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殿外隱約傳來稀疏的鐘聲,浮雲亭的長鳴鐘一聲一聲敲在心頭,似乎要將她警醒,可是這個時候的蘇顏一心只想再迷糊一些,她早些時候吃過心智清明的苦頭,知道無論做人還是做仙,都難得糊塗一把。
在帝君吻她的時候,她忽然很想問帝君一句,是不是他也偶爾會有“只羨鴛鴦不羨仙”的想法,然而帝君卻不給她問問題的機會,總是在她想要開口的時候,及時將她的嘴堵上。
對於一個話嘮來說,有話說不出口的滋味別提多憋屈,然而帝君卻試圖將她最後一點理智碾磨殆盡,以至於到了後來,腦海中的最後一絲清明,也成了綿綿的雨,身體也好像不是自己的,就像是被風吹落的花,要飛到很遠的地方。
不一會兒,自殿外傳來陣陣雨聲,那是夢境裡的九重天,迎來了第一場春雨。
這場雨斷斷續續地纏綿了好些日子,以爲它要停,卻又忽然下了起來,以爲會繼續下下去,卻又不知不覺暫了個停,像個有萬千心事的小媳婦,欲語還休的。
因爲先前帝君的一個“等”字,蘇顏着實百無聊賴了一段時間,出於擔心這層空間有什麼變數,每日只得儘量與帝君待在一處,與帝君在一起久了,漸漸發現帝君有一些不大尋常。
至於有何不尋常,首先就是,帝君他老人家比起以前,似乎要溫柔許多。
在蘇顏的記憶裡,帝君是個沉默少言的人,可是一旦開口,又總能說的人啞口無言,再加上帝君總是冷着一張臉,生起氣來就更添一些寒意,讓人不敢近身。
在隨帝君修行的那段日子,蘇顏由於偷懶外加調皮闖禍,時常要面對帝君的一張冷臉,然而最近,她發現無論自己做了什麼錯事,帝君都沒有擺過臉色給她看,就連她那天不小心弄亂了帝君書房裡的經書——以往帝君可是連碰都不讓她碰——帝君都沒有說什麼,這讓她有些惶恐,心想暴風雨爆發前總是寧靜的。
手忙腳亂想要整理整理,又不小心打碎了一隻花瓶,暗歎一聲,便彎下腰去撿拾花瓶的碎片,正撿得起勁,就聽到帝君輕輕道了句:“阿顏,放着吧。”說完之後又召她至身邊,瞄了眼她的手,道,“把手給我。”
蘇顏將不小心被花瓶碎片劃了口子的那隻手藏在背後,伸出完好無損的那一隻給他,疑惑問:“要手做什麼?”
帝君淡淡道:“另外一隻。”
後來,蘇顏一邊撐着下巴看着帝君爲她上藥包紮,一邊小心翼翼道:“師父,你怎麼不生氣啊?”
帝君輕飄飄看了她一眼,道:“我爲什麼要生氣?”
蘇顏望了一眼亂七八糟的佛經和地上一堆碎片,道:“師父以前不是最討厭別人隨意進你書房的嗎……”又不好意思地道,“更別提弄成這個樣子了……”
帝君將她手上繞了一圈的白紗打了個結,淡淡道:“阿顏難道不覺得,還有更值得爲師生氣的地方嗎?”
蘇顏不解:“什麼地方?”
帝君目光落到她受傷的手上,涼涼道:“你若是日後再讓自己傷着,爲師便找根繩子將你綁了……”擡眼看着她,道,“讓你沒有這個機會。”
一句話說的蘇顏心一緊,忙賠笑臉道:“師父說笑了。”
帝君挑眉:“阿顏不信,大可以試試看。”又冷不防問道,“阿顏方纔去哪裡了?”
這句話問的蘇顏心肝一顫,忙急着否認:“我哪裡也沒去……”看到帝君波瀾不動的臉,又補了句,“我發誓。”
其實方纔,趁着帝君不備,蘇顏去玄心湖走了一遭。雖然之前帝君說讓她等,可是對她來說,這個夢境隱藏有太多不可解的東西,比如說她同晚春是什麼關係,她不信自己無緣無故便入了夢,也不信如舒玄這般的人物,會毫無憑據便說她是晚春。
她以爲見到那朵左右一切的蓮她會有些頭緒,誰料卻是無功而返。
既然這裡與現世無甚區別,那麼在現世無法得到解答的東西,在這裡便能尋到答案嗎?
雖然不顧帝君的命令出了紫微宮,不過她轉念想想,若是帝君不願意讓她出門,隨便設個仙障她便一步也別想踏出,可是這樣的事卻沒有發生,除非帝君信任她不會胡來,否則這件事便只有另外一個解釋,那就是在這層空間裡,帝君根本沒有辦法設仙障——
帝君身上,難不成無一絲神力嗎?
若是如此,他們的處境便更加危險。
正在神遊太虛,就聽到帝君輕輕道:“如此便好。”那句話讓人聽不出語氣。
蘇顏抹一把汗,爲了掩飾心虛忙殷勤道:“師父不生氣便好,氣壞了身子就不好了。”又道,“師父看書累了吧,我去拿水果給你吃。”
正欲起身,便被帝君攔了,道:“不必。”又忽然來了這麼一句,“阿顏可還願意嫁給我?”
殿外的雨聲忽然綿密起來,像是有道不盡的心事。
蘇顏不知帝君爲何忽然這麼問,不由得愣在那裡,她原本以爲成親這件事帝君只是爲了哄失憶的她纔想出的計策,難道說竟是認真的嗎?
於是茫然問:“誒?師父還要同我成親嗎?”
帝君對她的反應有一些不滿,眉頭動了動,道:“你覺得呢?”
蘇顏道:“可是我們現在在迴雪陣中啊……”疑惑道,“難道要在這裡成親嗎?”又道,“我還沒有準備好……”
帝君面色不動,然後緩緩自桌畔站起身子,低頭望着一臉茫然的白袍少女。
適時,書房內光線昏暗,紫袍青年的面上覆着層淡淡的陰影,襯得他一張臉柔和卻虛無。
“那你現在可以開始準備了。”男子的聲音清朗動聽,注視着明顯沒有反應過來的女子又道,“婚期就在三日後。”頓了一下又補充,“這三日你收一收心,莫再到處亂跑。”
蘇顏覺得,自己大概是四海八荒唯一一個被人這樣求親的姑娘吧。
心道,帝君這哪裡是變溫柔了,不還是以往那副說一不二的獨斷個性?
那個時候的蘇顏,忽然覺得自己有必要問他一個問題,想了一會兒,這樣問:“師父,我能問你個問題嗎?”
帝君道:“說。”
斟酌了一會兒,扭捏道:“師父喜歡我什麼地方?”
在許早之前,蘇顏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便時常抱着大堆的話本子想,將來如果遇到那個願意娶她爲妻的人,她一定要向他問一問這個問題,她以爲這個問題雖然沾了一些世俗氣,卻不失爲一個經典的問法,通過這個問題的答案,她可以看出很多基本問題來——比如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愛她。
看到帝君陷入沉思裡,蘇顏暗自尋思,是不是這個問題讓帝君爲難了,於是便換了個說法問:“你覺得我哪裡好呢?”
抱着忐忑的心情等了一會兒帝君的回答,等的心都有些焦了,帝君還是沒有動靜,心想也許是帝君不習慣開口誇姑娘,不由得提點道:“比如說我長的好呀,性格好啊,對你也很好呀……”說着,滿懷期待地瞄着帝君,希望他老人家至少能贊同一下。
結果帝君恍然大悟般開了口:“這麼一說……”從頭到腳掃她一眼,“阿顏長得還看得過去。”蘇顏的心在這裡沉了沉,又聽他道,“性子也不算太差。”絲毫不顧慮蘇顏感受,又漫不經心道,“對我也湊合……”
只覺得臉上的期待僵成一塊,委屈道:“我都這麼不濟了,你還要娶我,真是對不住……”將頭埋到手臂裡,一顆心沉重無比,後悔自己問了這麼蠢的一個問題。
正在鬱悶,就感覺到一雙手爲自己順了順毛。
帝君的聲音比方纔渺遠了一些,混雜了殿外的雨聲,卻是清晰的:“可是就算再不好,阿顏也是我選的姑娘。”
雨聲漸漸遠去了,只剩下帝君的聲音裹了溼氣,敲擊在心頭。
“在遇到你之前,我從未生過要同誰成親的念頭,生了這個念頭以後,便再沒有動搖過。”頓了頓,聲音一如既往的好聽,甚至比以往還要好聽,“我想,大約是因爲我喜歡你……”
良久,蘇顏從手臂間擡起頭來,紅着眼眶問他:“你說的可都是真的?”看到他點頭又道,“你還是發個誓吧……”
殿外一派煙雨迷濛,梨花千點白,春雨幾聲寒。
就這樣,一向冷清的紫微宮在三日以後,迎來了一樁天大的喜事,只是這樁喜事,有一些不大尋常。
本來,若是哪位上神大婚,就算儀式精簡一些,也一定不會似這樁喜事般沒有排場,只設花堂喜燭,卻無賓客入座,而偌大的紫微宮內,張下燈結下彩的,也只玄心殿一殿而已。
幾個宮娥進殿燃上了喜燭,換上長明燈,便退了出去。
花堂之前,只餘一對新人。
“阿顏,不宴四海八荒,不邀高堂父母,這樣的儀式,你可覺得委屈?”面對花堂行跪拜禮前,帝君輕輕問身畔寂靜站立的少女。
大紅喜袍襯得她臉色紅潤,在長明燈燭的搖曳下,寂靜的容顏帶着些動人的冷清,眼睛卻是明亮而溫暖的,她找到他的手,輕輕握上,望着他道:“我不委屈,我無論如何都是要同師父在一處的,這樣很好。”
帝君沉默了一會兒,道:“阿顏,行禮吧。”
天地是好拜的,拜父母卻不易,就算不是在這樣一個虛幻的空間,蘇顏能拜的,也只司命爹爹一人,可是按帝君輩分,卻也拜不到司命,便將這個步驟略了過去,夫妻對拜以後,蘇顏只覺得心裡多了一個念頭。
她想:我自今以後便是帝君的妻子了。
這個念頭帶來的安心感,讓她不由得放鬆了下來。可是沒有多久,心裡卻忽然漫入一股莫名其妙的恐懼——那是什麼,她說不清。
她忍不住輕輕喚他:“師父。”
帝君“嗯”了一聲,回握她的手。
蘇顏問:“我們會好好地回去吧?”
帝君不應她的話,良久才靜靜道:“阿顏,你以後會很好的。”那句話聽上去更像是喃喃自語,“就算沒有我也會很好很好。”
蘇顏只覺得身子一震,藉着紅燭的光去看帝君的臉,仍舊像寂靜的落雪,這才意識到方纔聽到的那句話只是個錯覺,帝君什麼都沒說。
正安下一顆心,卻忽然聽到殿外一陣騷動。緊接而來的是敲鑼警戒的聲響,蘇顏耳朵尖,聽到不遠處隱隱傳來這樣的叫聲:“是……是魔界大軍!魔界大軍已經攻入南天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