足感嘆而已,若是自己屋子裡的人也保不住了,便是長歌當哭也是沒處哭的。
兩人來到怡紅院中,果然王夫人已經在寶玉房裡,更有兩個意外之人也在陪着站着,面色有些尷尬,卻是薛寶釵扶着薛姨媽站在王夫人身側。
墜兒早已被兩個媳婦架住,嚇得面白如紙,身子不住打抖,晴雯因爲司棋的事幾晚沒有睡好,整個人搖搖欲墜,倒是不要人扶,強撐着靠了牆壁站着。一屋子的大小丫鬟垂頭噤聲,大氣兒也不敢出。
珍珠不覺也放輕腳步,拉着寶玉悄悄兒進來在牆角站着,自覺降低存在感。王夫人卻是一眼看到了兩人,一把便把寶玉拉了過來,怒氣不減道:“過來!今兒便是發了狠了要你看着,好把這一屋的狐媚子清理了,我睡覺才安心!”
說着伸手指着墜兒道:“好一個深藏不漏的主兒,在家裡不安分倒也罷了,到勾搭上親戚來!你心裡倒是和我一條心,不把薛家當外人,知道薛大爺是個直性子的,哄得人神魂顛倒了,好直接教唆了來向我要人!”
“太太明鑑,我是沒了辦法,才讓薛大爺來找寶……不,我沒有教唆薛大爺來找誰要人,我從來都沒想要出了這院子去……”墜兒臉上一絲血色也無,聞言跪在地上叩頭不迭,直磕到頭上磨出幾塊血紅的痕跡來,自己吃痛,才苦兮兮擡臉來看着薛姨媽。
薛姨媽連連嘆氣着別過頭去,王夫人倒是怒極反笑,道:“還不肯認!虧了今兒薛大爺找寶玉寶玉不在,不然你們欺負二爺好性兒,還不無法無天了起來!倒虧得你,若沒了你,我還挖不出這園子裡頭剩下的幾個,今兒一發查清了,這院子裡才太平了!”說罷眼光如刀剜向晴雯,晴雯倒是坦然無懼的樣子,眼也不擡垂首站着,珍珠偷眼看去,卻看見她手中的帕子在指尖絞得極緊,想必心裡是窩了一團委屈的,一時在心下嘆息。
王夫人的話音落霞,屋子裡便陷入可怕的沉默,這是山雨欲來前的片刻死寂,而隨之而來的,將會是更大一波的的雷霆之怒。
珍珠看了一眼倔強立着的晴雯,不由默默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