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同室操戈(2)
趁着宣德還沒回來,柳雲若去找了陵寢的守備李隆,李隆聽說有刺客預備行刺皇帝,嚇得臉都白了,凝視着柳雲若道:“公公既然得了消息,爲什麼不稟報皇上?將越王身邊的侍衛拿來審問不就行了?”
柳雲若淡淡一笑:“罪跡未顯,難拿真犯。越王地位尊貴,不能因爲我一個太監的言辭就拿他的侍衛。何況,只怕我們這裡的錦衣衛還沒有出動,越王已經將身邊料理乾淨了。”
李隆沉吟道:“不能拿……怎麼辦……”
柳雲若聳聳肩:“他們要鬧,就讓他們鬧好了,等到他們原形畢露時將軍帶人殺出救駕,人贓俱獲,越王也無話可說。”
李隆全身毛孔一炸,這是要拿皇帝做誘餌!他向外看看,覺得身上發冷,顫聲道:“這不行!萬一刺客傷到了皇上,我們都擔待不起!”
柳雲若忽然換了話題:“李將軍,你做這陵寢守備有四年了吧?”
李隆眉毛稍稍一揚:“怎麼?”
柳雲若微笑一下:“沒什麼,以前我跟着漢王的時候,曾聽王爺說,他手下曾有一員部將李隆,爲人忠直坦蕩,是將帥之才國家棟梁。可惜跟隨成祖瓦剌一役兵敗,白擔了敗軍之將的名聲。”
“王爺……啊不,高……他這樣說?”
柳雲若望着他出神,徐徐道:“將軍現在,連‘王爺’兩字都不敢出口了麼?”
李隆神情黯淡了一下,苦笑道:“慚愧,末將不是勢力小人,但身爲人臣,唯君命是從,公公見諒。”
柳雲若輕輕搖頭笑道:“將軍誤會了,我只是以爲,您和王爺很熟……王爺多次對我說,瓦剌一役是成祖調度失宜,李隆能夠全身而退站穩腳跟,不失名將之風。若有機會,他一定要在皇上面保奏李隆,這樣一個人才,派去守靈是國家損失。可惜……”
李隆當年跟隨漢王打過一次仗,漢王是中軍主帥,他是偏軍副將,見面不過兩三次,話都沒說過,並沒有什麼交情。萬沒想到,漢王竟如此看重他,這些話,皇帝不會知道,他自己不敢說也不敢想,漢王卻瞭解得如此清楚……他一時五內俱沸,心都緊緊縮了起來,也分不清這些話到底是漢王說的還是柳雲若編造的,幾年來的冷遇混合着對漢王的感激涌上心頭,涔涔的淚水在眼眶中滾來滾去,終於還是奪眶而出……
“將軍不要這樣……”柳雲若掏出手帕來,遞給李隆,嘆了口氣道:“我來找您,一來是向您求救,二來,我想替王爺圓了這個心願。您若有救駕之功,必然能夠重新起復,我能爲王爺做的,也就這麼多了……”
李隆抹去眼角的淚水,握住柳雲若的手道:“王爺和公公的恩情,末將銘感五內,公公放心,明日定然不會讓皇上和公公毫髮有損!”
第二天,宣德帶着柳雲若等人進山圍獵。說是圍獵,更像是遊玩,這裡不是皇家圍場,沒有衆臣左擁右贊,宣德也不必披着皇帝鎧甲一本正經。只帶着一隊侍衛,穿了一身射獵的便服,披一幅黑絲絨披風,隨意跑跑馬彎彎弓,比在行轅裡要愜意地多。
他回頭向身後的柳雲若望了一眼,見他穿着青色的披風,真的如一片柳葉般清淡。陽光從楓林縫隙裡撒下來,將淡淡的紅色塗了他滿身,在宣德的眼裡,映進了比陽光還炫目的色彩,彷彿將鬱郁□□召喚回了寥廓而斑斕的秋光裡。
他心情舒暢,勒住馬等了兩步,待柳雲若上前,笑道:“你的馬術如何?要不你過朕馬上來,朕帶你。”
柳雲若淡笑道:“皇上要和臣比較一下麼?”
宣德搖頭道:“不必,朕知道你會騎就行,山路不好走,摔着就不划算了。還是外頭好,紫禁城裡的秋天除了天陰就是下雨,劉禹錫說‘自古逢秋悲寂寥’,那悲寂寥的定然是悶在屋裡的人。”他忽然笑道:“朕來了詩興,咱們聯詩可好?”
柳雲若側頭笑道:“柏梁體?”
宣德用馬鞭在他身上輕輕一抽,佯怒道:“你敢做柏梁體朕就揣你下馬!朕先起,湖天雨過曉色開,滿市晴嵐帶煙樹——”
“遠山近山杳靄間——”
“前村後村相瀰漫——”
“浮藍積翠久不散——”
“懸崖滴露鬆稍寒——”
……
兩人一句一句地頂着,等到宣德無句可聯時,翻着眼睛想想:“有三百多句了吧?再不打住,回去就記不得了。”
柳雲若抿嘴笑道:“皇上儘管往下聯,這點子聰明我還有,回去一定能寫出來。”
宣德噗嗤一笑:“好了好了,不就是要朕認輸麼,你贏了還不行?”他難得見到柳雲若如此自在從容,看他清麗的臉上帶着些孩子氣的得意,粉紅的脣含着一抹笑意,恨不得從頭到腳將他包起來。他心裡癢癢,悄笑一下,將兩匹馬湊近,忽然一撈,就攬住柳雲若的脖子,在他脣上用力吻下。
柳雲若大吃一驚,險些跌下馬來,雙臂抵着宣德的胸膛,急得紅了臉:“皇上,有侍衛在……”後邊的話,都被那豐潤的脣堵住了,宣德的脣上帶着陽光的溫暖,卻又是那樣的柔軟,四脣如粘合,卻又欲剝離般地糾纏在一起,呼吸是在彼此口中進行。舌尖相互牴觸,卻又逃避着,口腔裡的一切都被對方探索着,柳雲若的手臂忽然失去了力量。
宣德銜着柳雲若略薄的脣,口中忽然含糊道:“明白了麼……只要在朕身邊,就什麼都不用怕……朕可以做任何事……他能給你的,朕能給,他不能給你的……朕也能給……”
柳雲若癡在那裡,這個時候,宣德心裡還在想着漢王,還在做着比較和揣摩。他的心情平靜下來,感覺到某種奇怪的孤獨的感覺,讓心一絲一縷地疼痛着。他知道宣德是愛他的,只是這愛裡有控制的慾望,他給予他的恩賜是有條件的,意味着他隨時都可以收回。
宣德感到了他的僵持,停下來望着他:“你怎麼了?”
柳雲若無聲地笑笑:“皇上,你真的全不介意了?”
宣德撫着他的臉:“是,朕相信隨着時間推移,你終會忘記他,全心全意愛上朕。”他說着話的時候眉梢微揚,臉上閃耀的全是帝王天子的驕傲自信。
時間,時間可以讓他忘記過去,重新再愛一次。那麼時間是仁慈還是殘忍呢?
若上天能夠賜予他時間,或許他真會愛上宣德,拋棄這些無聊的陰謀暗算,將愛修復到簡單如初,如撫摸般的天真,相依般的溫暖,讓他們能夠彼此寬容,諒解。但是他知道,他已沒有多餘的時間。
他的時間已經淪陷,連這片刻的幻想亦不可得。
隨着一聲鳴鏑聲響,一個侍衛慘叫一聲跌下馬來,蹭蹭蹭幾聲,原本平靜的楓林裡跳出二十來個彪形大漢,個個黑巾蒙面,有的舞刀,有的射箭,竟是都朝着宣德衝過來。
侍衛統領張遷立知不對,大喝一聲:“護好主子!”幾個侍衛圍成一圈,將宣德擋在身後,拔出刀來抵擋箭雨,雖然形勢危急,卻寸步也不敢後退。
宣德臉色微變,手臂一拖一提,瞬間將柳雲若扯到了自己馬上,放在背後,低聲道:“抱緊朕,低頭!”他倒是臨危不亂,拉弓搭箭護在胸前,卻不忘向後邊溫和地說了一句:“別怕,有朕在。”
柳雲若在身子騰空的時候有些眩暈,等坐穩了才明白,宣德是在保護他。
明明是他親手策劃的遊戲,最不怕的人就是他了,卻在扮演一個被保護者的角色。突然想起,宣德是並不知道這一切的,不知道李隆的兵馬就在附近,不知道他們根本不會有事。對他來說,也許真的就是生死關頭,他最先想到的,居然是自己的安危?一個皇帝,用身體遮擋一個太監?
有那麼一剎那,柳雲若心底升起生死與共的感慨,這感慨太過強烈,有太多的沉溺和不可自拔。如同戲臺上的戲子,雖知唱的是人家的故事,還是情不自禁落淚。
柳雲若伸手環住宣德的腰,將臉貼在他的背上,聽得見他沉穩有力的心跳擊打自己的臉頰,宣德的氣息和體溫如同潮水一樣將他包裹。生死關頭有一個人相依相伴,是何等的幸福,他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心中酸澀煎熬,因着這幸福,以及這幸福的短暫。他又何嘗不是,在不知道的時候就入了戲。
李隆畢竟不敢讓皇帝等多久,很快是一片吶喊聲,甲冑分明的官兵涌過來,二十來個刺客雖然武藝高強,畢竟寡不敵衆,和快就被團團圍住。
宣德這才鬆了口氣,向領兵的李隆喝道:“朕要活的!”
官兵來了少說有兩百人,要死的要活的都容易,打鬥毫無懸念,不一會兒刺客就全數被擒。
宣德感覺柳雲若的手臂依然環在自己腰間,轉過身拍拍他的臉笑道:“沒事了,放開朕,朕要下馬。”驚魂初定,他竟然沒有注意柳雲若眼中的淚光。
李隆跑過來在宣德面前跪下:“臣救駕來遲,讓皇上受驚,罪該萬死!”
宣德跳下馬來,抖抖披風,淡淡問:“你怎麼跟過來的?”
李隆心中一驚,皇帝果然敏銳,要不是柳雲若事先幫他編好了理由,只怕三言兩語就被皇帝識破了。他一叩首道:“回稟皇上,臣在行轅中見到一人行跡鬼祟,不似御林軍,拿下之後審問,才得知……得知……”
宣德眼波一閃道:“得知有人要謀逆,對不對?!”
李隆不敢當着這麼多侍衛的面供出越王,只叩了個頭不說話。
這時柳雲若也下了馬,宣德拉起他的手,對李隆道:“你很細心,今日救駕有功,朕不會虧待你。把這些刺客都帶回去,不要驚動行轅的衆官員。”
李隆忙答應:“遵旨!”
柳雲若只覺得宣德手指冰涼,手心都是冷汗,有些擔心:“皇上?”
宣德緩緩回頭,看着柳雲若微笑,臉色卻是蒼白,道:“你說,是誰做的?”
柳雲若一時語塞,剛要說話,宣德卻按住了他的嘴,低聲道:“別說……別在這裡說……”柳雲若覺得他手指都在顫抖,知道他已猜得八九不離十,兄弟鬩牆同室操戈,到了這樣血淋淋的地步,也有些爲他悲涼。
宣德不勝抑鬱地嘆了口氣:“本來說要帶你好好玩玩,卻又遇上這種事,算了,回行在吧……”
他一路上都沒有說話。
刺客審起來沒有多大的困難,雖是江湖亡命之徒,卻也是血肉之軀,一動刑全招了,衆口一詞指向越王。宣德連晚飯也不吃,一邊讓李隆將刺客就地處決,一邊調兵遣將,先鎖拿了越王的全部侍從,又派兵將諸位藩王監視起來。和內閣幾個心腹大臣商議的結果,是天家醜聞不宜宣揚,最好的辦法是將越王秘密送回京去,對外只稱身體不適。
回到寢宮,宣德不必再強撐着維持鎮靜,只覺身子都是軟的,還沒走到殿內,就一下坐倒在院子裡的石凳上。柳雲若迎出來,看見他以手支額似是不勝疲憊,愣了一下,一言不發走上去,輕輕爲他按摩太陽穴。
宣德攥住他的手,聲音有些啞:“你說,他就這麼恨朕,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柳雲若道:“也許是一念之差。”
宣德苦笑:“瞻墉比朕小三歲,小時候同在東宮讀書,成祖待我們嚴厲,做不完功課就在毓慶宮門前罰跪。晚上很冷,我們都餓,瞻墉袖子裡藏着個芝麻燒餅,整個兒給了朕,朕掰開了將大的一半給他,他又將那半個分一半給朕,說他飯量小,吃不下……就巴掌大一塊餅,推來讓去都揉成渣了……”他突然擡頭,顫聲道:“朕對他們確實是苛了一點,削減他們的兵權,可那也是爲了他們好,不想讓他們心生妄想自投死路,朕心裡依然拿他們當兄弟……”
柳雲若藉着月光看他眼下有些溼潤,心中驚詫了一下,只以爲他明敏決斷堅定如鐵,卻不知也貪戀着手足之情。輕聲道:“皇上要保全王爺也容易,不就是一句話麼?”
宣德搖搖頭:“國法難容。”
柳雲若其實也不是真的爲越王求情,他只是想看看宣德的態度。如他所料,或許貪戀是真的,手足之情也是真的,但是權衡之下終究抵不過皇權帝位,便依然要做那清醒而殘酷的決斷。所謂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越王也罷漢王也罷,跟他情緣深淺不同,下場卻是一樣。
那麼明日,倘若謀反的人是自己,怕他也會是這樣,撒兩滴祭典往昔的淚水,依然“國法難容”該殺該剮按律辦事,最多“法外施恩”,賜他全屍。
柳雲若澀然一笑,這是他的結局,他一直都知道。
宣德把柳雲若的手在臉上輕輕蹭着,低低道:“咱們回宮吧,朕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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