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顏眼角一抽,心中油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預感,那預感甚是強烈。
無論是方纔兩個引路的侍婢,還是如今站在跟前的雲洙,在面對她時,用的分明不是看正常的姑娘時該用的神情。這,大概只能說明一個道理,那就是白逸在她臉上動的手腳,也許有一些誇張,至於怎麼個誇張法,也只有等她找機會確認之後才能判斷。
不過蘇顏哀傷地想,那大體只是程度的問題,她都被人以獨特來形容了,怕是不會太好看。
白逸卻笑得滿面春風,眯了那雙風流的桃花眼,送了個眼神給她,好似在道:“還不快謝謝本上神爲你畫的這張麪皮?”
蘇顏先以眼神送去了自己不盡的謝意,然後咬緊牙關告訴自己接着忍,同時還努力說服自己,跟白逸這種人打交道,被算計個一次兩次,實屬正常,同她的智商沒有關係,更沒有必要因此便覺得丟了面子……
“站的累了,便自己找地方坐。”似乎察覺到她的不滿,白逸立刻做出一副好主子的姿態,衝蘇顏這般道了句之後,又側頭對雲洙道,“女君不介意賜座吧?”
雲洙道:“奴家自然不介意。”說罷意味深長地笑笑,“白逸君對下屬還是那麼體貼。”說着又吩咐方纔引路的那兩名女侍道,“都聽到了,添個矮凳過來吧。”
“是。”其中一個得了命令便要行動。
蘇顏忙道:“不勞煩女君,奴婢站着便是。”說着往白逸身旁靠了靠,作出一副乖巧樣子,矮下一些身子湊到白逸耳邊皮笑肉不笑道,“神君莫忘了奴婢身份,怎好讓奴婢坐呢?”這一笑連她自己都覺得很牽強。
“小白。”
白逸的這一聲喚,卻直讓她感到翻江倒海一陣惡寒,身子抖了抖,臉上卻仍舊掛着笑意:“奴婢在。”
“方纔不是還撒嬌說走的腳疼嗎?”
“我什麼時……”
“當着女君的面便害羞了嗎?”
“我哪……”
“你放心,有本君在,不會讓你受一毫委屈,也無人敢笑你。”
蘇顏被他說的啞口無言,眼角餘光瞥到方纔那兩個女侍,都是一副又哀怨又羨慕又不解的複雜神色,而面前的雲洙,眸色似乎比方纔更濃了,瞧她們一個個的反應,大致已經將她與白逸的關係想歪了吧。
而且,在旁觀者的眼裡,不要臉的那一個,鐵定是她沒錯。
蘇顏欲哭無淚地想,自己的臉皮已經夠厚了,今日見識到白逸的功力,也只有望洋興嘆的份,沒有想到,她也有這麼一天,只能哀怨地嘆上一句:江山代有才人出,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哪!
果然,雲洙勾起一抹笑意,衝她道:“小白,既然你家主子疼愛你,你就莫逆了他的意吧。”又彷彿玩笑地道,“若是在我府上,不聽話的丫頭,可是要掌嘴五十的。”話雖然是個玩笑的意思,可蘇顏總覺得她的語氣裡,眼神裡,帶着些細微的嘲諷,弄得她渾身不自在。
那之後,也只得挨着白逸坐了,看着他與雲洙一來二往地下棋。
對弈無聊,觀人對弈更是無趣的緊,不一會兒,蘇顏就昏昏欲睡起來。
忘了誰說過這樣的話:“在一方棋盤之上,所有的兵卒都由自己掌控,殺伐決斷,也全憑一己之念,豈不酣暢淋漓?”
可是她就想不明白了,這棋有什麼好下的,殺伐決斷又有什麼快感可言?就她來說,着實不能理解那些試圖掌控一切的人的心思,一切順其自然,難道不是最好的歸宿?
不過,遙想當年,她與帝君偶爾也會下棋,雖然她不懂棋,卻爲了多同帝君說幾句話,而時常抱了棋盤去纏他,如今想想,他們也曾有過在紫微宮的落雪湖畔,在那棵千年青檀木下,擺一局棋,煮一盞茶,聽耳邊林濤陣陣,感受時光靜好安閒的美好時光。
在時光裡,彷彿可以從中感受到某種超然世間的東西。
可是帝君告訴過她,這個世界有的全部都在這裡,這個世界沒有的,另外一個世界也不會有。
這一句話,她直到如今也沒能想明白。
她只知道,如果這個世界沒有了帝君,那麼這便是個沒有帝君的世界,而在沒有帝君的世界裡,她一時一刻也生活不下去。
就這樣,蘇顏努力撐着眼皮,一邊神遊,一邊還不忘側耳聽着白逸與雲洙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聽了一會兒,卻也沒有聽到什麼有趣的內容,無非是互相吹捧吹捧,誰都未必放了真心,卻都作出一副笑意來。
蘇顏有時候會想,真想將他們的麪皮撕下來啊,讓對面坐着的兩個人彼此坦誠相對,該怒的發怒,該喜的則喜,那樣纔有痛快可言,也纔有喜可看。
然而白逸是喜歡隱藏心思的人,雲洙又何嘗不是?她蘇顏就不信,雲洙這個昔日鳳家的女君,如今崑崙的君後,會平白無故邀一個不甚熟絡的神君下棋談天,而不抱其他的目的。
總不會是因爲夫妻生活不和諧,寂寞難耐纔要找人下棋解悶的吧——
雖然自覺荒誕,蘇顏卻仍在這個念頭的驅使下擡眼瞅了瞅白逸,復又沉沉地合上眼皮,唔,白逸確實是個解悶的好對象呢。
剛有這個想法,便驀地自面前浮現出帝君那張【和諧】萬年冰塊臉,帝君沉着臉,語氣亦是冷若冰霜:“阿顏,你莫不是覺得白逸長的不錯?”挑了眉又問,“你想同他在一起嗎?”
這個幻覺來的頗爲及時,蘇顏霎時便清醒了一大半。
心想帝君確實有可能這麼誤會她來着,看來日後要同白逸保持距離,以絕後患。
蘇顏下了這個決心,白逸與雲洙的一局棋也即將走完,只是,棋局將了,二人卻皆未進入正題,至少白逸絲毫沒有進入正題的意思,他不是說救帝君的希望在這裡,怎麼此時卻這般淡定呢?難道白逸見了美人,不好意思開口了?思及此,便有一些沉不住氣,趁着美人不注意,使了個眼色給白逸,結果白逸卻一句話將她激得差點吐血。
“小白,幾日不吃藥,莫不是眼疾犯了?”
蘇顏用力扶好板凳,強壓心頭怒火,乾笑兩聲:“君上您約莫記岔了,有眼疾的是小花,不是奴婢。”
“哦。”白逸隨手執起一子,輕飄飄道,“那許是小花傳染給了你。”又偏頭囑咐,“回去記得吃藥。”
蘇顏覺得,同白逸這隻狐狸鬥,是這天底下最大的挑戰,下次遇着這隻狐狸,一定記得繞道……
“白逸君溫和體貼,日後南荒的君後,怕是有福氣可享了。”雲洙以袖掩嘴,眉眼含笑,奉承話說的倒是極爲真心實意,蘇顏瞧過去,覺得那副如花容顏,被笑意染得更惹人貪戀,蘇顏甚至從她臉上找到一些鳳尹的影子來,嘆了一句這兩兄妹容貌雖像,性子怎就差那麼多?鳳尹這個人她熟得很,除了油腔滑調些,貪嘴些,臉皮厚些,倒也沒有別的缺點……
正想着,聽到白逸回答雲洙道:“那是自然。本君的女人,本君自不會讓她受半點委屈。”說着擡眸望向對面的雲洙,眼如寒星,“女君嫁的人,難道待女君不體貼,不溫和嗎?”
雲洙神色一黯,眼裡似乎滑過一抹異色,雖只一瞬,可蘇顏卻覺得她必定是僵了身子,這種直覺莫名地強烈,卻又很不靠譜。
難道,她嫁給司塵,過的並不好?
然而下一刻,又彷彿方纔只是錯覺,雲洙仍舊笑得從容,某種傲氣溢出,顯得她孤高的很。
只見她輕啓朱脣:“奴家的夫君,自然待奴家極好,自打娶了奴家,便將奴家視若珍寶。”
她的這句話說的過於篤定,神色既自信又從容,以至於蘇顏不敢再有方纔的念頭。
司塵待她極好,那是自然的,哪有丈夫待自己的妻子不好的?又何況是司塵那樣的人呢。
司塵那樣的人,可是一旦認定了什麼東西是自己的,別人便休想染指的那種人。他們鬥了那麼多年,她,又哪有不瞭解他的道理?
白逸仍舊笑,笑得波瀾不起,笑的人心絃被一雙手輕輕撥着,“女君得遇良人,如此甚好。”又意義不明的添了一句,“本君認識的一些姑娘,卻沒有這麼好的福氣。”
雲洙的眸中漸漸漫上來一層霧氣,周身更多了些寒意來,笑意卻如舊,笑地有些牽強,有些壓抑,卻終於緩而認真地說道:“福氣都是自己爭來的,有的人不爭,又怪得了誰呢?”
良久,蘇顏聽到白逸無波無瀾的聲音這般提醒:“女君,該你落子了。”
蘇顏看到那隻白皙纖瘦的手在空中頓下,紅袖之下皓腕如雪,映着黑色棋子,動人心絃,女子嘴角勾起個弧度,卻辨不出那抹笑意究竟是苦澀還是哀怨,擡眸,道:“已無得勝指望,這一子落還是不落,又有什麼分別呢?”
白逸笑言:“落子,便再丟一子,如此而已。”
雲洙與他對視,眼眸無波:“奴家可以將此理解爲勝者的傲慢嗎?”
白逸展顏笑道:“女君言重。”
僵持了片刻,空氣中終於傳來噠的一聲,是棋子落到棋盤上發出了輕微的響,雲洙揚了揚眉,望着白逸閃過訝然的眸子,聲音冷冽又柔媚:“就算最後終究要多丟一個子,奴家也想試試翻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