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銅鏡裡一張芙蓉秀臉,兩頰敷了淡淡的胭脂,紅暈卻是從肌膚裡透出來,只襯得一雙剪水雙瞳,眼波流轉。曲罷曾教善才服,妝成每被秋娘妒。比起那老大嫁作商人婦的琵琶女,到了如今,未嘗不是個好結果……行結酈禮於芙蓉舫中,簫鼓遏雲,蘭麝襲岸,齊牢合陛,九十其禮……我要的,他一一都給了我,如今還有什麼不滿意?

瓦礫落在船舷之上,砰砰有聲。明媒正娶我這風塵之人,真的就這般不見容於世?岸上的人義憤填膺、連辱帶罵,向船上投擲瓦礫。他卻吮毫濡墨,笑對鏡臺,賦催妝詩自若:“鴛湖畫舸思悠悠,谷水香車浣別愁。舊事碑應銜闋口,新歡鏡欲上刀頭。此時七夕移弦望,他日雙星笑女牛。傍曳歌闌仍秉燭,始知今日是同舟。”

人間若問章臺事,鈿合分明抵萬金……我回過頭去盈盈淺笑,他以嫡配之禮待我,我不嫁此人,卻要嫁與何人?

暮色四合,一鉤新月映照江面,煙籠寒水,艙外終於漸漸寂靜。推開艙窗,涼風襲來,冷沁骨髓。

天氣那樣冷,周家人將我趕出來時,身上只一件翠色單衫,三寸金蓮躑躕而行,卻不知要去向何處。風塵女子的身世多如浮萍,十歲那年我便被賣入娼寮,既入得此門,便是永世不得翻身。琴棋書畫,詩詞曲賦,每日五更起來練嗓。媽媽吸着水煙,煙筒咕嘟嘟地響着。她噴出一口輕煙,聲音也悠悠似那煙縷散入空中:“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我們這門子裡,一樣要藝有專精,纔好襯得一張臉兒錦上添花。光憑張臉,那是下三爛的站街妓。”稀奇不稀奇,連妓亦分三六九等,但終是一樣的倚門賣笑揹人彈淚。我到底倚仗着天稟過人,在姐妹裡也算得個拔尖兒,猶憧憬一個出淤泥而不染,只盼遇得良人,贖得此身。

到底,是叫我跳出了娼門。十四歲那年,他是大學士周道登,媽媽做主,將我賣與這位白髮蒼蒼的權臣貴人。周家門庭顯赫,規矩森嚴。當家的主母聽說買得我這風塵女子回來,進門之後便在上房誡飭訓斥半晌,又命婢女執家法來,打我三十棍“規矩杖”。血肉模糊,痛苦輾轉,我只咬了牙一聲不吭。那張皺紋千溝百壑的臉上,卻只有漠然的冷淡,如看着毫不相干的一齣戲。

已知這裡,沒有我的活路。

五更即起,至上房站規矩,夜裡挾了鋪蓋,睡在主母牀前,遞茶侍溺,一喚便要醒起。哪裡還能沾半分文墨,筋骨疲至力竭,再無心思想着書畫吟唱。每日青衣素鬟,偶然那日在鬢畔簪了朵紅絨花,主母便冷笑一聲:“果然是狐媚子,成日愛着花兒粉兒,想着勾三搭四。”便命婢女往臉上一口啐來。

那唾沫不許擦,膩在臉上一點點幹,一點點澀,皮膚一分一分地發緊,只覺得奇癢鑽心,方知是痛不可抑。幾乎已經絕望,想過一索子吊在那房樑上。替老爺點菸的小廝看在眼裡,那日餓飯罰跪,他悄悄袖了只饅頭來給我,低聲相勸:“姐姐,你這樣年輕,不爲旁的,忍着總有條出路。”那隻雪中送炭的饅頭,一兩句關愛的話,我心裡微微一酸,這府裡唯有他還將我當人,當成弱質可憐的女兒家。這足以將我的心又慢慢綴連起來,頑強而執着地活下去,苦熬着沒有未來的明天。

慚慚覺得一絲溫暖,如果能夠看見他。只是將他當成個希望,當成是自己唯一的迴護,是這如海侯門裡唯一的慰藉。擠着工夫揹着人,繡了雙鞋墊,眼瞅着主母出門上香,偷偷約了他在後園裡,方遞在了他手上,卻雙雙叫總管拿了個正着。

主母上香回來,一聽得此事,冷笑一聲,“早瞧着你們眉來眼去,原來早就勾搭成奸!”說着不無得意地回頭瞧了老爺一眼,“我就說這娼門裡皆是爛貨,遲早不守婦道。”那個老爺滿臉的白鬍子氣得幾乎都要翹起來,我卻只有絕然的痛快:這糟老頭子憑什麼就霸了我一生?他怒喝一聲:“攆出去!”主母哂笑,“還算便宜了這污爛貨。”

攆出了周家門,天宏地廣,我卻只如飛絮浮萍,流落吳江街頭,幾成乞丐。棲身庵堂,做些灑掃粗活,那些尼姑見不得我吃一碗閒飯,每日只是冷嘲熱諷。原來佛門亦不是清淨之地。這日卻遇上貴客來上香,佈施了五十兩雪花白銀,師太當即眉開眼笑,讓入後堂用素齋。那貴客卻是二八年華的嬌嬈豔姝,扶着小鬟迤邐而來,正執帚打掃中庭的我驚呼失聲:“徐姐姐!”

這一聲終於改變了我的命運,有同門之誼的徐佛,將我接回她的寓舍。庭院深深,綠柳垂楊掩映粉垣紅樓,好個雅嫺之地,卻是吳江人盡皆知的胭脂境、銷魂窟。我淨身洗髮,換過身乾淨衣衫出來拜謝徐姐姐,卻只見她驚豔的目光,“影憐,真真是我見猶憐。你不若重操舊業,必有所成。”必有所成?我臉上不禁浮起笑容,這勾欄院裡,風塵之中,能求何所成?不過掙一口飯,捨得這身子罷了。兜兜轉轉,原來到底逃不開這軟紅輕偎的生涯。

徐姐姐一手操持,引路搭橋,宴請了吳江名士。我一闕詩成,轟動席間,從此才名不脛而走。卻原來世上人貪圖附庸風雅,青樓賣笑,能詩能畫,倒替我博個花魁名頭。從此我改姓爲柳,易名爲隱,輾轉吳越,寄居松江,秦淮河的槳聲燈影伴着綺光年華。時人將我與七位才名卓越的姐妹,並稱爲“秦淮八豔”。

功成名就,往來無白丁。這日復社首領,大才子張縛設宴相邀。我青衣素服,只命小鬟抱了琵琶,款款步入齊楚閣內。席間諸人驚豔的目光早已是見怪不怪,微微一笑,便叫了張縛的字:“西銘,今日諸多貴客,我卻來遲了,還望見諒!”旁的人哪裡肯等閒饒過這一句,定要罰酒。我只淡然道:“諸位公子皆是雅量,隱雯不才,獻醜一曲,爲諸位公子佐興。”接了琵琶,輕攏慢捻便一紓歌喉,“拂衣欲走青珊瑚,澒洞不言言劍術。須臾樹杪雷電生,玄猿赤豹侵空冥。”琵琶錚錚,嘈嘈切切,卻掩不住那驟生的肅殺之氣,席間人不由停箸置杯,側耳凝神。

“寒鋒倒景不可識,陰崖落木風悲吟。吁嗟變化須異人,時危劍器摧石骨。”琵琶聲漸激越,如一線凌空,漸拔漸高。西首那位公子正自斟酒,此時早已瞠目結舌,手中酒壺兀自汩汩流傾,那杯中早已注滿,只流得半席皆是,卻無人注目理會。

“我徒壯氣滿天下,廣陵白髮心惻惻……”琵琶聲戛然而止,席間仍是一片沉寂。過了半晌,張西銘方轟然一聲:“好!”諸人這才似回魂一般,擊案鼓譟。我緩緩放下琵琶,忽聽得個醇厚的嗓音道:“柳姑娘真是色藝雙絕,只不知此詩何名,爲何人所作,如此佳作,理應是奇才高士手筆。”

我淡然一笑,“此首《劍術行》,乃不才覆瓿之作,有辱公子清聽。”他的聲音不卑不亢,“姑娘才思敏捷,品格豪拓不讓鬚眉。抑何其凌清而瞷遠,宏達而微恣與?大都備沉雄之致,進乎華騁之作者焉。”張西銘大笑道:“軼符,你素來自負詩名,今日得見柳姑娘奇才,竟如此甘拜下風?”

我悚然一驚,回首只見他劍眉宇軒,那雙烏沉深邃的眼睛突然一亮,朗然若星。他竟然就是陳子龍,松江第一才子陳子龍。他的目光柔和,像是能望入人心裡去,我突然無端端又是悚然一驚。名士風流,他也不過是個走馬章臺的少年公子,想要贏得青樓薄倖名罷了,卻爲何在他清亮的目光之下,雙頰微微地發起熱來,只是萬分的不自在?

只得講些場面話,十指纖纖捧了杯盞,“隱雯素仰公子才名,今日得見,實屬三生有幸。謹以薄酒一杯,聊表敬意。”他的臉驟然微微一紅,赧然還禮。他竟然會臉紅?來這銷金窟裡的豪客,故然有一擲千金的公子,亦有久負才名的浪子,但人人視我,不過一介玩物,風雅玩物。我這才名也不過博得他們嘖嘖向旁人炫耀:“那能詩能賦的柳隱,我也曾做過她的入幕之賓。”娼女便是娼女,這世上並無出淤泥不染的神話,人家看到你嫋嫋凌波,仍不忘記提點的是你根下的腐臭,再歡愉的笑顏裡亦帶了一絲微妙的揶揄。雖不在臉上,但隱在心裡,我知道。

他居然會臉紅,如履薄冰的惶然神氣,仰面將酒一飲而盡。我心裡忽悠悠一輕,想起周府那送我饅頭的小廝。他一字不識,只因着我是個女人,便傾心相授。他——這才高八斗的陳子龍,原來在他心裡,我亦能拋開那些個虛名才氣,單純只是個女人。

一盞女兒紅慢慢嚥下去,先苦回甘,微辣入喉,我心思冗雜,突然嗆住,忙取了手巾子掩着輕咳不止。小鬟輕撫着我

的背,無意中向他一瞥,他卻正望着我,那目光中甚是關切,只是一對上我的目光,卻又連忙轉臉向一旁。我心裡突然回過神來,那酒的辣裡便泛上一縷甜。

夜涼如水,席間諸人早已是酒酣耳熱,我酒意突沉,趁人不備去向廊上。倒是一輪皓月,寒浸浸的月光映得我衣如白雪。風裡飄來茉莉花香,隔壁院中的歌吹之聲隱隱綽綽,醉意迷濛,拔下金釵擊柱輕唱:“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開花落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餘音猶自緲緲,突然見那青磚地上,倒映着淡淡人影。

驀然轉過身來,是他,果然是他。他的眼睛在月色之下,溫和如水,“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姑娘異稟過人,卻原來所求不過如此。”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我,所求不過是一個情字,至真至誠的情字。他的眼中似流露了千言萬語,我只覺酒意上涌,人卻微微有些眩暈。

他一字一句地曼聲吟哦:“應有江南寒食路,美人芳草一行歸。”美人芳草一行歸,我急急地睜開眼睛,他不閃不避,只是那樣瞧着我。四周夜蟲唧唧,花香濃郁,我卻似置身怒海狂濤之中,只是不信,不肯信,不能信,害怕信……

我求了這麼多年,等了這麼多年,卻原來,等的竟是他。

描金花燭成雙插在堂上,燭焰輕漾,照得一室洋洋的春意暖人。忽而如癡,忽而如醉。他執了筆替我描眉,那筆尖柔若無骨,似舌尖輕舔在眉端,又癢又酥,叫人渾身失了力氣,再也沒有了支撐。他低低地在我耳畔啹喃稼軒的名句:“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愛兒,你這一雙眉嫵,叫人想見春山。”

我的眼波似流,彷彿連自己也要化成水一下子全潑出來。我回眸淺笑,“那麼——我從今後易名如是,柳如是。”他不答話,只吻在我眉間,那滾燙的脣烙在我額上,烙在我心上。我只覺得自己身似那描金花燭裡的芯,慢慢融,慢慢焚,慢慢燃,散出無盡的光與熱來,明亮璀璨。天與地豁然開朗,彷彿一切皆是五彩流離的光華,我竟然能再世爲人。

逍遙不問紅塵事,每日只是填詞作曲,兩相唱和。幽靜的閨閣只有風光旖旎,春風無限,只羨鴛鴦不羨仙。他雖家有妻子,可是他以赤誠待我。他不誑不騙,不許不諾,卻令得我百折千回,一往無回。

他贈我一隻臂擱,因我性好書法,此物日日相伴,帖於肌膚。他說:“我要你最親的人是我,最親的東西亦是我的。”翻心一想直如蜜甜,自然是他,當真是他,也唯有是他。世界便只是一個他。越是美好越是惶然,從來彩雲易散琉璃脆,這一切太甜美,所以叫人有夢境一樣的恍惚,只怕醒來失去。

那一日,終究還是來了。他接得家書,濃濃的眉頭便微微皺起。我知他由祖母撫養成人,事祖母至孝,這家書,必是老人家想念孫兒。我勸他:“公子離家已久,家人必然記掛於心,公子應返家探望爲宜。”

他輕輕握住我的手,那眼神一如初見,“如是,我怎麼能拋下你?”我微微一笑,“我與公子兩心相悅,是爲情也;公子與家人骨肉至親,亦爲情也。如是安能存一己私心,以與公子之情奪公子骨肉之情?”

他輕輕嘆了口氣,我心裡直如萬箭穿心。不能以己情奪彼情,可奈,會否那彼情會來奪己情?只一味安慰自己,不會,不會……

桃葉渡。夏日陽光如碎金,斑斑斕斕散下來,照在我的裙裾之上,江風盈袖,吹得我衣袂飄飄若飛。近處林木間皆是蟬聲,聲嘶力竭地鳴叫,叫得人心裡隱隱生出煩躁。這一別,山長水遠。他執着我的手,“如是,你好好保重,我會來接你的。”

“雖知己而必別,縱暫別其必深。冀白首而同歸,願心志之固貞。”薛濤箋上寫出密密的簪花小楷,將一顆心細細揉進每一筆畫裡,臂擱熨帖在肘下,觸膚生溫,擱下筆後,只是細細摩挲。上好的和闐白玉,通體無瑕,出自琢玉名家陸子崗,當值千金。

可是在我心裡,何止萬金?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我那梳奩裡,雖及不上杜十娘怒沉的百寶箱,但凡世上奇珍,珍珠翡翠,貓眼夜光,何物沒有?可是那些珠光寶器只是冷冰冰的死物,散發着銅臭的腥鹹,是叫人唾棄的俗物。

這臂擱卻是活的,如一顆心跳着,我將它抵在胸口上,那裡也是一顆心在怦怦跳着。

山長水闊知何處,漸行漸遠漸無書。他不是薄倖,可他是孝子,他的妻子張氏“生而端敏,孝敬夙成”,被“三黨奉爲女師”。我這樣的女子,實在不能見容於他的高堂。我知他苦衷,語意婉轉,只求能與他廝守,哪怕只是做妾。但只要能爲他洗手做羹湯,名分又算得什麼?他無限悽苦,只言道堂上祖母不許他三妻四妾。

香君前來探我,方轉過泥金屏風便訝然,“姐姐怎麼瘦了如許多?”瘦了麼?梳妝檯上的鏡子已是多日不曾細細端詳。他不在,我簪花給何人看?他不在,我珠翠滿頭給何人看?他不在,我畫眉與何人看?他不在,我穿那些綾羅綢緞衫子給何人看?

香君忽然喟然輕嘆:“姐姐真癡子也,只盼陳公子待姐姐,亦是如是。”

如是,如是,他自然亦是如是,怎麼會不是如是?

許久之後才知道,香君並不是一語成讖,而是欲語又止。

那一日終究知道,他竟新納了蔡氏爲小妾。卻原來,並不是不許納妾,而只是,不願納我這風塵女子。

天崩地裂亦不過如斯!往昔之言歷歷在目: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棱,江水爲竭,冬雷陣陣,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海枯石爛言猶在耳,到了如今,竟然是聞君有二意,故來相決絕……

他與我來往,是風流韻事,是一段佳話;可不能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不能是堂堂正正,立於人前。我到底是錯了,他沒有勇氣去打破那世俗枷鎖。他讀的是聖賢書,求的是科舉功名,他是“清流”的中流砥柱,要有忠,要有孝,要有節,要有義,獨獨與我的這情,是孽緣醜陋,只能視作浮雲。

案上的臂擱冷冷地散發着潤澤的瓏光,我伸手舉起,便欲將其向案上擊碎……

手到底還是緩緩垂下,到了如今,玉碎又有何用?盈盈一滴淚,終於落在臂擱之上。淚痕宛然,漸漸幹去,如許多年前在周家被啐在面上的那唾沫,膩在臉上一點點幹,一點點澀,皮膚一分一分地發緊,只覺得奇癢鑽心,方知是痛不可抑。傾盡了一顆心,卻原來不過如是。欄外暮色蒼茫,青山嫵媚,卻只不過如是。

月還是那輪好月,皓然圓滿。我依着薄醉徘徊月下,“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開花落自有時,總賴東君主……”

總賴東君主……憑什麼要總賴東君主,難道我自己的命運,我自己不能去掌握?

我從此依舊是秦淮河上婉轉的一聲嬌嘆,引了生張熟魏朝秦暮楚客似雲來,卻只冷眼旁觀。彷彿賭着一口氣,一定要三書六聘,明媒正娶,嫁了出去。他是才高八斗,我就嫁學富五車!

終於等到我要的人,東林領袖、文章宗伯、詩壇李杜……不知那赫赫的才名之下,是怎樣一個人。我卻託詞密友,言道:“吾非才學如錢學士虞山者不嫁。”這句話令得錢謙益心旌神搖。我親赴半野堂拜訪於他,幅巾弓鞋,著男子服,自稱“女弟”。他已年過五旬,我卻在他眼裡看到了攝人的光芒。我不以色事他,而惑其以文采風流,世人謂我此舉“神情灑落,有林下風”。他是何等的當世大才子,見我如是驚才絕豔,如獲至珍。

夜風吹來有一絲寒意,他將大氅披在我肩上,笑容滿面,“夜寒露重,夫人要珍重身體。”我握了他的手,微笑着的眼裡卻恍惚要落下淚來。從此我是錢夫人,明正言順的錢夫人。我求仁得仁,從良得良人。

這良人雖是鶴髮雞皮,比我大上三十六歲,但卻是一顆真心待我,任旁人說他“褻朝廷之名器,傷士大夫之傳統”,他仍肯以嫡娶之禮相迎。旁人視若驚世駭俗,他卻只是執了我的手,在物議沸騰中默然一笑。

他在虞山爲我蓋了壯觀華麗的“絳雲樓”和“紅豆館”,富貴繁華,安逸閒適,早早叮囑過了家中上下,人人皆是客氣待我。他自更是溫存有禮。還有什麼不知足?閨房之樂,甚於畫眉,他道:“我愛你烏黑頭髮白個肉。”我脫口相答:

“我愛你雪白頭髮烏個肉。”他仰面大笑,我亦是言笑晏晏。旁人眼裡,是才子佳人,宛若天成吧。

我終於有了家,可是,卻失了國。

清兵鐵蹄長驅南下,山河破碎,烽煙四起,京城失陷,大明朝在天旋地轉中顛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一力支持謙益變賣家產,裝備義軍反清。

大勢已去,節節敗退。

乙酉五月之變,兵臨城下,我勸謙益殉國。他靜默片刻,攜我的手至西湖之畔。

五月天,楊柳絲絲弄輕柔,榴花初燃,風老鶯雛。一勺西湖水,百年歌舞,百年沉醉。那李易安有不肯過江東的豪氣,我安能摧眉折腰任見河山受韃虜蹂躪?湖水青碧如幽幽一方翡翠,泛着黛色的漣漪,遠處隱隱一帶青山如畫。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如是,如是,熟悉而淡遠的呼聲,生死大劫,卻原來不曾忘卻,根本不曾忘卻那個男子。卻原來嫁與旁人,並不是得償所願,只是賭一口氣,爲着他賭這一口氣。驚痛裡不能再想,不敢去想,不願去想。他被清兵俘虜後慷然赴死就義,慘烈至衆口皆碑,而我今生卻與旁人相攜赴幽泉。

臥子,我只能待你來世。

謙益已緩緩步入水中,我臉上只有寧靜和熙的微笑。

臥子,臥子,你是否在奈何橋上等着我?

謙益突然回過頭來,道:“如是,水涼。”

我胸口突然一窒,他已經步步退卻,直退上岸來。

我突然覺得無窮無盡的悲哀,我千挑萬選,所擇的良婿,卻原來是這樣一個貪生怕死的人。到底是遜色於他,到底是爭不過他。

我猛然掉過頭去,奮身欲沉入水中。他能遜色於陳子龍,我卻萬萬不能!

衣袖卻被人死死拉住,謙益哀哀地看着我,目光中的瞭然與通透,卻突然令我悚然一驚。

我以爲他不知道,或者,他仍舊是不知道。嫁他之後,他肯讓我着儒衣出閨門會客,甚至替陳子龍的詩集作序。他知道?他不知道?可是他目光中只有無盡無際的悲哀。我急促而緊迫地喘息着,像是要窒息的一尾魚,只想躍回水中。

他一字一頓,“如是,千秋罵名我來揹負。”緩緩道,“史閣部一意孤行,全城苦守,結果如何?是屠城十日,血流成河。誰非忠臣,誰非孝子,識天命之有歸,知大事之已去,投誠歸命,保全億萬生靈,此仁人志士之所爲,爲大丈夫可以自決矣!”

我聲音淒厲,“任你如斯詭言,亦不過替靦顏出降狡辯。叛國貳臣,你揹負得起,我揹負不起。”

他從來沒有用那種眼神瞧着我,良久,突然道:“莫若說,你恨我不如陳子龍。”一語中的,我全身的氣力突然一鬆。卻原來家國只是一個藉口,我這錚錚的一身傲骨,只是一個藉口,我軟軟暈倒。

這一病纏綿數月,病榻之上只聞夜雨悽清,隔着窗兒點滴到天明。窗外是大株的芭蕉,簌簌有聲。松江我那小紅樓前,亦是植有大株芭蕉,每逢夜雨,臥子總伴我靜聽那淅淅雨聲。我發着高熱,那個名字噎在胸口,每次呼之欲出的最後一剎那,總有理智能將之及時攔阻。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如是,如是……

一碗碗的苦藥喝下去,高熱卻總是不退。我昏昏沉沉睡着,彷彿靈魂已死。

頰上突然傳來一陣清涼,我用僅存的力氣睜開雙眼,卻是那隻臂擱靜靜放在枕上。謙益卻遠遠立在牀前,“如是……”

我終於落下淚來。爭不過,爭不過,這許多年來還是爭不過一個他。那陳子龍是我命中的魔障,避無可避,無路可逃。我慢慢伸手握住臂擱,像是想握住夢中的過去。謙益只是望着我,一剎那像是老了十年。

我的身子漸漸起復康健,山河卻早已變色。謙益奉了滿清的詔書,北上爲官。

我盛妝相送,卻身着一身硃紅。謙益變了臉色,那些來送他的新朋故友也變了臉色。硃紅,不忘朱明,如清脆的一記耳光摑在他臉上。我痛意而決絕地看着他,他的目光反倒安靜下來,仍是那種瞭然的淡定通透。

我從心裡憎恨這目光,說不清道不明的憎恨。我錯了,他錯了,我們兩個都錯了。既不能爲國,亦不能爲家,這俗世令人厭倦透了。

我開始放浪形骸,甚至公然當着他兒子的面與人調情。錢公子氣得要鳴官究懲,我只幸災樂禍地瞧着歸家未久的堂堂錢尚書。

謙益淡淡告誡其子:“國破君亡,士大夫尚不能全節,乃以不能守身責一女子耶?”

轟然便是一敗塗地盡失城池——我終究不是他的對手,割袍斷義也不是他的對手。他不是我想的那樣,我亦不是他想的那樣。

家還是徒有虛名的家,國卻是早就亡了。我傾盡妝奩之資獻與南明朝廷,只盼能喚回東風。謙益不言,我亦不語。這是爲國,還是爲着陳子龍,他早已經不再問,我更不會再提。那個國寄託了我全部的信念,因爲那曾是陳子龍的信念。那個國是我全部的過去,見證過我今生的唯一。

山河寂寥,殘夢終醒,南明朝廷苟延殘喘,嚥下最後一口氣。

我麻木地瞧着謙益嚥下最後一口氣。他終於撒手人寰。

錢公子在靈前嚎啕痛哭,所有的人都是素白的衣衫,屋內皆是白汪汪的帷幕,四處掛着喪幡。我披在頭上的孝布生硬地摩挲在臉畔,粗糙如礫,我竟然沒有哭。

錢家上下皆道我沒有良心。謙益,你視我爲至愛,我只能待你爲知己。我終究是有負於你,這靈堂之上,連淚也乾涸,半生就這樣遙迢無望地去了。

那些舊日的詩句,還言猶在耳,你廕庇了我半生,給了我一個家,給了我現世安穩,你卻撒手去了,拋下我繼續留在這塵世受苦。

屍骨未寒,族人卻已經尋上門來,挽了太叔公出來說話,言道錢家家產,不能再掌控於我手中。

家產?

我漠然望着披麻帶孝的族人,他們如一羣狼,眼裡幽幽發着噬人的光芒。衆人七嘴八舌搬出了祖宗家法,嘿,祖宗家法,甚至說我多年來並無生子,要攆我出門。太叔公坐在堂中上首的大圈椅上,只咕嘟嘟抽着水煙,我突然微微有些眩暈。極小的時候院子裡的媽媽也是抽這樣的水煙,我在堂前咿呀學着唱詞:“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一個詞轉吐不過來,媽媽順手用煙桿打過來。火辣辣地痛,卻忍住不能吱一聲,需從頭再唱……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終究是都付與斷井頹垣……

我終於緩緩道:“太叔公,此事等過了頭七,我請闔族公議就是了。”

太叔公慢條斯理地磕磕菸袋,說:“擇日不如撞日,我看只要今天大家說個齊全,也是個了結。”

我瞧着他泛着煙黃的牙,只是一陣噁心。

這樣的腌臢氣如何受得?

謙益,此時方知你素日裡曾替我抵擋了多少風吹雨洗。我到底是負了你,如今難道竟保不住你身後這點產業?

我淡然道:“好極,就請太叔公寬坐,我命人去請闔族長輩,還有近支子侄們來公議。”回首便吩咐婢女,叫廚房預備素宴。

他們鬆了口氣,大約沒想到我如此知趣。

我走回房中,暗暗寫了封書信,命人送與知縣,再出來親自執壺斟酒。

闔族人都放下心來,我這手無縛雞之力的孀婦,最後還不是任他們宰割?酒過三巡,我賠笑道:“衆位侄子陪太叔公坐坐,我上去開箱子取地契賬簿。”

房裡金碧箱籠,高櫃抽斗,這一切,讓樓下那羣人垂涎欲滴罷。我緩緩打開抽斗,一條長長的素色寒絹,輕盈若雪,輕輕拋過房頂的大梁。

謙益,我負你良多,今日便全還了你。

臥子,你答應過我,會來接我。

我派人寄與知縣的信——夫君新喪,族人羣哄,爭分家產,迫死主母。

樓下酒宴正酣,那些人渾不知,他們一個也逃不了牢獄之災。

脣邊終於浮起一個淺淡笑顏。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如是……如是……

(本章完)

料青山見我應如是黑澀會之小白兔與大灰狼如果鑽石就是愛魚餅餅之二冬至的故事青衫磊落離歌黯樂俊凱幸福時光冬至的故事青衫磊落離歌黯傾城之戀幸福時光西瓜子和東京塔讓我們結婚吧樂俊凱太液芙蓉未央柳遠近天涯愛情,別來無恙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樂俊凱黑澀會之小白兔與大灰狼愛情,別來無恙烏雲珊丹料青山見我應如是讓我們結婚吧青衫磊落離歌黯魚餅餅之二傾城之戀黑澀會之小白兔與大灰狼魚餅餅之二傾城之戀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樂俊凱樂俊凱太液芙蓉未央柳太液芙蓉未央柳樂俊凱魚餅餅之二如果鑽石就是愛幸福時光愛情,別來無恙冬至的故事幸福時光愛情,別來無恙讓我們結婚吧魚餅餅之二西瓜子和東京塔愛情,別來無恙傾城之戀太液芙蓉未央柳冬至的故事青衫磊落離歌黯遠近天涯冬至的故事魚餅餅之二讓我們結婚吧魚餅餅之二西瓜子和東京塔魚餅餅之二愛情,別來無恙樂俊凱西瓜子和東京塔魚餅餅之二烏雲珊丹遠近天涯魚餅餅之二料青山見我應如是烏雲珊丹料青山見我應如是如果鑽石就是愛傾城之戀讓我們結婚吧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愛情,別來無恙西瓜子和東京塔讓我們結婚吧讓我們結婚吧青衫磊落離歌黯傾城之戀樂俊凱樂俊凱黑澀會之小白兔與大灰狼幸福時光西瓜子和東京塔如果鑽石就是愛黑澀會之小白兔與大灰狼如果鑽石就是愛冬至的故事傾城之戀黑澀會之小白兔與大灰狼太液芙蓉未央柳烏雲珊丹愛情,別來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