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世界真正地陷入了一片黑暗, 視力與精神力都離我而去,唯一能獲取外界信息的只有我的雙手。我慢慢地摸索着,將拉傑爾抱起來放到後座上, 然後用手指在後腦上找到了一個硬質的突點, 片刻的猶豫之後按了下去。
遠處傳來戰鬥的聲音, 或許是拉斐爾用自己的精神力將敵人都吸引至溫室內部, 也可能是用什麼方法關閉了溫室的出入口, 奇蹟般的竟然沒有人追趕過來。線性車的結構很簡單,我清楚每一個按扭的位置,只要按下一個按鍵, 線性車就能自動從車軌開到深井電梯的位置。
但我卻只是躺在座位上一動不動,聽着溫室裡的聲響, 劇烈的頭痛使我的意識模糊起來。
[……薩可……薩可……]
許久之後, 我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就在耳邊呼喚着我的名字,帶着焦急與歉意。
[薩可, 我來了,別擔心。]
[……尤加……我頭好痛……]
[嗯,醫生已經給你檢查過,作了臨時的處理。]他的聲音猶豫了一下,[這位是……]
[拉斐爾的胞弟, 溫室的核心。]
失去意識的時間並不如我想象的久, 腦後的緊急信號裝置是吉爾伯特爲了以防萬一給我裝上的, 接到信報之後, 原本便跟隨着我的信號守備在深井之上的尤加便帶人進入礦區, 將溫室徹底清理。
[爲什麼要一個人冒險?]他不解地問,[指揮官只需要站在頂端就行了, 何必將自己推到前線?]
我笑了一下,輕聲地說,[不這樣做的話,就再也見不到他了吧。]
[……怎麼會?]
[尤加,別騙我。]
[我不會騙你的。]
[是啊,只是沒說實話而已。]
我推開他坐了起來,[傑夫利和拉斐爾呢?]
[醫生正在爲他們治療。]
[他們人在哪兒?]
[薩可,你需要馬上回到基地……]
[讓我見他。]
[薩可……]
[出征桑多前,吉爾伯特把你叫了過去,你們談了什麼?]
[他讓我好好照顧你。]
[還讓你無論如何在我見到傑夫利之前殺了他嗎?]
沉默在黑暗中顯得特別長,在一聲輕輕的嘆息之後,他回答道,[……是。]
我自嘲地笑了一下,[他把你留在我身邊,是叫你想辦法讓我忘了過去吧?包括在我的食物裡下藥,和每時每刻都在潛意識裡淡化我的記憶?]
[對不起,薩可……]
[你的確是個高明的催眠師,我都差點被你矇騙過去了呢。]
[不,我並不高明,]他用手指輕輕地撫摸着我的頭髮,[你始終還是忘不了他,特別是在見到他之後,我給你的暗示瞬間便被打破。薩可,你是那麼愛他啊。]
是啊,那麼深刻而狂熱的愛,怎麼會敗在催眠術手上呢?
[他在哪兒?]
[在溫室裡,醫生在爲他和拉斐爾治療。]
[我要見他……]
[不,薩可,]他阻止了我的動作,[至少現在不行。]
[你還是決定站在吉爾伯特那一邊嗎?]
[我一直都站在你身邊。]他的聲音變得溫柔起來,我不想去聽,但虛弱的身體卻抵不過他的力量,[好好睡一覺吧,什麼都不要想,什麼都不要擔心。]
我站在一片冰冷的世界裡,天空中飄着雪花,鋪天蓋地。
潺潺的水聲傳來,我尋着聲音走過去,看見的是在薄冰之下涌動的尼納河。
[別去那裡!]
誰在叫我?
[薩可,快回來!]
我停住腳步,舉目四望,整個世界空無一人。
[不要離開我,不要再讓我後悔!]
眼淚流了下來,滴到手心上,卻是六角的雪花。
[我還沒有帶你去世界的邊境,去看那些無人的美景。]
邊境……桑多嗎……
一陣狂風捲來,潔白的雪花紛紛化爲黃沙,漫天飛揚。腳下不再冰冷,卻灼熱得幾乎要將我燒傷。鏗鏘的鋼琴聲響起,《砂礫邊境》。是在皇家學校的音樂室?還是“諾亞號”的演奏廳?
不,是伊蘭親王府。
我坐在琴室之中,所有窗戶大開着,狂亂的風將冷雨捲入,打溼了地板。手指在鍵盤上瘋狂地飛舞,然而窗外卻沒有任何人的身影。
[錯了哦,薩可。不是《砂礫邊境》,是《虹雨小調》。]
是啊,那個時候我彈的是《虹雨小調》。天氣並未如音樂的結局一樣雨過天晴,但卻贏得了他的心。
[薩可,]一個溫暖的懷抱貼上了瑟瑟發抖的後背,[跟我走吧。]
[好。]
視力與精神力永久性喪失,視力方面並非器官毀壞,而是精神波過度使用所造成的腦神經破壞。巴比洛克的精神力專家一批又一批地趕來,卻都對此毫無辦法。
[我們都晚了一步啊,]我靜靜地說,[如果黎明之牙出征前,我答應和你一起走,現在就能看到你想讓我看的美景了吧?]
[我會讓你看到的,]傑夫利握緊我的手,[我們的精神波長相同,從今以後,我的記憶與你共享。]
不能再用精神力感知世界,所以他去替我感知。他將自己多彩的記憶與我分享,而我卻只能給他一片黑暗。
[薩可,]
隨着開門的聲音而來的是尤加,[都準備好了,萬無一失。]
[謝謝,尤加。吉爾伯特一定爲難你了吧?]
[總得讓他找個出氣筒吧,]他的聲音裡帶着無奈,[不用擔心,我對他還有利用價值。]
[拉斐爾和拉傑爾怎麼樣了?]
我代傑夫利問出了他心中的掛念,握着我的手加重了力道。
[傷都已經治好,但拉傑爾……拉傑爾已經不會再醒來了。]
[即使如此,拉斐爾也會繼續守着他吧?]
[是啊,他們現在安置在巴比洛克。]尤加嘆了口氣,[那個瘋子,用自己跟巴比洛克那些瘋狂的科學家交換,打開自己的頭蓋骨給人家當小白鼠,只求讓拉傑爾醒過來。其實就算他不去做實驗材料,巴比洛克那幫傢伙也不會放棄拉傑爾的,畢竟他們二人的精神力與念動力都是重要的研究資料。]
我搖了搖頭,[他這樣做,只是想贖罪吧?]
[誰知道呢。自己做出的選擇,就要承擔到底。]
承擔到底嗎?
明知他是敵人,卻追求刺激般地將他留在身邊。那個時候的我怎會想到日後所要承擔的一切?
但我最終還是沒有放棄自己的選擇,即使捨棄我的驕傲,追逐着他的背影去到寒冷的蘭卡伽迪斯。
[你要帶他去哪?]
[去世界上最美的地方,]傑夫利對尤加說,[薩可不屬於帝都,所以我感謝上蒼收回了賜予他的精神力,讓我能夠名正言順地帶他離開。]
失去了精神力的薩可不再對皇室有用。我知道吉爾伯特不會在乎我是否能幫到他,就算我失去了精神力,他也一如既往的疼愛着我。
但我能肯定的是,如果我沒有失去精神力,他絕不會放我離開帝都。
[其實,我很懷念“諾亞號”的日子呢,]尤加的聲音在此時變得輕快,[那時的你纔是真正的你啊,薩可。那麼的純淨,美麗,就像一塊光茫四射的寶石,讓人忍不住想靠近你。]
[是嗎……我都忘了……]
[連布拉德一起?]
[……是的,連布拉德一起。]
怎麼能忘呢?即使是虛幻的快樂,也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啊。
但那段時間裡,卻沒有傑夫利的存在。所以我決定將它遺忘,連同真正宛如純淨寶石的布拉德。
[你想知道布拉德和愛莉絲怎麼樣了嗎?]
[不用,]我搖搖頭,[他的生命中不應該有我的存在,讓我們都忘了吧。]
遺忘,然後將所有的記憶都用來承載與傑夫利一起渡過的時間,直到那一刻來臨。
[薩可,你會忘了我嗎?]
[我會忘了你,所以,尤加,你也忘了我吧。]
“蝴蝶號”是一艘漂亮的飛船,如同它的名字一樣,外觀是一隻銀白色的蝴蝶的造型。當然,這是傑夫利告訴我的。
吉爾伯特讓帝國最好的工程師造就了它,將它的內部佈置成與伊蘭親王府一模一樣,甚至許多東西都是直接從我的故居移至飛船之中。還有一間專門的琴室,不大,卻放着那架黑色的鋼琴。
我想感謝這位兄長爲我所做的一切,但他卻再也不願意見我。只讓尤加轉告我,如果傑夫利比我先死,就回到帝都。
不過我想我不會再回來了,因爲如果失去了傑夫利,我的世界也會隨之毀滅。
我只想帶走少許的東西,但尤加卻幾乎將伊蘭親王府中的東西都給我收拾到了飛船上。傑夫利的所有檔案都被他潛入聯邦數據庫中銷燬,也連同拉斐爾和拉傑爾。
啓航的那天,是帝都的節日。聽着街上的音樂與行人的嘻笑,我在艙門外停住了腳步。
[薩可?]
[嗯,]我回握住傑夫利的手,[我只是,想彈琴了。]
《狂歡波爾卡》只能被遺留在帝都,今後還是彈《漫遊星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