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間,風漫天擺上一桌極爲豐盛的酒菜,開懷暢飲,高談闊論,談的俱是些風花雪月,以及他生平得意之事。他口才極佳,說得當真令人忘倦,俱都忘了問他何時啓程,自何處啓程,他也絕口不提有關"分手"之事。
不知不覺間,更漏已殘,風漫天突地端起酒壺,爲南宮常恕等四人各斟滿一杯,舉杯說道:"長亭十里,終有一別,天下無不散的筵席,風漫天再至江南,能見到各位如此風光霽月的朋友,實是高興得很,只是聚日不多,別時已到,飲完了這一杯送別之酒,鳳某便該去了。"衆人只當他貨物尚未辦齊,在這裡總該還有數日勾留,聞言不覺一震。
南宮夫人顫聲道:"如此匆忙作什麼,風大俠如不嫌棄,請再多留兒日,待我爲風大俠再整治一些酒菜……"魯逸仙道:"正是正是,人生聚散無常,你我一別,不知何時再能相見,何不留在這裡,再痛飲幾杯孔雀開屏?"風漫天微笑不答,舉杯道:"請、請。"衆人對望一眼,仰首一飲而盡。
南宮夫人目光深深凝注着南宮平,道:"風大俠好歹也要等過了今日再走,今夜我好好做幾樣菜……"突覺頭腦一陣暈眩,一句話竟然也說不下去!
剎那間人人都覺眼花繚亂,夭旋地轉,面前的杯、盤、碗、筷都像是風車一樣的旋轉起來,南宮夫人心念一動,爲之大駭,呼道:"平……兒……"站起身子,往南宮平走去。
風漫天仰天長笑道:"人生本如黃粱一夢,生生死死,聚聚散散,等閒事耳,各位俱是達人,怎地也有這許多兒女俗態。咄……""咄"字方自出口,只聽一陣杯盞跌倒聲,衆人竟都倒了下去。
南宮平只覺眼重心眩,再也支持不住,模模糊糊,朦朦朧朧間,他只看見他慈母的憂鬱悲哀的眼波,像十月的秋水一樣……終於,他的靈魂與肉身,都深深地墜入無邊的黑暗,有如死亡一般的黑暗!
諸神殿,這虛無縹緲的神秘之地,莫非只是聰明人用來欺騙世上愚人的一個騙局?
莫非世上根本就沒有"諸神殿"一地?
莫非"諸神殿"只是存在死亡中而已?
南宮平迷迷糊糊間到了一個島嶼,只見遍地俱是瑤花瓊草,奇珍異果,閃亮的黃金,眩目的珠寶,滿滿鋪了一地,他踐踏着,就正如人們踐踏泥土一樣,綿羊與猛虎,共臥在一株梧桐樹下,樹上棲臥着一對美麗的鳳凰,梧桐的葉子,卻是整塊的翠玉。
遠處有一座高大的宮殿,白玉爲階,黃金作柱,金樑玉瓦建成的殿背,高聳入雲,幾與天齊,來往的人羣,也都是仙風道骨,不帶半分煙火氣。他恍恍惚惚地信步而行,突地見到他父母雙親也雜在人羣中行走,大喜之下,狂奔而去。
哪知腳步竟忽然不能動彈,彷彿突然被人點住穴道,他又驚又急,苦苦掙扎,剎那間只見到所有的珍寶花果都變作了惡臭垃圾,往來的人羣也都化爲了毒蛇猛獸,梅吟雪、葉曼青、王素素、龍飛,以及他的父母雙親,都被數十條毒蛇緊緊纏住,毒蛇的眼睛,卻忽然都變成郭玉霞含笑的秋波……
他用盡全身之力,大喝一聲,奮然躍起……張開眼來,眼前卻只有一盞孤燈,散發着柔和的光輝,四下水聲潺潺,他舉手一掠,滿頭冷汗,汗透重衣,才知道方纔只不過是一場惡夢。
轉目望處,四壁蕭然,只有一牀、一幾、雙椅,高處有一扇小小的窗戶,窗外羣星閃爍,原來他已睡了一天一夜。他定了定神,掙扎站起,只覺地面不住搖晃,再聽到四下的流水聲,他才突然發覺,他已置身海上。
就在方纔昏睡之間,他已遠離了紅塵,遠離了親人,遠離了他生長的地方,所有他熟悉與他深愛着的人們,此刻已與他遠隔千里之外,而且時間每過一分,他和他們也就更遠離一分。
一念至此,他只覺心胸欲裂,不禁悲從中來,突地重複坐下,熱淚奪眶而出。難道他的生命真的從此便不再屬於他自己了麼?那豈非等於生命便從此結束?但父母師門之恩,俱都未報,紅塵中他還要去做的事,更不知尚有多少?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突地伸手一抹淚痕,奮然長身而起,白語道:"我還要回去的,我還要回去的……"突聽門外朗聲一笑,風漫天推門而入,道:"你還要回去麼?"南宮平挺胸道:"正是!"
風漫天笑聲一頓,長嘆道:"好,好,你有此志氣也好!"他手持巨壺,腳步踉蹌,酒意更濃。
南宮平雖然有許多話要想問他,但見了他如此神情,只得住口。過了半晌,海風突盛,強勁的風聲,在船外呼嘯而過,船行更急,也卻更加搖晃。
但只有獨腿的風漫天,在搖晃的船板上,卻走得平平穩穩,他搬來許多酒食,與南宮平對坐而飲。轉瞬間天光已亮,南宮平只聽四下漸漸有了嘈雜的腳步與人語聲,不時還夾着獅虎的吼聲-
線陽光,穿窗而入,風漫天突地長身而起,道:"隨我來!"兩人一起出了船艙,南宮平一眼望去,只見海夭極處,金光鱗鱗,四下天水相接,金光波影,景色當真壯觀已極,但船板上卻是說不出的齷齪零亂。四下滿堆着箱籠雜物,後桅邊卻放着一排鐵籠,籠中的獅虎豺狼,俱已自箱中放了出來,一見生人,便不住怒吼躍躍,張牙舞爪。
一個消瘦而沉默的漢子,敞着衣襟,立在後梢掌舵,另一個矮小臃腫的漢子,穿着一身油膩的衣衫,滿頭癲瘡,立在他身邊嘻嘻醜笑。
南宮平一見此人,心中便有說不出的厭惡,漁人船伕,雖然窮困,但大多俱是明朗而潔淨的,此人卻是既齷齪,又猥瑣,笑聲更是刺耳難聞。他忍不住問道:"此人是誰?"風漫夭道:"伙伕。"
南宮平呆了一呆,想到今後自己要吃的飯菜,竟是此人所做,胸口已不覺起了一陣噁心,皺眉道:"怎麼尋來如此人物?"風漫天哈哈一笑,道:"我能尋着這些船伕,卻已大非易事,縱是生長海面之人,又有誰願意跟着陌生的船飄洋過海。"南宮平道:"那麼前輩你又是如何找來的。"
風漫天突然張手一招,那八哥便遠遠飛了過來,風漫天道:"叫七哥來。"那"八哥"咕咕叫道:"七哥,七哥……"低低飛了一圈。甲板突地掀起一塊,一個黝黑的漢子,自船板下一躍而出。
南宮乎目光轉處,心頭不禁又是一跳,原來此人生相更是奇特,身材矮短寬闊,有如棺材一般,背脊彎曲,頭陷入肩,行動卻是輕捷靈敏無比,輕輕一步,便已到了風漫天身前,面目之醜惡,更是駭人聽聞,獠牙闊口,下頷突出,有如野獸般激動魯莽之色,垂首道:"主人有……有何吩咐?"語聲嘶啞緩慢,口齒極是不清。
風漫天哈哈一笑,道:"我與他兩人,乘着一艘獨木之船,飄洋過海,來到江南,此番回去,誰還願意如此吃苦,何況又多了不知多少貨物,自然要換隻最大的船,自然要用許多船伕。"南宮平道:"多少船伕?"
風漫天道:"莫約十一、二人,你可要見見他們?"南宮平連聲道:"不用了!"他見到這野獸般的"七哥"與那癲頭漢子,心中已是作嘔,哪裡還願再看別人,轉開目光,望向籠中的猛獸,只覺那些獅虎豺狼雖然兇猛,卻也比這兩人看來順眼得多。
這海船製作甚是堅固,只有一根船桅,確是難見的大船。
此刻船帆俱都張起,使連後檣也已縱帆,都被海風漲滿,藍天碧海,萬里無雲,南宮平初次來過這種海上生活,不兩日便已漸漸將胸中的不快忘去,反而充滿新奇之感,只恨不得早日到達目的地,完成責任,那時用盡千方百計,也要重回江南。
船上船伕,大多形容古怪,面色陰沉,一個個不住以奇怪的目光,窺伺着南宮平,有如野獸窺伺獵物一般,完全不似海面常見的船伕,南宮平心中不覺暗中起了警惕,但風漫天卻滿不在意。
他每日清晨,陽光初升之際,都要站到船頭,撮口長嘯一番,直震得海天都掀起波瀾。除此之外,便是終日坐在艙中飲酒,而且言語越來越少,有時甚至終日不發一言。
他不但自己飲酒,而且每餐每飯,還要強勸南宮平喝上幾杯他那葫蘆裡的烈酒。
南宮平每次見到那癲子端來菜飯時,心頭都覺得十分難受,不喝幾杯烈酒,當真是食難下嚥。
那癲子廚師當真齷齪已極,連臉都未曾洗過一次,幸好船上清水甚是珍貴,他菜又燒得極好,雖然人人厭惡於他,卻還可容忍,他終日唯有癡癡呆笑,更似乎什麼事都不放在心上,見到南宮平時,那咧嘴的一笑,使得南宮平每次一聽見他的笑聲,就趕緊將目光轉過一邊。
船行數日,舉目四望,仍是海天茫茫,見不到一片陸地。
南宮平忍不住問道:"不遠了麼?"
風漫天卻只是冷冷回答:"到了你自會知道!"船行越久,他臉色就越陰沉,酒也喝得越多,這自是大違常情之事,只因無論是誰,離家漸近,心裡總是該高興的。
這一日風浪甚大,南宮平多喝了兒杯,想起親人,心頭不覺甚是煩悶,悄悄出了艙門,走到船頭,只見天上星羣影人海中,天水相映,幾乎令人分不出哪裡是天,哪裡是海。
他心神方覺一暢,突聽甲板下傳來一聲癡笑,接着船板一陣輕響。
南宮平實是不願見到此人,眉頭一皺,身形閃動,輕輕掠至船艙旁的陰影中,只見兩個船伕夾着那癲子伙伕躍上船面。
南宮平本待閃身入艙,見到這三人行跡彷彿十分鬼祟,心念一轉,手掌一搭,全身隱沒在船艙邊的短檐下。
只見那兩個船伕,一個身形枯瘦,身材靈便,名叫"金鬆",另一人卻是陰沉的舵手"趙振東",這兩人船上生涯俱都十分精到,在船伕中彷彿甚有權威,是以南宮平都認得。
金鬆一上船面,四望一眼,輕輕道:"缺點子!"趙振東冷冷道:"你再去四面踩踩盤子,掌舵的不是併肩子!"他兩人出口竟是江湖黑話,南宮平不禁更是疑雲大起。
要知"缺點子"便是無人之意,"踩盤子"乃是探查,"併肩子"便是"朋友",這幾句話綠林豪強最是常用,南宮平雖非老江湖卻也懂得。
金松果然展動身形,四下探查了一番,身形輕捷靈便,輕功竟似極有根基,"嗖"地自南宮平身側掠過,搖頭道:"沒有動靜,只有掌舵的那廂還在艙那邊,而且伏在舵上,似已睡着了!"趙振東微一頷首,將那癲子廚師拉到一堆貨物下,那癲子跌跌撞撞,笑也笑不出來了。趙振東面色一沉,"嗖"地自靴裡拔出了一柄解腕尖刀,在癲子面前一晃,陰側側笑道:"你要死要活?"那癩子駭得縮成一團,給結巴巴他說道:"自……自然要活!"趙振東道:"要活就得聽老子們的話,老實告訴你,老子們都是殺人不眨眼的人物,你只要是在海面上混的,大概就聽過老子們的名字,老於就是舟山海豹幫的海豹趙老大!"那癩子不由一愣,苦着臉道:"大……大王有何……吩咐小人都聽話。"他一駭之下,話更說不清了。
趙振東冷冷一笑,道:"諒你也不敢不聽!"自懷中取出一個紙包,接道:"明天給我漂漂亮亮地做一鍋海帶雞湯,把這個一半下在湯裡,一半混在飯裡!"那癩子顫聲道:"雞湯裡不用放胡椒麪的!"
趙振東笑罵道:"呆子,這不是胡椒,告訴你,這就是殺人的毒藥,無論是誰,吃下半點立刻七竅流血而死。你記着千萬不要將它放入口裡,事成之後,老子們發了財,少不得也要分你一點,但你若走漏一點消息,老子們就要把你大卸八塊,拋下海里餵魚,知道了麼?"那癩子點頭如搗蒜,連聲應了。金鬆輕輕一笑,道:"小弟這幾日暗地觀察,這一票油水就足夠我兄弟快樂半輩子,只是不但那跛子跟那怪物有些扎手,那個漂漂亮亮的小白臉,手底下也有兩下子。"趙振東冷"哼"一聲,道:"你當汪治、孫超,連那邊掌舵的那死臉子李老三是好人麼?我看這三人混上船來,也沒有安着好心,八成也是黑道上的朋友,只是他們既然不是咱弟兄一路,明日索性連他們也做翻了算了!"這兩人輕言細語,直聽得南宮平暗中心驚,心中暗道:"僥倖,天教我無意中窺破他們的陰謀,否則豈非要着了他們道兒。"心念轉動間,突聽左面一聲衣袂帶鳳之聲"嗖"地劃過。
南宮平心頭一驚,只見一條黑影人影一掠而來,冷冷道。
"趙老大,你好狠心,連我兄弟你也要一起做翻餵魚麼?趙振東面色大變,翻身躍起,掌中緊握尖刀,輕叱道:"誰?"黑影中緩步走出一人,死眉死眼,長腳大手,面上不帶半分表情,正是被趙振東暗中喚做"死臉子"的李老三。
趙振東、金鬆如臨大敵,虎視眈眈,李老三神情卻仍是呆呆板板,緩步走了過去,道:"癩皮狗,快把毒藥拿出來。"那癩子縮在箱籠間,當真有幾分像是癲皮狗,趙振東叱道:"你先把命拿來!"刀光一閃,使要撲上前去。
李老三道:"且慢動手,要知我令你們交出毒藥,並無惡意,那跛子是何等角色,豈是一包毒藥就可以解決得了的,若是被他發覺,豈非打草驚蛇,壞了大事,快把毒藥拋入海里,我自然另有好計來對付他們。"趙振東果然停下腳步,但回中仍在發狠,道:"你是什麼玩意,我海豹趙老大要聽你的!"李老三冷冷道:"你不認得我麼?我就是……"突然湊到趙振東耳邊,輕輕說了幾個字。
趙振東面色大變,身子一震,"鐺"地一聲,連掌中的尖刀都落到地上,顫聲道:"你……你老人家怎……"李老三道:"不要多話,快回到艙裡睡覺,時候到了,我自會通知你,你海豹幫顯然辛苦了一趟,我也不會虧待你們。"趙振東道:"是,是……"拉起金鬆就走。
那癩子畏縮跟在後面,"李老三"突然一把抓起他臂膀,厲聲道:"好大膽的殺胚,你當太爺沒有看出你是什麼變的麼!拿命來!"右掌一揚,立掌如刀,"唰"地一掌,向癩子天靈直劈而下!
南宮平心中大奇:"難道這癩子也是個角色!"那癩子卻早已駭得癱在地上,只見"李老三"一掌已將震破他頭頂天靈,他卻仍然動也不動,哪知"李老三"掌勢突地一頓,只是在癩子肩頭輕輕一拍,道:"不要怕,我只是試試你的,去吧!"他無論做什麼事,面上都絲毫不動聲色,話一說完,轉身回到舵邊。那癩子爬起來爬下艙板,目光卻在有心無意之間,望了望南宮平隱身的短檐。
南宮平不禁又是一驚,只聽船艙上一隻老鼠跑過,他方纔只當那癩子發現他行藏,哪知那癩子只不過是看到了老鼠而已。
南宮平啞然一笑,見到四下再無人影,輕輕掠下,一手拉開船艙之門,方待閃身而入……
哪知他目光一擡,黑暗中競赫然有一雙發亮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緊盯着他,彷彿早已隱在船艙門後,等着他進來似的。
南宮平一驚之下,雙掌一錯,護胸防身,只見面前的不過只是那怪物"七哥"而已。
"七哥"咧開闊口,露出那一排森森白牙,朝他一笑,便轉身走開,腳步間真當沒有一絲聲音。
南宮平又驚又奇,忖道:"難道這怪物也聽到了方纔那些話麼?怎地他卻不動聲色!"大步走入,找着風漫天,只見他仍在燈下喝酒,他從不睡覺,也不吃飯,老天生下他來,彷彿只是爲了喝酒的。
他頭也不回,緩緩道:"還沒有睡麼?可是要喝兩杯?"南宮平沉聲道:"前輩若再喝酒,以後只怕永遠喝不成了!"風漫天朗聲一笑,道:"世上竟當真會有能令老夫喝不成酒的事麼?如此說來,我倒當真要聽上一聽!"話說完,又滿滿喝了一口。
南宮平道:"前輩可知道船上的船伕,全是殺人越貨的海盜麼?"他一口氣將方纔所見所聞全都說了出來。
哪知風漫天卻全然不動聲色,南宮平皺着眉道:"晚輩雖也未將這些惡賊放在心上,但既己知道他們的陰謀,好歹也該有所舉動……"風漫天哈哈…笑,道:"你當我不知道麼!自他們踏上此船那一刻開始,我便知道這些人裡全無一個好人,只有那癩子癡癡呆呆,並非他們一路,是以我纔要癩子來做伙伕。但我猶自放心不下,早已在酒中下了可解百毒之藥,是以我每餐都要你喝上幾杯,便是防他一手,至於他們若要動武,哈哈,那便是他們死期到了。你看我終日飲酒,當我真的醉了?"南宮平暗歎一聲,道:"前輩之能,當真非人能及……"風漫天大笑截口道:"我不過年老成精,看得較清楚而已,你若是到了我這樣年紀,便知道世上的陰謀詭計俱都可笑得很,只是……那李老三看來倒是個角色,卻不知道他是什麼變的……"南宮平道:"此人必定大有來歷,但在前輩你的面前,只怕他也難施展了!"他此刻對風漫天已是心中欽服,絕非故意奉承。
風漫天大笑道:"不管他有什麼來歷,他要姓趙的那廝不要在酒菜中下毒,倒是聰明得很,無論是多高明的迷藥,無論他下在何物之中,老夫若是看他不出,便算枉活這七八十年了!"南宮平道:"前輩難道不準備揭破他們的陰謀麼?"風漫天道:"我每日長嘯,便是爲了要唬住他們,否則他們只怕早已動手了,若是揭破陰謀,殺了他們,還有什麼人來做船上的苦工。"他仰天一笑,道,"這幫惡人遇着老夫,只怕是合當倒黴了。"南宮平心中突地一動,凜然道:"前輩貨單上最後一項,難道便是要以他們充數麼?"風漫天笑道:"正是,我早知會有人自動送上門來,是以絕不費心去找,到了地頭……到了地頭……"笑聲突地停頓,又痛飲起來。
南宮平暗歎一聲,只覺這老人既是可敬,又是可怕,目光轉處,只見他雙眉突地緊緊皺在一處,心中竟似甚是憂悶,一杯接一杯,不住痛飲,忽又回過頭來,道:"老夫生平唯有一件憾事,你可知道那是什麼事麼?"南宮平搖頭道:"不知。"
風漫天"吧"地一聲,將掌中巨觥,重重放到桌上,長嘆道。
"老夫生平憾事,便是飲酒不醉,便是終日不斷地喝,仍是清清楚楚,當真可悲可嘆。"南宮平大奇道:"千杯不醉,是爲海量,乃是人人羨慕之事,有什麼可悲可嘆?"風漫天道:"常言道:一醉解千愁,世人飲酒,十之八九,多是爲了消愁解憂。古往今來,聖賢豪傑,英雄詩人,有幾個逃得開這個酒字,便是爲了人人心中俱有煩悶之事,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那曹阿瞞雖是大好巨惡,這旬話卻是說得對的。那滴仙詩人李大白說得更妙,勸君更進一杯酒,與爾同消萬古愁!哈哈,萬古愁,哈哈,好一個萬古愁!這三字一個字便值得喝上一杯!"他拿起巨觥,連盡三杯,方自接口道:"世人飲酒,俱是爲了消愁,量淺之人喝上一點,便能將憂愁渾然忘卻,豈非大妙,海量之人,久飲不醉,既費金錢,又耗時間,已是大大不幸,若似老夫這般,永遠喝它不醉,更是不幸中之最不幸了,豈非可嘆之事!"這一番言論,南宮平真是聞所未聞,不禁大笑道:"話雖如此說法,但老前輩一生英雄,名滿天下,晚來更能隱於武林中人心目中的天堂樂土諸神之殿,可說是福壽雙全,卻又爲了什麼定要以酒消愁?"風漫天呆呆地愕了半晌,喃喃道:"諸神之殿,諸神之殿……"突地揮手苦笑嘆道:"我已有酒爲伴,你去睡吧!"南宮平直到入睡以前,心裡還在奇怪,不知道風漫天爲何如此愁苦。第二日他上到船面,只見趙振東、金鬆,以及那"李老三"等人仍是照常做事,他自然也裝作糊塗,但心中卻又不禁爲這些人的命運悲嘆。要知他生長大富之家,幼有才子之名,長有英雄之譽,可說是個天之驕子,是以悲天憫人之心,便分外濃厚。
風漫天索性連日來的長嘯都免卻了,酒喝得更兇,南宮平見他精神似乎日漸萎頹,心頭憂鬱日漸沉重,就正如那籠中的獅虎一樣。
要知海上食物清水最是珍貴,自無足夠的飲食供給獅虎,再加以浪大船搖,獅虎豺狼雖是陸上之雄,到了海上,卻也不慣。兒日下來,這一羣猛獸早已被折磨得無精打采,威風盡失,就連吼聲聽來俱是有氣無力。
南宮平看看風漫天,看看這一羣猛獸,不禁爲之嘆息。
四面仍是海天茫茫,連船舶的影子都看不到,入海自是極深了。"李老三"面如死水,坐在般邊,拿了根釣竿釣起魚來。
到了黃昏,風漫天拿着葫蘆上了船板,倚在船桅上看他釣魚,似乎看得津津有味。
南宮平笑道:"大海中釣魚,可釣得着麼?"
風漫天道:"只要有餌拋下水去,多少總會有一面條魚來上鉤的!"話聲來了,"李老三"鈞竿一揚,果然釣上一條魚來,滿身細鱗,微帶紅色。
風漫天嘆道:"這條魚正是海魚中最稱美味的紅魚,下酒最是佳妙,只可惜沒有令堂那樣的妙手烹調而已。"提到南宮夫人,南宮平神色不禁一陣黯然,但瞬即展顏笑道:"在下的手藝,卻也不差哩,"風漫天大喜道:"真的麼?"南宮平笑道:"自是真的!"他爲了要爲這老人暫解愁緒,竟真的拿過那尾鮮魚下艙做起菜來。
要知"烹飪"一道,其中亦有極深的功夫,極大的學問,火候、刀法、佐料,有一樣差錯一點,味道就大不相同。但南宮平天資絕頂,不但詩詞書畫,一學便精,就做菜,竟也無師自通。
風漫天興高采烈,看他做菜,那癲子也一直在旁癡癡呆笑。
片刻間便已做好,一條魚端將出來,果然是色、香、味俱全,風漫天早已等不及了,一面喝酒,一面吃魚,還未回到船艙,便已將魚吃了大半,眼見一盤子裡只剩下半段魚尾,一個魚頭,方自訕訕笑道:"你做的菜,你也要吃上一點!"南宮平含笑夾起一段魚尾,慢慢咀嚼,他看到這老人的笑容,心裡也甚是開心,風漫天回頭一望,只見那怪物"七哥"也站在旁邊咧嘴而笑,彷彿是羨慕,便含笑道,"你想吃麼?魚頭拿去!"那怪物"七哥"拿起魚頭,整個拋入口裡,竟連皮帶骨地大嚼起來,當真有如野獸一般。南宮平見了他的吃相,不禁暗中皺眉。
風漫天哈哈笑道:"好,好,有其母必有其子,想不到你居然也燒得一手——"語聲、笑聲,突地一起頓住,他語聲本自越說越響,有如紙鳶越放越高,此刻笑聲突頓,有如紙鳶被人一刀斬斷長線,又被狂風呼地捲走。
只見他雙目圓睜,面色漸漸發青,突地狂吼一聲:"不好!""呼"地一掌,五指箕張,筆直向南宮平抓來!
南宮平驚愕之下,全然呆住。哪知風漫天一掌抓來,竟是劈手奪過了南宮平手中猶未完全吃淨的半段魚骨,厲喝道:"好畜牲,老夫竟上了你的當了:"喝聲淒厲,目毗皆張,手掌一揚,魚骨"唰"地飛出,向立在船艙邊、手中猶自拿着鉤竿的"李老三"擊去。只聽一縷尖鳳,破空而至!"李老三"陰陰一笑,掠開數尺。"奪"地一聲,魚骨全都嵌入艙板裡,風漫天大喝道:"魚中有毒!快動手將這班惡徒全都殺淨!"鐵柺一點,飛身而起。
"七哥"仰天長嗥一聲,當真有如惡虎兇狼一般,十指箕張,抓向"海豹幫"中的一條漢子,那漢子早已被這一聲狂嗥駭倒,竟然不知躲閃,被他一把抓住,十隻手指,全部插入胸骨之中,半聲慘嗥未盡,已自氣絕身死。
"七哥"隨手一抖,將那人的心肝五臟俱都掏出,竟放到口中大嚼起來,只見他目閃兇光,滿面鮮血,口中咀嚼有聲,怪笑着撲向另一條漢子。
那漢子早已心裂膽寒,不敢回手,撒腿就跑,哪知,七哥一聲怪笑還未笑完,突然兩眼一翻,仰天跌倒,滿口的鮮血,沿着嘴角流了出來。
南宮平一掌擊斃了一條大漢,與"金鬆"交手方自一招,亦覺頭腦暈眩,不能支持,心中暗道一聲:"罷了!"他不願落到這一羣惡賊手中,身形一展,便要投海自絕!
哪知趙振東卻突地一把拉住了他的腰帶,獰笑道:"你想死得這麼舒服麼?真是做夢。"竟一把將他拉了回來,但他卻也已不省人事了!
那邊風漫天身形如風,撲向"李老三","李老三"見了他如此神情,如此武功,亦是暗暗心驚,不敢招架,閃身而退,口中卻冷笑道:"老匹夫,你還不倒下!"他身形雖快,風漫天更快得不可思議,巨掌一撈,閃電般抓住了"李老三"的衣衫。
"李老三"大驚之下,全力前衝,只聽"嘶"地一聲,衣衫撕作兩半。"李老三"心膽皆喪,頭也不回,"噗"地跳下海中。
風漫天霍然轉身,鐵柺一點,便到了一條彪形大漢身前。
這大漢身材極爲魁梧,面容更是兇惡,在賊黨中有"大力鬼"之稱,此刻還妄想招架一陣,哪知風漫天伸手一抓,便已將他龐大的身子舉了起來,隨手向外拋去,摔在船板之上。這大漢厲吼一聲,天靈碎裂,腦漿直濺出五尺開外。
風漫天身形不停,撲向金鬆,他自知已中迷毒,便想將船上的惡賊全都殺淨,哪知他中毒已深,所中的迷藥,又是異品,縱然功力通神,卻也支持不住,只覺目眩神迷,眼前趙振東的人影,由一變二,由二變四,剎那間竟似變成了無數親人影,在他身旁飛來舞去。
他自知再也無法支持,一代英雄,竟落於小人之手,他不禁狂吼一聲:"恨煞我也!"揮手拋出了肋下的鐵柺,便翻身跌倒,這最後一擊,他不但用盡全身之力,便連胸中的悲憤之氣,也隨之發出,這力道是何等驚人!
只聽一陣狂風呼嘯而來,金鬆呆呆地愕在當地,竟不知閃避,原來他早已被嚇破了苦膽,只見一條鐵柺,生生自他前胸穿入,後胸穿出,勢力未歇,餘力猶勁,"奪"地一聲穿入艙板,竟將金鬆生生釘在艙板之上。
這一切發生俱在剎那之間,船板上僥倖未死的人,一個個早已駭得膽破心寒,呆如木雞,雙掌一捏,掌心俱是冷汗。
留在甲板下廚艙中的癩子,聽到甲板上的響動、慘呼,連忙爬上甲板。
但這時南宮平、風漫天與那怪物"七哥"俱已昏倒在地,只有那"八哥"在船桅上飛來飛去,咕咕叫道:"笑話,笑話……"突然一頭撞在船桅上,沿着船桅,跌落下來,只有海風依然,船行依然,彷彿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似的。
"李老三"水淋淋地自海中爬了上來,目光一掃,淡淡道:"還好還好,只死了四個!"樣手道:"快拋入海里,將甲板上洗乾淨,明日清晨我要好好款待這三條畜牲。"經歷了這許多變故,他面上還是聲色不動,俯身在南宮平、風漫天,以及那怪物"七哥"身上,各各點了三處大穴,心裡卻還不放心,又以油浸的麻繩藥制的牛筋,將他們綁得緊緊的,方自入艙更衣。
趙振東等人早已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遵命收拾甲板,原來他方纔在魚餌上下了極烈的迷藥,那條魚吃了魚餌,便已滿含迷毒。風漫天一時大意,只當自己眼見他自海上鉤的魚,又是南宮平親手作的,更加以"李老三"本是極力攔阻別人下毒的人,這條魚想必萬萬不會有毒,便放心吃得於乾淨淨。
哪知道這條萬萬不會有毒的魚裡,下的卻是天下無藥可解的迷魂毒粉,等到風漫天自知中毒,再想以內力逼出的時候,已自來不及了,這一代英雄竟被人有如糉子似的捆在甲板上。
直過了一個對時,星月升起落下,天光又復大亮,"李老三"睡足了覺,令人在他們身上淋了三桶海水,三人方自悠悠醒來。
南宮平只覺一陣陽光刺目,一陣笑聲刺耳,驚然醒來。
只聽"李老三"冷冷笑道:"我三十六條計謀,只不過施出一計,你們便已着了我的道兒,倒教我失望得很。"口裡雖說失望,但語氣中卻滿是得意。
南宮平張眼望去,只見自己與風漫天以及那怪物"七哥",俱都是被縛在一支鐵籠的欄杆上,除了眼睛之外,全身上下不但絲毫不能動彈,而且麻木得失去知覺。
甲板上早已洗得乾乾淨淨,像是一條魚肚朝天的巨鯨,浸浴在海上明亮的陽光下,甲板上的人,卻像是一羣春天的蚱蜢,不住在各處跳來跳去,興奮得片刻都無法安靜。趙振東雖然立在船尾掌舵,但目光也不住地朝這邊的箱籠打量。
"李老三"手裡可多了一條長長的鞭子,他一揚鞭梢,筆直地指到風漫天的鼻子上,冷笑道:"風漫天,你還有什麼話說,聽說你武功之高,一時無兩,但此刻你卻也只好任憑我宰割。"風漫天雖已醒來,但始終未曾張開眼來,此刻突地冷"哼"一聲,緩緩道:"老夫早已活得夠了,你要剁要割,任憑尊意。""李老三"道:"我等這機會已等了數十年了,今日你終於落到我的手中,我若是叫你舒舒服服地死去,實在有些對不起你。"他語聲本是沙啞低沉,但說到最後兩句,突地變得異常尖銳。
風漫天雙目一張,容顏慘變,道:"你……你,竟然是你!""李老三"仰天笑道:"好好,你終於認出了我,只是,卻已太遲了!"隨手一鞭揮出,長長的鞭梢,呼嘯着自風漫天身側揮過。
南宮平只聽身後一聲虎吼,原來他身後的鐵籠裡竟關着一隻猛虎。
那猛虎似乎正待躍起,但被"李老三"隨手一鞭,打得再也不敢動彈,伏耳貼在地上,有如遇着對頭剋星一般。
南宮平聽到這"李老三"的語聲,見到他的伏虎之能,心頭一動,突地想起一個人來,駭然道:"得意夫人!""李老三"哈哈笑道:"好好,連你也認出了我。"一面說話一面背過身去,話聲一了,她霍然轉回身來,一個面目蠟黃、死眉死眼的"李老三",便突地變成了年華雖去,但風姿猶存的"得意夫人"!
南宮平暗歎一聲,忖道:"難怪她面目陰沉,被人喚做死臉子,難怪她能在鮮魚腹中下毒,又有伏虎之能,原來她竟是得意夫人易容而成,我今日既已落到此人手裡……唉!"閉上眼睛,再也不發一言,因爲他知道在得意夫人面前,說什麼話都是多餘的,一心唯有等死而已。
得意夫人走到風漫天面前,伸手在他面上輕輕一摸,輕笑道:"風老頭子,我想你想了這麼多年,今日我打算要怎樣對付你,你可猜得出麼?"她手腕一轉,掌中便已多了一隻小小的絲囊,接口道:"你可知道我這囊中裝的是什麼?"風漫天已合起眼睛,閉口不語。
得意大人眼波一轉,"咯咯"笑道:"我這絲囊中裝的是天下至淫的媚藥,任何人只要嗅上一點,立刻就慾火上衝,你可要嗅上一點!"她易容時雖是"死臉子",但此刻每說一句話,面上卻有千百種表情,當真是風情萬種,蕩意撩人。趙振東遠遠望來,竟看得癡了。
風漫天容顏已是慘變,但仍閉目不語。得意夫人拈起絲囊蕩笑着又道:"來,聞聞看,香不香,你嗅過之後,卻又全身不能動彈,那種滋味一定舒服得很,保險比世上任何事卻要舒服幾倍……"南宮平心頭一寒,這種令人聞所未聞的酷刑,當真比世上任何刑罰都要殘酷數倍,他忍不住張眼望去。
只見得意夫人手裡的絲囊已離風漫天鼻子越來越近,風漫天雙目緊閉,滿頭俱是冷汗,這稱雄一世的老英雄,此刻縱然用盡全力,卻也無法將自己的鼻子移動半寸。
突聽身後一聲驚呼,那猛虎被驚得一聲怒吼,將得意夫人的絲囊震得斜斜飛起一些。
得意夫人雙眉一皺,倏然轉身,只見那癩子睜大眼睛望着她,結結巴巴他說道:"你……你老人家怎麼變成了女的l"得意夫人秋波一轉,突然嬌笑道:"你看我生得漂亮麼?"那癩子不住點頭道:"漂……漂亮!"
得意夫人笑道:"你居然也分得出別人漂亮不漂亮,好,快去給我做幾樣好吃的菜,我就讓你多看幾眼!"那癩子咧開大嘴,連連癡笑,雀躍着爬回艙下去了。得意大人伸手一撫鬢髮,輕輕笑道:"風老頭子,你看連他都知道我……"秋波轉處,突地發現她身側一條大漢,目光赤紅,野獸般望着她,脫口道:"你幹什麼?"那大漢身子微微顫抖,滿臉漲得通紅,突地雙臂一張,抱起了得意夫人的身子,大聲道:"求求你,求求你,我……我受不了……"原來方纔絲囊被虎吼一震,囊中的藥粉也震出一些,竟被這大漢順風吸了進去,此刻正已被藥性所迷,慾火焚身,不能自禁。
得意夫人再也想不到他敢抱起自己,一時不防,竟被這漢子兩條鐵一般的手臂抱在懷裡,只覺這漢子渾身淫燙,充滿了熱力,心神競也不禁隨之一一蕩。她本就生性奇淫,此刻不怒而笑,"咯咯"笑道:"死人……"競被那大漢和身壓到地上。
趙振東目光一凜,"唰"地掠了過來,翻腕拔出一把匕首,"嗖"地一刀,直刺入那大漢的背脊上,厲聲道:"你敢對夫人無禮!"那大漢厲吼一聲,翻身死去,得意夫人滿面紅暈,站了起來,道:"誰要你殺死他的?"趙振東呆了呆,得意夫人輕笑道:"噢,我知道了,你是在吃醋!"笑語盈盈中,突地反手一掌,將趙振東打在地上滾了兩滾。
得意夫人笑聲頓住,目光冷冷一掃,她已在甲板上所有的漢於面上各各望了一眼,厲聲道:"你們只要好生聽話,我誰也不會虧待你們,但是誰也不能吃醋,知道了麼?"走到趙振東面前,緩緩伸出手掌。
趙振東面色慘變,卻不敢閃避。
哪知她竟是在他面上輕撫了一下,突又笑道:"將那廝屍體拋下海去,好生去掌舵,知道了麼?"趙振東如蒙大赦,唯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