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狗的悼文
人與狗的關係由來日久。當人在洞穴裡點着火堆禦寒取暖、恐嚇野獸時,狗也許還是圍着火堆嚎叫着、伺機吃人的野牲口吧?等人進化到了半坡遺址所標誌着的文明程度,狗就被馴化成了伏在火堆前、對圍着火堆的野牲口狂吠的家牲口——由人的敵類變成了人的幫手了。仔細想起來,這不知道是狗的進化還是狗的退化?是狗的喜劇還是狗的悲劇?反正這種大概在山林裡也沒像虎豹熊獅那般威風過的野獸從此就墮落了呢還是文明瞭呢?——總歸是也與人類一起,遠離了山林,漸漸步入了廟堂。
古往今來,關於狗的故事,層出不窮,難以勝數。救主的狗、幫閒的狗、復仇的狗、看家護院的狗、幫助獵人驅趕野獸的狗、與它們的表兄弟——狼——搏鬥的狗,還有野性復發重歸了山林的狗,還有經過了多少次、多少代的選優提純、弄得基本不像狗的哈巴狗、獅子狗、臘皮狗、蝴蝶狗、蜜蜂狗、貴妃狗、西施狗……這些成了小姐太太們寵物的狗身價高貴、名目繁多,貴到數十萬元一隻,多到可以編一本比磚頭還要厚的狗學大辭典。這些狗東西有時的確很可愛,在我吃飽了的時候。我並不反對養狗,有時甚至還能誇幾句那狗——爲了討狗主人的喜歡——這小寶貝,多麼可愛呀!——但要讓我自己養這樣一條寵物狗,那是絕對不可能的。據說那些名狗們的膳食是由名廚料理的,某些世界名流的狗有專門的傭人侍候,還有奶媽——挑奶媽的標準比大地主劉文彩選奶媽還嚴格,劉文彩也不過是選那些年輕無病、奶水旺盛的即可,這些狗的奶媽們除了具備上述條件外,還必須面目清秀,氣質高雅——這是一個名叫苟三槍的朋友告訴我的,不知真假,但這些狗東西難侍候之極確是真的。我們領導的太太養了一匹蝴蝶狗,每週都要讓公務員給它洗三次熱水澡,用進口洗髮香波,洗完了要用電吹風吹乾,然後還要撒上幾十滴法國香水。這條狗的待遇真讓我羨慕,它過着多麼幸福的生活啊!大如首都北京,能用進口香波每週洗上三次熱水澡的人也不會超過一半,洗完了還能撒上幾十滴巴黎香水的就更少,可見中國都市狗的生活水準大大超過了中國人民的生活水準,什麼時候老百姓能過上都市狗的日子,那麼中國就進入"大康"社會了,不是"中康",更不是"小康"。這些話聽起來好像有些陰陽怪氣,似乎我在譏諷什麼,其實絕無譏諷之意,實話好說實話難聽罷了。
就像人分三六九等一樣,狗也分成了諸多層次。前邊說的高級寵物狗,自然是一等第一,第二等的大概要數公安邊防們馴養的警犬了。這些狗外貌威武雄壯,看起來讓人膽寒,實際上也是非常厲害。我曾採訪過一個警犬訓導員,知道了警犬的血統十分講究,一頭純種名犬的價格能把人嚇一個跟頭。價格昂貴,訓練更不易,從前有人說國民黨的空軍飛行員是用黃金堆起來的,我們的警犬則是用人民幣堆起來的。類似警犬立了軍功、犧牲後隆重召開追悼大會的事在前蘇聯的文學作品中經常見到,中國大概也有這種事吧?
當年我看《林海雪原》,看到李勇奇的表弟姜青山那匹名叫"賽虎"的猛犬竟能輕鬆地制服了兩個荷槍實彈的土匪,我以爲這是小說家的誇張,是爲了襯托那位具有豐富山林經驗、高超滑雪技能、槍法如神、行跡如俠客的姜青山的,現實生活中,一條狗,如何能制服兩個人?何況還是兩個荷槍實彈的土匪。後來又看了美國作家傑克·倫敦的《野性的呼喚》,那條名叫巴克的狗更是厲害,能在片刻之間咬死一羣持槍的人,這就更難讓我相信了。我認爲地球上不存在這樣的狗,巴克只能是個神話中的狗,與楊戩的哮天犬一樣。
但現在我已經相信了作家們的描寫,狗,的確是比人厲害。爲什麼我的關於狗的認識發生了變化?因爲:前天,我被我家那條餓得瘦骨伶仃的狗狠狠地咬了幾口。隔着棉褲、毛褲、襯褲、兩件毛衣,它的利齒,竟然使我的身上三處出血,一處青紫。假如是夏天,我想我已經喪命於狗牙之下,即使不死,腸子也要流出來了。狗實在是太可怕了。狗真要發了瘋,人很難抵擋。這是我平生第一次遭狗咬,如同上了一堂深刻的階級教育課似的觸及靈魂,於是就寫這篇狗牙交錯的文章。
聽說我讓狗咬了,父親從鄉下趕來看我。我說:"一條小瘦狗,想不到這麼厲害!"我父親說:"這條狗算不上厲害,日本鬼子那些狗才叫厲害呢!都是些純種的大狼狗,牙是白的,眼是綠的,黑耳朵豎着,紅舌頭伸着,吃人肉吃得全身流油,個頭巨大,像小牛犢似的,叫起來‘哐哐哐’的……爲什麼中國出了那麼多的漢奸和順民?一半是讓日本鬼子打的,一半是讓大狼狗嚇的!"我的天哪,原來如此!
農村人也養狗,"文革"期間口糧不足,農民家徒四壁,沒什麼可偷——關鍵還是口糧太少,所以,養狗的極少。——"文革"期間"憶苦思甜",還把養狗少當作新社會比舊社會好的一個標誌——這幾年,口糧多了,家財也多了,於是養狗的也多了。這幾年農村盜賊如毛,沒有條狗還真不行。現在農村的狗我想很可能是歷史上最多的時候,養這些狗決不是爲欣賞,而是爲了防盜賊。但由於都是些劣種的土雜狗,膽小而且弱智,小偷來了,它們也就是瞎汪汪幾聲而已,所以儘管養着狗,也防不了盜賊。何況現在的小偷們都是高智商,精通狗學,研究出了十幾種對付狗的辦法,據說最有效的一種是燒好一個蘿蔔,扔給狗,狗以爲來了羊肉包子,張口一咬,便把牙燙掉,失去了吶喊與搏鬥的能力,於是小偷就可以堂皇入室了。即使不扔熱蘿蔔,扔一塊肥肉進去,堵住了狗嘴,它們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成了小偷們的同謀。不過小偷們一般不捨得扔肥肉,要扔就扔熱蘿蔔。農村狗一般都吃不太飽,熬得很苦,容易被收買也是情理中的事,都市的狗,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見了香酥雞都不擡頭,想收買它們就比較困難。
五年前,我妻子與女兒進縣城居住,爲了安全,也是爲了添點動靜熱鬧,我從朋友家要了一條剛出生不久的小狗,它的媽媽是條雜種狼犬,僅存一點狼的形象而已,決不是與狼**而生。我把這小東西抱回來時,它可愛極了,一身茸茸毛,走路還跌跌撞撞的。它腦門子很高,看起來很有智慧。我女兒喜歡得不得了,竟然省出奶粉來餵它。我回了北京後,女兒來信說小狗漸漸長大,越來越不可愛了。它性情兇猛且口味高貴,把我妻子飼養的小油雞吃掉不少,爲了小雞們的安全,只好在它的脖子上拴上了鐵鏈,從此它就失去了自由。這條狗也是條苦命的狗,如果它不是被我抱走而是讓一個幹部或是農民企業家抱走,它保證可以長得像小牛一樣大,但它不幸到了我家,剛開始還吃了幾頓飽飯,後來就再也沒吃飽過。它瘦得肋條根根突出,個頭沒長夠就蹲住了。我們也沒顧上給它蓋個窩,一年四季,風霜雨雪,就讓它露着天在牆根上蹲着。有幾次整日暴雨,它在雨中瘋狂地轉着圈,追着自己的尾巴咬,眼珠子通紅。我疑心這傢伙瘋了。後來轉不動了,叫不動了,就縮成一團,渾身水淋淋的,像個老叫花子一樣哼哼着,見到了我們,就發出哭一樣的叫聲,眼淚汪汪的,真是可憐極了。但肯定是不能把它放進屋子的:它滿身泥水,腥氣燻人,還有一身的跳蚤。我和妻子冒着雨給它搭了一個小棚子,但它竟然不懂得躲進去避雨。那個夜晚,在它的呻吟聲裡,我睡得很不安寧。它的生命力實在是頑強,太陽一出,抖摟掉身上的水,立刻又活蹦亂跳了。它的責任心強得有點可怕,在雨中,那般苦熬,但只要街上有點動靜,它馬上就忘記了自己的痛苦,拖着鐵鏈子跳起來,狂叫不止,向主人示警。
它在我家吃了很多苦,我心中很是歉疚。翻蓋房子時,特意爲它蓋了一間小屋,從此,它遭受風吹雨打的生活結束了。它更加盡職地爲我們看護着家院,街上過車,它跳叫;街上過小學生,它也跳叫;鄰居夫妻打架,它也跳叫;如果有人敲響了我家的門環,它一蹦能有三尺高;如果有人打開我家的門走進院子,它就忘了脖子上拴着鐵鏈,發瘋似的衝向前去,在半空中被鐵鏈頓得連翻幾個跟頭跌下來;爬起來它繼續往前衝,屢跌屢起,直到客人進了屋子它才停下來,吭吭地咳嗽,吐白沫,讓鐵鏈子勒的。
所有來過我家的人,都驚歎這條瘦狗的兇惡,都說從來沒見過這般歇斯底里的狗,都說這條狗幸虧瘦弱,如果用肥肉喂胖了,那就不可想象有多麼厲害了。我父親卻說:"肥鷹不拿兔子,胖狗不看家。"所有來我家的人都貼着牆根,膽戰心驚地溜走,我每次都大聲咋呼着迎送客人,生怕它掙脫了鎖鏈。它先後掙斷過三條鐵鏈子,爲了找一根不被它掙斷的鐵鏈,我和妻子在集上轉了好多圈,終於在賣廢鐵的地方發現了一條,是起重機滑輪上使用的,就像《紅燈記》裡的李玉和赴刑場時戴的腳鐐那樣粗,有三米多長,十幾斤重。我如獲至寶,出價要買。那賣廢鐵的主兒聽說我買了做狗鏈子時問:"天老爺爺,你們家養了條什麼狗?"我當然沒有必要告訴他我們家養了條什麼狗。回家後我與妻子一起把這條粗大的鐵鏈子給它換上,它低着頭,好像很不習慣。但很快它就習慣了,它拖着沉重的鐵鏈,一如既往地對着客人衝擊着,鐵鏈子在水泥地面上嘩啦啦地響着,有點英勇悲壯的意思,令人浮想聯翩。它聳着脖子上的毛,齜着雪白的牙,對來客滿懷深仇,表現出一種特別能戰鬥、特別渴望戰鬥的精神。我和妻子每隔幾天就去檢查一次拴它的鏈子和捆它的脖圈,生怕它獲得了自由身,誤傷了人民羣衆。記得三年前它還沒完全長大時,就掙開鏈子,把一個來給我送稿子的縣委宣傳部的小夥子咬傷了。那個小夥子與我說着話往外走,猛然間從星光下它躥了過來,基本上賽過一道閃電,眨眼間就在那個小夥子腳脖子上咬了一口。那小夥子蹭地一下子就躥上了我家的高達三米的平房,等我妻子拴好了狗,搬來梯子,他才驚魂未定地爬下來。他說:"天哪,我是怎麼上的房?"以後這個小夥子來給我送稿子,都是站在我家院牆外邊,把稿子扔進來,大喊:"我不進去了,莫老師!"現在它長大了,雖然瘦但戰鬥精神極強,如果掙脫了鎖鏈,後果不堪設想。尤其是我女兒經常帶她的同學來家做作業看小人書,那些小女孩,一個個都是家裡的寶貝疙瘩,萬一被惡犬咬了,那亂子可就鬧大,賠上醫療費和無數的道歉事小,傷了人家的孩子怎麼也彌補不了。所以我遠在北京,心裡總是不踏實,每次寫信或是打電話,都不敢忘記叮囑:千萬拴緊我們的狗!
據女兒說,有好幾次鏈子開了,她和爺爺躲在屋子裡不敢出來,一直等到她媽媽回來。說也怪,這條狗幾乎對誰都齜牙,惟有對我妻子,卻是異常地順馴,一見她就搖尾俯身,恭敬得不得了,宛如太監見了皇后。她罵它,打它,踢它,它不齜牙,不瞪眼,老實得簡直媚了。她開大門的聲音它都能辨別出來,絕對不會錯。我父親說它不是聽聲,而是嗅味;我在一本書上也看到:狗的鼻子比人的鼻子靈光幾十萬倍。我雖然每年在家只有幾個月,但它還是認識我的。有時我大着膽子給它餵食,它還對我搖搖尾巴表示感謝。有時甚至撲上來摟摟我的腿。但我的心裡還是怯,絕不敢太靠近它,因爲我知道這條狗跟我有距離。但我絕對沒想到它竟會咬我,而且是那樣的毫不留情。
那天,我送一個前來查電錶的電工出門,它突然掙脫了脖圈,把那條沉重的鎖鏈彎彎曲曲地拋棄在地上。我女兒驚呼:"爸爸,狗!"狗已經躥了過來,它的身體幾乎緊貼着地面,見慣了它戴着鎖鏈的形象,乍一見了沒戴鎖鏈的它,竟感到有一些陌生,好像不是我家的狗,而是一個別的野獸。運動員戴着沙袋訓練,一旦解了沙袋,便如離弦之箭;我家的狗一直戴着鐵鏈生活,一旦解脫了鐵鏈,那速度比離弦箭還要快。我挺身而出,把電工擋在身後,並舉起一隻手,對着它揮舞着,嘴裡大喊:"狗!"狗一口就咬住了我的左腿。我慶幸自己穿着棉褲,棉褲裡還套着毛褲,它咬了我,也不一定咬得透。我認爲它咬我一口就該罷休,沒想到它竟然連續作戰,鬆開我的左腿,又咬了我的右腿,然後聳身一跳,在我的肚皮上又咬了一口。這時候我才知道這傢伙的可怕,這時候我才明白宣傳部那個小夥子爲什麼能跳上三米高的房頂。傷口劇烈地疼痛起來,我一揮手,正好揮進它的嘴裡,它順便又給了我一口。幸好離門不遠,我掙脫了它,與電工和我女兒跑進屋子,緊緊地插上門,嚇得三魂丟了兩魂半。解開衣服一看,三處出血,一處青紫。腹部傷得最重,原因是毛衣不如棉褲厚。如果我只穿着單衣……如果咬着電工……我想,真是不幸中之大幸!
這時,大門還沒有關,萬一它跑到大街上去見人就咬怎麼辦?這條狗,自從進了我家的大門,還從來沒有出去過,它可以聽到鄰居家狗的叫聲,但從來沒有見過面,它能認識自己的同類嗎?
妻子終於下班回來了,狗撒着歡兒迎接她,並且十分順從地讓她把鐵鏈子重新拴到脖子上。
下午,我去縣防疫站購買了狂犬疫苗,到門診部打了一針,醫生說要連續打五針,戒酒、茶一個月。
只因爲一時衝動,咬了主人,它的末日就要來臨了。
我讓妻子去打聽一下,有沒有人願意要這條狗。妻子回來說,人家都說:連自己的主人都咬,誰敢要?但她廠裡幾個饞鬼願意打死它吃肉。
我的心立刻就軟了。我想起了這條狗無比的忠誠,對我妻子。我想起這條狗在社會治安不好的情況下,給我妻子和女兒帶來的安全感。我女兒在學校裡聽到了一些嚇人的消息,夜裡睡不着覺,我妻子就安慰她:"不怕,我們有狗。"它咬我,可能是一時糊塗吧?我決定還是留着它,給它脖子上再加一個脖圈,掙脫一個,還有一個。但那兩個打狗的人已經來了。我妻子想了想,堅定地說:"不要了!"
那是兩個身穿黑皮夾克的中年人,每人提着一條麻繩子。一進院,狗就瘋了似的對他們衝刺、叫囂。我生怕他們當場動手,他們說不。他們讓我妻子把那兩條繩子拴到狗脖子上,由他們拉到廠裡去再打。
我女兒很難過,坐在桌前,打開了收音機。我把聲音調大,怕狗垂死的聲音刺激她。她坐在桌前,在低沉的簫聲裡,捂着臉哭了。
奇怪的是它竟一聲不吭地被我妻子拉出了大門,那兩個男人跟在後邊。這是它第一次出門,出去了,就永遠回不來了。
我心裡也感到很難過,勸着女兒,說人家把狗牽去,放在食堂裡養着,天天吃大魚大肉,它是去享福了。她還是哭,我心裡煩起來,就說:是爸爸要緊還是狗要緊?!
她躺到牀上,用被子蒙着頭,不吃飯,我咋呼她,她不服。
我妻子悄悄地跟我說,狗出門時,雙膝跪着,望着她,那眼神真讓人不好受。
第二天,她回來說,那兩個人拖它走,它死活不走,於是就在街上把它打死了。我問它反抗了沒有,我妻子說沒有,一點也沒有。
我許願爲女兒再去要一條善良的、漂亮的狗,但我的確很猶豫。人養狗,總要看到它的末日,即便它咬了你,打死它時你也要爲它難過,這就是感情吧!
現在,它早已變成了肥田的東西,構成它的物質重新迴歸了大自然,而且,由這些物質,重新組合成一條狗的機會再也不會有了,但它的短暫的一生,與我的家庭的一段歷史糾葛在一起。它咬我那幾口,會變成我的女兒對她的孩子講述的一件趣事吧?也許。
二狗的冤枉
其實何止是狗有冤枉呢,大凡是被人馴化了的動物,都有訴不盡的冤枉,其中尤以狗的冤枉爲最。譬如牛,爲人拉犁耕田,爲人吃草泌奶,提供皮肉骨骼,連糞便都要爲人肥田或是取暖,冤得很,但人對牛的無私奉獻和任勞任怨是讚賞的,並將牛的品格作爲一種美德,用來褒揚那些勤勤懇懇、吃苦耐勞、不聲不響的人。我初當兵那時,在部隊裡最容易入黨、最有希望提幹、最被領導喜歡的人,就是那些文化水平不高、但特能種菜掄大錘、特能起豬圈掃廁所的"老黃牛","革命的老黃牛"。有不革命的老黃牛嗎?誰知道!而如果你是高中畢業生,嘴巴能說,筆頭能寫,即使你幹起活來比那些"老黃牛"還要拼命,也不會得到多少好評。年終總結時,一頂"驕傲自滿、缺乏實幹精神"的帽子還是要戴到你的頭上。對此我有親身的經歷、深刻的體會、滿腹的牢騷。多少年來,我們的隊伍裡究竟提拔了多少"老黃牛"當軍官,誰也沒有統計過,但數量肯定很大。一旦那些"老黃牛"被提拔成小軍官,多半"牛"性頓失,腐化墮落得比資產階級還要快一些。他們的行爲很有些爲當"牛"的歷史撈本兒似的。經過幾十年的淘汰,這些"牛"們多半解甲歸了田,但也有一些爬到了一定高度,靠着囫圇吞棗學來的那幾百個漢字,靠着幾十句部隊"政治思想工作者"們掛在嘴上的空洞術語,統治着他管轄的部門。這些由"牛"變成的老虎,張口就是"覺悟"、"黨性"、"組織原則"、"作風紀律"、"關懷培養",其實他自己也弄不明白這些話的真正含義,鸚鵡學舌,瞎叫而已。其實他滿腦袋瓜子都是《官場現形記》中那個帶着老婆給巡撫大人煮餛飩的小官兒的思維,他對下屬頤指氣使,對同級臉上帶笑腳下使絆子,對上司呢?那就是一匹活生生的哈巴狗了——瞧,冤案出來了!
人們喜歡用牛譽人,卻用狗來罵人。難道狗對人類的貢獻比牛小嗎?不,一點也不小。據一個動物學專家說,狗是人類最早馴化的野獸,這也就是說,狗爲人賣命的歷史比牛馬等牲畜都要早。在過去的千千萬萬年裡,有多少狗幫助主人追捕到了多少野獸?多少狗把被主人擊傷但還沒死利索的多少飛禽走獸咬死叼到主人面前、換取一個鳥頭或是一根獸骨?多少狗爲主人放牧了多少牛羊?多少次把多少離羣的牛羊攆回到主人的畜羣裡?多少狗爲了保護主人的多少鵝棚鴨舍與多少前來偷食的惡狼刁狐進行了多少次生死搏鬥?多少忠心耿耿的狗倒在狼的利齒下,爲了主人的利益犧牲了自己寶貴的生命?多少狗多少次爲了主人身負重傷、皮開肉綻、骨折筋斷、血跡斑斑、痛得眼睛冒綠火兒嘴裡直哼哼、主人無藥醫它它只能伸出舌頭一下下地舔舐自己的傷口、主人還說斷不了的狗腿、狗舌上有參、狗唾液能消炎爲不給狗療傷開脫自己?有多少次有多少狗爲多少人通風報信於危難之中挽救了多少人的生命?有多少狗伴隨着人開拓了多少新大陸?有多少狗拉着多少雪橇奔馳在冰天雪地的南極北極,夜裡睡在雪窩裡,每天只吃一條魚?有多少狗多少次憑着靈敏的鼻子爲多少主人偵破了多少殺人血案?有多少狗多少次憑着利齒、利爪和全身靈活強健的肌肉制止了犯罪、懲治了邪惡、伸張了正義?有多少狗一生忠心耿耿爲主人看家護院保衛了主人的財產安全、安定了弱小者的心、壯了孤兒寡母的膽?有多少狗用自己可愛的、可笑的、稀奇古怪的相貌和體形安慰了多少青春少女、孤獨老人、大亨巨賈、高官顯要們寂寞或是空虛的心靈?有多少狗用自己豐滿的皮毛溫暖了多少流浪漢子的身體、伴他們度過多少個漫漫長夜?有多少狗將自己的屍體貢獻出來、充填了多少不法之徒或是善良平民的肚腹?有多少狗肉的分子變成了多少人的多少細胞?有多少狗的皮毛變成了華美的皮帽子戴在了多少人的頭上爲他們抵禦了多少次風雪?有多少張狗皮被做成了狗皮褥子墊在了多少人的牀上?有多少根狗骨頭被人熬成了膠又有多少根狗骨頭被不法商人當成了虎骨賣給了人浸泡了多少瓶酒漿?……呵,狗啊!你對人的奉獻一點也不比牛少,更不比馬少,但幾乎一句讚美之詞也落不到你的頭上。人們在罵人時,張口就是:狗!走狗!哈巴狗!狗東西!狗崽子!狗孃養的!狗日的!……貓對人的貢獻遠不如狗,貓討好主人的本領決不比狗差甚至還過之,但誰又肯罵人爲貓養的?——這種不公平的現象是什麼時候、如何形成的?誰能誰又願意告訴我呢?
狗想:人,你們這些可怕的狗東西,你們實在是太難侍候了。我們兇了你們要打死我們;我們善了你們嫌我們沒用還是要打死我們。你們天天嘆息做人之難,但你們是否知道做狗更不易?上帝創造萬物之初,狗和人都渾身長毛拖着一根尾巴,憑什麼該你們統治我們而不該我們統治你們?我們不反抗是因爲我們鬥不過你們,你們發明了弓箭、獵槍和名目繁多的武器,我們只能俯首稱臣。我們中的徹底的覺悟者,就是你們認爲的"瘋狗",其實它們很正常,它們爲了恢復我們狗類的遠古的光榮不惜咬人然後殺身成仁是我們狗中的烈士。它們之所以見人便咬,是它們已經認識到人類是我們的敵人。你們每打死一條"瘋狗",在我們的狗心裡就有一座巍峨的豐碑豎立起來。人啊,你們不要得意得太早了!當然,我們不否認,狗中確有道德敗壞的敗類,譬如其中一個就違犯造物的原則,公然地與它的女主人**,此例見於山東淄川人蒲松齡所著《聊齋志異》。但歸根結底還是它的女主人引誘了它……外邊又有什麼聲響?是不是小偷在撬主人的門戶?是不是刺蝟在咬主人的甜瓜?汪汪汪汪,雖然我在胡思亂想,但決不能忘記做狗的本分,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如果不深入狗的心靈,我做夢也想不到狗會有這樣深的痛苦和這樣痛苦的思想,它們什麼都明白,但它們輕易不吐露心聲。它們什麼都知道,但它們揣着明白裝糊塗。那一連串的汪汪汪裡,包含着太多的矛盾,並不是簡單的爲主報警。
話往回收一收:還是魯迅深刻,還是魯迅更辯證些。他雖然也罵人爲"喪家的資產階級的乏走狗",並且高舉着"痛打落水狗"的旗幟,但他老先生又說他受傷之後,一聲不吭,躲進荊榛叢中,舔舐自己的傷口。動物中大概只有狗才會舔舐療傷,由此可見,先生對狗並不一概論之,他對狗的兩面性或是對兩種狗是區別對待的,前者是他憎恨的,後者是他效仿的。所以,我想,呼人爲狗,在早,也許既無褒意也無貶意,到了後來,這種稱謂才發生了變化,成了罵人的專用名詞。
但導師教導我們,所謂的純粹只是相對而言,金無足赤,人無完人,狗也無完狗。稱人爲狗,一般情況下是惡意,但父母稱自己的孩子爲"小狗"、爲"狗兒"時,不但無惡意,而是愛到溺的表現了。據說也有妻子呼丈夫爲"狗狗"——張賢亮的《綠化樹》中,馬纓花稱章永麟爲"狗狗"——這是肉麻狎暱的稱呼,是情深意篤的表現,這種情況一般應該發生在母性強大的女人身上,而事實證明,鐵打的漢子,最需要的,也許正是這種扮演着母親與情人的女人。我爲一個名導寫楚漢戰爭的劇本時,曾在氣拔高山力蓋世的項羽身上發現了這種情結,他之所以和虞姬難分難捨,極有可能他是一個大頑童而虞姬是一個母親情人型的女人。
絕對會一切如故,狗還是狗人還是人,狗還是要被人奴役着,狗還是要變成某些壞人的符號,文章改變不了千年的習慣,何況還是這等狗屁文章。
我把你抱來,我把你養大,你咬我三口,我找人把你打死,我家的功大於過的狗啊,我用這兩篇文章,覆着你的困惑不解的雙眼,你安息吧!
三狗的趣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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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明明是雞年,可我偏偏和狗幹上了,連寫數篇狗文,好像在歡度狗年。幸好時光如過隙白馬,眨眼間狗年就在不遠處向我們狂吠了。雞年頭上我被自家的狗咬傷,注射狂犬疫苗已過百日,除了身上留下幾個紫紅的疤痕,下雨陰天發癢外,別無什麼感覺。據說狂犬病毒有潛伏期,百日過後尚無異常,看來發病的可能性已經很小了,如果得狂犬病而死,倒也不失爲一種別緻的死法,可以讓朋友們多一些話題。
咬我的狼狗被處理之後,我便請求父親給我女兒找條小狗。父親對他這個最小的孫女的要求向來是有求必應,所以辦得格外認真。老人號令一發,親戚朋友立即分頭去辦,很快就落實了幾戶。這幾戶人家都有母狗懷着孕,說一等下了崽,讓我們先挑。我大姐爲了給我女兒要小狗,甚至不惜登了與她家關係不睦的人家的大門——那家的狗曾經咬了我大姐的小女兒——那家的女主人聽說是我的女兒要小狗,答應得十分乾脆,說沒問題,一旦下了崽,一定留個最好的。
就在這當兒,我女兒自己不知從哪裡弄來了一條小狗。這是個灰灰絨絨的小傢伙,十分可愛。我女兒說是條小公狗,但我發現它蹲着撒尿,而在我的印象裡,小公狗都是三條腿站着、一條腿蹺着撒尿的。我女兒硬說是條小公狗,那就小公狗吧,只要她喜歡,母狗說成公狗又有何妨。
這條小狗一進家門,氣氛頓時活潑了。女兒帶着它在院子裡跑來跑去,歡聲笑語不絕。每天上學去,她都要跟小狗握"手"道別;放學回來,第一件事就是跟小狗握"手"寒暄。看到這些,我心裡感到很欣慰。我在童年時飽受苦難,當時也沒感到特別苦,回憶起來也是淡然如水,但我生怕女兒受苦,只要她高興,我就歡喜。這世界將來是個什麼樣子誰也說不準,女兒這代人會不會像我們這代人一樣遭受磨難?將來的事管不了,眼前的事能管就多管點。狗給孩子們帶來歡樂,狗就萬歲。寫到這裡,我對都市狗的不滿也就銳減了。人家用香波給狗洗澡、用香水給狗灑毛,是人家有錢,是狗的福氣,與我有什麼關係?
前幾天在一個會上碰到了一個東北的作家,他說他一年多來在俄羅斯"掛職",大開了眼界。他講了一大堆俄羅斯趣事給我們聽,其中講到了俄羅斯的狗。他說俄羅斯的狗品種繁多,有的狗怎麼看也是隻羊,但它的確是條狗。他說有很多來往於北京與莫斯科之間的狗倒爺,倒狗發了大財;不但發了財而且成了狗專家,對狗的一切都瞭如指掌。他還說他在莫斯科時養過一條狗,名叫"拳擊手",這條狗的模樣就像一張人臉讓拳擊手迎面搗了一拳,什麼模樣,你自己去想象吧!他說俄羅斯的倒狗女們不但技巧非凡,而且對狗充滿了感情。俄羅斯女人乳大,乳溝裡能藏幾條小狗。那些小狗都戴着呢絨小帽,像小孩子一樣吃奶,當然不是吃俄羅斯女人的奶。俄羅斯女人們在腰裡插一圈奶瓶,利用體溫使奶瓶裡的奶保持溫度。在莫斯科——北京的國際列車上,俄羅斯倒狗女們從腰裡摸出一隻奶瓶,插在頭戴呢絨小帽、藏在乳溝裡的像小娃娃一樣的小狗嘴裡,小狗們就愉快地咂起奶來。這生動活潑的情景宛若在眼前,令我心裡無限溫馨。世界如此美好,俄羅斯女人真是可愛。我想到了《靜靜的頓河》裡的婀克西妮婭——只有乳溝裡能藏狗的女人中才能產生婀克西妮婭,也只有婀克西妮婭的後裔們才能在乳溝裡藏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