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在一處四合院前面停下,這裡不是主幹道,並不繁華,我在上海還從來不知道,這麼現代化的都市,竟然還保留着民國時期的風韻和建築,我記憶裡距離市中心似乎開出來大約一個多小時,穿過一片叫不出名字的紅白樹林,再走不遠就是這套宅子。
相比較那高樓林立的大廈和精緻豪華的商品房,這裡頗有幾分遺世獨立之感,非得享受生活的人才能住的起,當然了,也自然要相當有錢。
我沉迷於這外觀的宏偉和幽靜,程毓璟從後備箱裡取了禮品,走到我身旁,和我一起觀望,“我來過一次,大約在四年前,我和周錦官剛訂婚時,這裡比現在還要繁華,外面的石獅子不見了,大抵是市裡的條文下來,仕途上的都要肅清一下,以免被查。”
我側頭看他,“很貴嗎。”
“一個是獅子大約在十幾萬吧。”
“那門外就這樣,裡面是不是更奢華?”
程毓璟笑着說,“不算院子,僅僅是裡面的住宅和內堂,就有四百餘平米,算上花園露廳和樓臺,大約有一千平,以上海的房價來看,你說是不是很奢華?”
我咂舌,一個市區的廳長,財產便這樣驚人,那麼再往上的呢,怪不得老一輩的人都說,世間最大的美差便是做/官。
我跟着程毓璟走到門前,按了門鈴,從最裡面的那扇木門中探出一個人頭,是個保姆樣子的中年婦女,她見到程毓璟眼睛一亮,“哎呀,程先生到了,我們小姐可要高興壞了!”
她小跑着下來,打開了門鎖,朝裡比劃了一個請的手勢,我從程毓璟身後露出頭,她看了看我,臉色有些不善,但礙於身份,並不敢置喙什麼,非常熱情的引着程毓璟及我往裡面走。
穿過花草樹木非常茂盛的庭院,繞過一把藤木椅子,便是大堂,古色古香的裝潢和名家畫作擺滿了這百十餘米的方廳,正中坐着兩個人,一男一女,男的正是周樸文,女的我不曾見過,看年齡和姿態,應該是他的夫人。
他們兩個擡起頭來,周樸文將報紙放下,女人非常高興的起身迎上,笑容滿面,“毓璟過來了,昨天才去找過你,今天便來了,你這孩子果然通情達理。”
這口吻,頗有幾分岳母對準女婿的味道,我笑了笑,看來周家人,對程毓璟這塊肥肉,還真不打算輕易放棄。
程毓璟將東西放在一張圓木桌上,“周廳長,周夫人,晚輩的一點心思,不成敬意。”
周夫人笑着說,“還帶什麼東西,家裡不缺。你常來看看就好,說來,我們和你父親也算世交了。”
保姆將東西提下去,又泡了兩杯茶來,我和程毓璟坐在兩張中間隔了方桌的椅子上,周樸文看到我,微微有些不悅,但沒有明說,“我以爲你要過段時間再來了,錦官現在精神不是很好,胃口更差,她見你來了一定高興,只是她做的錯事,恐怕不敢見薛小姐,她也不是不知錯的人。”
我尷尬的笑了一聲,這是在怪我跟着來了,可我沒辦法啊,程毓璟是我老闆,他叫我跟着,我總不好拒絕,不然誰給我發工資啊。
程毓璟似乎不願意就着我的事多談,以免有些說不清的,讓我不痛快,他故作無事的捧起茶盞,將上面漂浮的一層茶葉吹開,喝了一口,“好茶,周廳長這裡的茶葉,大抵是上海最新鮮的了,茶行都難買到。”
周樸文笑着說,“我託朋友,從專門的茶山收來的,都是未經過加工,最天然的味道,比起茶販子一手二手的過了幾個遍,要純正得多,你若是喜歡,臨走時,我給你包一些,喝完了再來,家裡好多,也喝不完,陳壓的舊茶,味道就不香了。”
“周廳長盛情難卻,那我就不客氣了。”
他們交談時的氣氛很好,大約過了一個時辰,周樸文提出了要下棋,我倒是奇怪,他怎麼不立刻讓程毓璟去看看周錦官,難道這不是他的目的嗎,我看向程毓璟,他非常沉得住氣,“好,陪周廳長殺一盤,咱們細細的下,不急。”
保姆將桌子拼在一起,成了一個非常大的方桌,兩個角落擺上了子盅,還有檀香,周夫人笑着說去廚房準備晚餐,我倒是想過,程毓璟會留下用飯,但我什麼時候離開?
我走過去,對着程毓璟耳邊詢問了一句,他趁着周樸文擺棋的時候,對我說,“一起留下。吃完了,我讓何言來接,我們再坐車回去。”他說完又看向坐在對面的周樸文,“周廳長不會介意我秘書留下吧。”
周樸文自然介意,他可能還想把晚飯的時間留給程毓璟和周錦官聊聊,結果多了一個人,自然如鯁在喉,但是既然程毓璟主動提出來了,他也只好點點頭,“無妨,人多還熱鬧些。別看周宅很大,真正的主人不過我們三個,除了逢年過節,也是冷清慣了。”
好吧,既來之則安之,但是我想好了,一定要向程毓璟要我的加班費。
他們不再說話,安靜祥和的坐在椅子上,中間擺着一副棋,程毓璟執黑子,周樸文執白子,兩人望着棋盤,臉上的表情彷彿真的只是下棋一般。
但我知道,他們是在博弈,圍棋棋局上的真正的廝殺。
“聽說,你和蔣華東鬧起來了,因爲一些利益關係,還有別的嗎。”
周樸文說着時,落了一子,還看了看我,我不語,我到現在也拿捏不清程毓璟到底知不知道我和蔣華東的關係,他不問,我也不提,這樣相安無事,反正不過是公事上的交集,他了解我太多,反而不好。
程毓璟也跟了一子,堵得滴水不漏。
“周廳長知道蠶繭麼。”
自然不是簡單的一種生物,周樸文看了他一眼,搖頭,“你直說。”
程毓璟又下了一個黑子,“吐絲的蠶蛹,耐得住寂寞守得住日子,就可以破繭而出變成美麗動人的蝴蝶,自由自在的飛翔空中,無拘無束過完其短暫的一生,而有的大多作繭自縛,最終纏緊悶死了自己,時日長久,連屍首都沒有,我們商人,政要,都是蠶繭,在大千世界中連一粒蜉蝣尚且不如,存在感都是自己吹出來的,人跟人之間的能力差得並不多,而是手段和人脈,看誰更會兜圈子,蜉蝣不被灰塵無情的踐踏挫骨揚灰就算命大,若是太不自量力,去插手不該自己管的,還指望保留全屍不成。”
周樸文一愣,擡起頭時臉色變得鐵青,“你這是在怪我,不該質問了。”
“周廳長是這裡的人物,沒什麼不能干預的,只是商業界水非常深,我和蔣華東鬥與不鬥,我心裡有數,現在我們的羽翼極其豐滿,在這座城市,能和我們抗衡的幾乎不存在,周廳長不必擔憂,我自然不會敗下陣來,只是輕而易舉動這座大山,我還沒有精良的準備。”
周樸文將白子放在三枚黑子中間,擡眼看了看他,“這話頗有深意啊。”
程毓璟笑着飲了口茶,將檀香爐中的菸灰兒捻了一些在指尖,湊到鼻子下方聞了聞。
“最好的檀香,最好的茶,一盤需要絞盡腦汁突圍的死局,也就在周廳長這裡才能遇得到。晚輩看着這盤棋局有感而發,周廳長,雖然你我剛下不過三十多子,可棋盤上的局已經顯示了出來。”
他說罷又將黑子一擲,在一個很不起眼的角落,然後拿起了周樸文一圈連着的交錯縱橫的白子,“這便歸我了。”
周樸文一愣,旋即擲了手中棋子,往盅裡一拋,“趁我不備,和我攀談,分散我的注意,又用了障眼法,先舍我兩個子嚐嚐甜頭,再做這個局請我入甕,倒是很高明。”
程毓璟笑得謙虛,“程氏集團上千職員指着我養活,一步錯了再想挽回可就難了,商場上勾心鬥角爾虞我詐如同家常便飯,比周廳長所在的官/場還要黑暗數十倍,我非要保持清醒步步不許錯,才能讓程氏在這樣急流勇及的鬥爭下安然無恙活到現在。如今蔣華東出山了,他這個人,危險得很,我更要小心謹慎步步爲營,以後不周到之處,請周廳長見諒,而至於令千金,跟着我實在連安全都難保,我和蔣華東一山難容二虎,就算我想退避三舍,他也不容我躲開,錦官留在我身邊,遠不如周廳長爲其另謀賢婿。”
哦,原來這盤棋的妙點在這裡,我對於程毓璟的運籌帷幄不驕不躁,真是由衷敬佩,男人和女人,本質差別就在於,理智和思維的一穩一浮。
周樸文沒有再說什麼,他們安靜了一會兒,專注的又下一盤,期間各有輸贏,眨眼間棋盤上的子越來越多,大多圍在一起,看不出什麼棋路,而周樸文忽然張口打破了這份沉寂。
“話雖然如此,但錦官那裡,她心眼太死,你親自去對她講。”
程毓璟的手並沒有停下,眼睛在棋盤上打量着,隨口應着,“無妨,我也希望能親自爲錦官解開這心結,以免讓您和周夫人掛心。我惹出來的事端,自然該我親自來善後。這點擔當,不敢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