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惠的事原本也是小事, 橫豎到了出閣的年紀,郎情妾意,寶玉豈有不允的。找個由頭回了王夫人, 便可成了心願。
珍珠看小丫頭一臉欲說還羞, 想必是哥哥先提的, 然而到底還是讓賴尚榮去哥哥那裡走了個過場。賴尚榮近來爲官職補缺一事頻繁出入賈府, 倒是當仁不讓地開始以“花姑娘對外義務傳話工”的身份自居起來。珍珠心裡便有些憋悶, 又計較着託付了他幫着自己出府的事,到底沒有十分責怪。有事沒事嗔上幾句,倒越加顯出親近來。
花自芳自然是二話不說的, 然而小姑娘吞吞吐吐終於啓了齒,只是有一個小請求, 卻讓珍珠又幾分犯了難。
“院子裡的姊妹自然是要道個別說一聲的, 來日當真成事時, ”佳惠的一張粉臉紅到耳根,極小的聲音還是清清楚楚飄入珍珠耳中, “我希望可以把良兒姐姐也叫來。”
珍珠這才恍然想起,良兒離開怡紅院之前,和佳惠兩個的情分是不錯的,此後嫁去了馮府再未見過。如今佳惠要出嫁,自然是惦記着出了門的良兒的。
然而今日的良姨娘, 已經不再是當日那個蒼白着臉卻還挺直了背脊的怡紅院小丫鬟了。以珍珠今時今日和良兒的關係, 說是話不投機半句多卻也並不誇張。
然而這些話, 珍珠卻不好和佳惠說。佳惠在怡紅院的位子一步步爬高, 也多見了一干丫鬟之間的心機算計, 仍舊死心塌地幫襯着自己,不能說不感動。與良兒和小紅的情分是佳惠當時純淨歲月積攢在心中的一段牽掛, 珍珠怎麼也忍不下心來反對。
更何況小丫頭還紅着眼眶拿出一條繫着五色小石的紅絲帶,赫然正是當日良兒的那一條。
“快兩年了,着實想念的緊。”珍珠答應之後,佳惠捧着五色小石喃喃唸叨,嘴角彎出溫暖的弧度。
珍珠默然許久,終究只能嘆一口氣,從良兒房裡出來,到前堂細細告訴了寶玉,託他和馮紫英說上一聲。
算來也許就不曾見過馮紫英了,自那日寶釵婚禮之後,二人也斷了音訊。有時薛姨媽來看寶玉,珍珠也婉轉問上一句新姑爺,薛姨媽卻是眉開眼笑,想來對這個女婿也很是滿意,珍珠也就笑語依依地陪着說上幾句吉利話兒。一開始說出來多是口不應心,只覺滿口苦澀,日子長了,但也覺得並沒有什麼縈繞在心的了。
所謂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所謂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所謂……不如憐取眼前人。
這般想着的時候,那一柄寫着“笑持玉斧恨吳剛,素娥不嫁爲誰妝”的團扇,便在暑熱漸起的時節,出入珍珠的懷袖之間,搖一搖微風徐徐。搖着搖着,心笙搖動,神思也不覺蕩了開來,不知飛往何處去。
“襲人,好端端的又笑什麼,耗子偷着了蜜不成?”麝月伸手拿下珍珠手上的團扇,嗔笑着睨了她一眼,坐在一旁道,“佳惠要請良兒的事,二爺和馮大爺說了,今兒特特遣了我去回寶姑娘,姑娘也同意了,都說到時候着人來府上帶上一句話就好呢。”
“那就好了,我也放心。”珍珠原本在盤算自己出府的事情,不想多說有關良兒的話題,聽得了“同意”二字,心口的石頭落下來,便伸手自麝月處順回扇子,自顧自繼續搖着。
“寶姑娘和良兒都說起你呢,姑娘還問,什麼時候你們去看看她。”麝月脣齒之間咬重了“你們”兩個字,瞟了一眼隔壁,擠着眼兒珍珠一笑。
珍珠知道麝月的意思是說她和寶玉,當下只當做不知道,笑啐道:“什麼寶姑娘寶姑娘的,如今是馮大奶奶呢,她和良兒處得可好?“
麝月笑道:“寶姑娘最是穩重平和又大度的,良兒還能多想什麼。你就是日日燒高香,也請不到這麼一個當家奶奶來呢。”珍珠不動聲色回看了麝月一眼,麝月本就是個穩重近身的,一時高興說過了頭,也自知不該,連忙便低了聲,又道,“寶姑娘和我說,良兒出去一趟也是馮府的臉面,那一日叫你來接良兒出去,我已經幫你答應着了。”
珍珠一驚,暗道果然躲什麼來什麼:已經把去馮府請示寶釵的事情推給了麝月,沒想到寶釵一句話又把這事攬到了自己身上,一時便有些悶悶,和麝月再說上了幾句,便打了簾子出去催着寶玉着緊去王夫人處回話。
這邊廂佳惠和花自芳的事情也就熱熱鬧鬧張羅起來,花家近幾積蓄下年來家境也算殷實,寶玉賴尚榮又都幫着出力,佳惠家裡人自然是千願萬願,不過半月之間,花家便置辦好了彩禮,和佳惠母親定下親來。
因着是自家哥哥的婚事,珍珠便在王夫人跟前請了假幫着張羅,佳惠也搬出了怡紅院住回孃家。寶玉屋的人婚配,王夫人也賞下了幾件首飾和衣料,珍珠一併捎給了佳惠。
待得正式成婚那一日,珍珠便趕早來到馮府,有丫環領着直接進了內院,先見了寶釵,說起來接良兒出去赴婚宴的事情來。
寶釵成親之後略略豐腴了些,越發襯出白皙如月的臉和水杏一般的眸子,見了珍珠便站起來握住,看了一番拉着坐下,一壁讓人去叫良姨娘,又叫丫環上茶。
鈞紫印花的茶杯水汽氤氳,珍珠抿了一口,陪着寶釵說了兩句話,便看見良兒一身霧蘭色對襟琵琶褂出現在門邊。
“奶奶。襲人姐姐。”小巧的寶藍色繡鞋上前幾步,良兒的禮數十分周全,臉上的笑意也格外柔順小心。珍珠不由偷眼看了一眼端然微笑喝茶的寶釵,心下更添一層敬服。
良兒在寶釵手下過日子,也不知能不能討了便宜去。
寶釵放下茶盞,讓良兒坐了,笑道:“襲人今日特來請你,便是我月前和你說過的,原來姊妹的酒,自然要去賀一賀的。”說着示意一旁的丫環上來,“禮我也幫你準備好了,不會丟了馮家的臉。”
良兒諾諾一聲,賠笑道:“奶奶有心了。”
寶釵的笑容是一貫的寬和,點頭道:“我知道你們都是一起子的人,今兒出去便好生親熱親熱,也不必惦記着要早些回來,橫豎府裡不缺你一個,爺跟前我去幫你說,你也不必惦記着,放開心和你的姊妹們熱鬧一遭便是。”
珍珠在一旁聽着,不由暗贊寶釵說話的功力。這一番話說得極有心胸氣度不說,還時時提點着良兒是和佳惠“一起子的人”,言語間又意指府中良兒可有可無,也明示出了自己在馮紫英跟前的地位,一番話滴水不漏,確是大家風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