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狗、鳥、馬

十年前,我曾隨一個作家代表團去過聯邦德國。現在回想起來,在聯邦德國那些美麗的城市裡,隨處可見被衣冠楚楚的男人或是女人牽拉着行進的狗。從德國的北頭走到南頭,我還沒看到過一隻無主的狗。德國的狗花樣實在是多極了。有蠢笨如牛的,有玲瓏如兔的,有長髮飄飄如美女的,有皺臉裂脣如惡鬼的。幾乎所有的狗的脖子上都拴着一根鏈條。偶爾也能見到一條摘除了鏈條的狗,但脖子上還拴着皮圈。那根鏈條就在狗身後的主人的手裡提着,隨時都可以掛上去的。即便是那些摘除了鏈條的狗,也像個好孩子似的乖乖的跟在主人腳後,主人走快它走快,主人走慢它走慢,無鏈條也好像有鏈條,看着都讓人感動。

在慕尼黑,我看到一匹似狗非狗的大動物,搖搖晃晃地跟在一個美麗的金髮女郎背後。那女子袒胸露背,昂首前進,那怪物在她後邊,威風凜凜,狼行虎步。我心裡很是恐懼,因爲打死我我也想不到世界上竟會有這樣的動物。它是老虎和綿羊**生出來的雜種吧?它看到我看它,也冷冷地歪頭瞅了我一眼,掩藏在綠色長毛裡的那眼睛兇光逼人。它的比我的拳頭還要大的爪子吧嗒吧嗒地敲着地面,尾巴拖在身後,好像一把大掃帚。這東西如果出現在深山老林裡,一定是位令百獸觳觫的大王,但它跟在一個女人的背後,脖子上還掛着一根鏈條,它也只能是條狗。

在高速公路旁邊的一家小飯店裡,我看到一對盛裝的中年男女,像侍候小寶寶似的,用一個銀盤子,給一條頂多只有兩斤重的小老狗餵奶。這條狗嬌喘微微,令我想起中國的古典美人。它用紅紅的小舌頭,舔了一點牛奶,然後就搖搖頭。那女人咕嚕了一句外語,我雖然聽不懂,但我能猜到她的意思。無非是說:寶貝,你不喝了嗎?你喝這點怎麼能行呢?那小老狗繼續搖頭。男人就從瓶子裡拿出一根金黃色的香腸,遞到小老狗的嘴裡。我們有時吃到的香腸並不香,但是這男子拿來喂狗的香腸真是香氣撲鼻。小狗聞了聞那腸,不吃。我心中感到很憤怒。十年前我們的思想還不跟現在一樣,我們的生活也不能跟現在相比。我這樣說的目的就是要承認那香腸的香氣勾起了我的食慾。十年前我還沒有勇氣承認,十年後我可以坦率地承認。其實,一切就是個所謂名分,上帝生長萬物,並沒有標出哪是狗食哪是人食。那根德國小老狗不喜吃的香腸品質優良,它勾起我的食慾完全正常。如果是現在,我就跟那個德國男人要一根吃。他給不給我是他的問題。他把那根小老狗不吃的香腸用紙包了包,扔到垃圾桶裡。我心裡感到很痛惜。那男人用一根雪白的手帕給他的狗擦了擦小嘴巴,然後,才和他的女人坐下吃飯。

還有一次,我們坐在麪包車裡,在公路上奔走。一輛輛的豪華轎車,從我們車旁一越而過,一越而過,一越而過。我突然看到,在一輛剛剛超越了我們的奔馳轎車的後座上,蹲着一條笑嘻嘻的小獅子狗。這傢伙,還對着我們的車叫喚,好像在笑話我們的車太慢了。我心裡很氣,恨不得把它揪下來踢一腳。但是它很快就隨着奔馳絕塵而去。我忽然想到:這條狗如果頭暈,會不會嘔吐呢?如果嘔吐不是把那輛豪華轎車給弄髒了嗎?

又有一次,記不清是在哪座城市裡了,在一座教堂的邊上,躺着一個生着火紅色連鬢鬍鬚的流浪漢。他老人家身前身後依偎着五條狗,好像他的五個孩子。這五條狗一條比一條漂亮,身上不髒,毛也很順溜,不像吃不飽的樣子。而狗的主人,則是面黃肌瘦。在他和它們的面前,放着一個盤子,裡邊有幾個硬幣。每逢有人從他和它們面前走過,老流浪漢就說幾句話,聲音很低沉。老頭說完話,那五條狗也跟着叫幾聲,聲音也很低沉。他和它們表現出一種特別深沉、特別謙遜的態度。

我問我們的翻譯:他們說什麼?

翻譯說:老頭說可憐可憐這五條無家可歸的狗吧。

我問:狗呢,狗說什麼?

翻譯笑着說:我不懂狗語。

我說:你不懂我懂,狗必定是說,可憐可憐這個無家可歸的人吧!

這是真正的相依爲命,也是真正的互相關心、互相愛護。我們儘管很窮,但還是掏出幾個硬幣扔到他和它們面前的盤子裡。他對我們說了一句話我敢肯定是謝謝,狗對我們一齊汪汪汪,表達的也是感謝之意。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中國的狗是不是能聽得懂德國狗的叫聲?

在德國看了那麼多奇形怪狀的狗,於是就想到了家鄉那些狗和家鄉人講過的關於狗的故事。我有一個很不好的習慣,那就是在外邊無論見到了什麼事,總喜歡和家鄉的同類事情作比較,一比較就難免說一些不該說的話,爲此得罪了許多人。今後儘量地改正吧。我們故鄉的狗很少有脖子上戴鏈條的,因此,雖然我的故鄉的狗撈不到牛奶喝也撈不到香腸吃,但它們比德國的狗自由。香腸雖好吃,自由價更高。它們白天漫遊于田野,夜晚臥伏於草垛邊,願意爲主人看家就叫幾聲,不願看家就出去撒野。事實上也比德國狗愉快。

70年代中期,我在生產大隊養豬場裡當了一段警衛,每天夜裡都要跟前來偷豬食的狗作鬥爭。我抱着一杆土槍,埋伏在土牆後。在銀色的月光下,看到它們蹺腿躡腳地來了。狗眼綠瑩瑩的,好像鬼火一樣。看看近了,就摟火。震天動地一聲響,狗慘叫着跑了。不是我槍法不好,是我不敢打死它們。都是村裡人家的狗,打死了不好交待。這就叫打狗也要看主人。

村裡文化活動很少,碰上打"對狗"就像過年一樣。往往是看到兩個狗在一起轉起圈子來了,我們就開始興奮。一旦它們**成功,我們就手持棍棒或是磚頭瓦塊,一擁而上,就像當年到海灘上去抓跳傘逃生的敵特一樣。有一個謎語:"四個耳朵朝天,八條腿着地,中間一根轉軸,兩頭喘氣。"就是說"對狗"的。它們連結在一起,互相牽扯,行動不便,被我們打得叫苦連天。不但我們這些討狗厭的孩子打,大人也參加這罪惡的活動。但在當時,我們也並不認爲這樣做不狗道。因爲鄉下傳說,"對狗"不打不開,一天不開母狗死;兩天不開公狗死。有這樣的傳說墊底,我們打"對狗",就是積德行善了。後來我進城之後,才明白鄉下的傳說是胡說。

現在回想起來,德國的狗都不喜歡叫,即便是叫也是低聲叫,好像怕驚動了別人似的。我們到德國,也算是外國人了,但那些德國狗理也不理我們。我記得我們一行十幾個人到漢堡郊外一個德國姑娘家去做客,她家那條大個狼犬對其他的人一概不理,懶洋洋地連頭都不擡,唯獨對我狂吠。有一個人說我:連狗都知道你不是好人。我卻爲此得意了好久。我得意的理由是:除了我之外,那天同去的其他人,連狗都懶得理他們了。前幾年,一個德國作家到我們村裡去,村子裡的狗一傳十、十傳百,全都來了,集中在我家外邊的打穀場上,齊聲大叫。那德國作家嚇得臉色發黃,我對他說:別怕,它們是在歡迎你呢!

可能是出於偏愛,我還是覺得我們家鄉的狗好。德國狗太傲慢,我們家鄉的狗多麼熱情。德國狗是德國人的玩物,我們家鄉的狗是我們的朋友。我們家鄉的狗能跑能跳,狂呼亂叫,很不含蓄,沒有德國狗那麼好的修養,但也沒有德國狗那麼陰沉。當然我們家鄉的狗也會向主人搖着尾巴獻媚,但狗向人獻媚總比人向狗獻媚好。當然我們家鄉的狗也不是真正的狗,真正的狗其實就是狼。

德國的狗百分之五十沒有尾巴,問一問,說是動手術割了去了。我問同行:你們知道爲什麼要把狗尾巴割了去嗎?他們有的說不知道,有的說是爲了美觀。我說:你們說得都不對。我們家鄉有一句歇後語,叫做"沒尾巴狗跳牆——利索",切掉狗尾巴,就是爲了讓它們跳牆。

德國有一條河,名叫萊因河。當年我學習馬克思的著作,就知道德國有這樣一條河。這條河水在我們眼裡看起來已經很清澈,但是有一些德國人還跟政府吵架,說是他們把河水污染了。就像世界上所有的大河一樣,萊因河兩邊也有許多城。有一座城叫波恩,當時還是聯邦德國的首都。城裡有許多人,還有許多鳥,而且鳥不怕人。

我在河邊坐着看河水,一隻肥胖的野鴨子搖搖擺擺地走過來。它用漆黑的小眼睛看着我,還對我嘎嘎地叫。緊接着又有幾隻野鴨子走過來,都好奇地看着我。我一伸手,就摸到了它們的羽毛。當時我真想抓幾隻拿回去燒着吃,但又怕被人家抓住丟了中國人的臉。我曾經寫過一篇小說,講一個窮漢子打野鴨子的故事。他埋伏在一叢高粱秸裡,看到夕陽西下,看到一羣羣的野鴨子落到面前的水汪子裡。他想多打幾隻野鴨,就不停地往槍裡填藥。最後的結果當然很不好,他貪心太大,裝藥太多,結果炸了槍膛,野鴨子沒打着,反把自己給炸死了。

最近幾年,中國人的環保意識也在加強,國家也頒佈了保護動物的法律。但偷獵珍稀動物的事情還是不斷髮生。有射殺天鵝的,還有殺死大熊貓包餃子的。看起來光有法律還不行。老百姓的肚子裡如果沒有油水,什麼法律也攔不住那些大膽的饞鬼。吃飽了才能講文明,吃飽了才能學文化。我就不相信,當德國人窮得連飯都吃不飽時,他們還顧得上去保護動物。能保護天鵝,也顧不上保護野鴨子。

當然也不能把一切問題都歸結到吃飽吃不飽上。我在狼牙山下當兵時,部隊生活很好,頓頓有油水。但機關裡有一位幹事,每天都提着一杆氣槍去打鳥。黃鸝、杜鵑、喜鵲、烏鴉、啄木鳥……他見到什麼就打什麼。這人槍法很準,幾乎是彈無虛發。每天都有幾十只鳥死在他的手下。那時我才知道啄木鳥有好幾個品種。啄木鳥死後,那舌頭是吐出來的,就像吊死鬼一樣。啄木鳥的舌頭像一根肉錐,尖上還帶着一個鉤兒。他打死那麼多鳥,隨手就扔在窗臺上,他不吃,讓螞蟻吃。爲此我還勸過他,但他根本不理我。我偷偷地告了他一狀,結果把他得罪了。

人其實是最複雜的動物。人是最善良的,也是最殘忍的。人是最窩囊的,也是最霸道的。也許有一天,人要從地球霸主的位置上退下來。不過那時候,我的肉體可能轉化成了別的物質。我也許變成了一束鮮花,也許變成了一堆狗屎。但我還是希望能變成一隻鳥,變成一隻在萊因河邊漫步的野鴨子也行。

想不到波恩城裡也有麻雀,它們的模樣跟中國麻雀沒有什麼區別。在一家咖啡館的招牌上,有一個堂皇的麻雀巢,很低,擡手就可摸到。據說招牌上的字母拼起來就是貝多芬,麻雀就在貝多芬的頭上生兒育女,拉屎撒尿。

麻雀在中國可是遭過大難的,一聲令下,槍打、網羅、敲鑼打鼓嚇唬,差不多滅了它們的種。一個龐大的國家、好幾億人口,聯合起來對付一種小鳥,這行爲既荒誕又好玩,在人類歷史上都是空前絕後。我看過一個資料,寫幾個科學家聯合起來給毛澤東寫信營救麻雀的事,才知道這滅麻雀的事不簡單。沒有50年代的"除四害"滅麻雀,大概也就不會有60年代的"破四舊"搞"**",很可能也就沒有需要"粉碎"的"四人幫"。要把四個人"粉碎"了,儘管是壞人,想來也可怕。我還看過一個挺有名的作家寫的一篇童話小說,寫一個麻雀之家,兩個老麻雀,兩個小麻雀,在滅絕麻雀運動中的悲慘遭遇。兩個小麻雀,一個被彈弓打死了,一個飛不動掉下來被活捉了。男老麻雀撞到高壓線上碰死了,剩下女老麻雀,好不容易逃回自家的窩。夜裡,它躲在窩裡哭,一道強光射進來,它被一個小孩子給活活捏死了。那作家寫了這小說配合運動,但他並不瞭解這場運動的真正意義。

馬在德國跟狗在德國一樣,早已由生產資料變成了玩物。馬的輝煌時代在德國已經結束——其實在中國也快要結束了。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人類的文明史裡攙雜了許多的馬糞和狗屎。馬曾經是人類多麼重要的幫手,但現在一點也不重要了。我當時想起了《靜靜的頓河》,想起了肖洛霍夫對馬的精彩描寫。他寫到婀克西妮婭臨死前騎的那匹馬有一個壞習慣:喜歡低頭啃騎馬人的膝蓋。這匹馬多麼有性格呀。現在我又想起了《馬語者》這本暢銷書,一看就是個不懂馬的人寫的。我曾應該書責編之邀,寫過一篇促銷文章,裡邊只有一句話是滿意的:其實,人類從來不敢正視馬的湛藍的眼睛。

我在德國只見過一次馬,那是在斯圖加特郊外一個牧場裡。馬的主人是個紅臉膛的大漢,渾身散發着令我感到親切的馬糞氣味。據說他極善馬術,曾在大型的賽馬會上獲得過金牌。大漢有一位嬌小的妻子,穿着牛仔褲,很乾練,不用說也是個馬上的健女。他還有一個在城裡讀幼兒園的兒子,還有一個像布娃娃那般大的精緻女兒,還有一個忙前忙後的老母親。這是一個幸福的家庭。

我們進了主人的馬廄,看到了幾匹胖得油光滿臀的高頭大馬。還有一匹讓我感到大吃一驚的小馬。它比一隻綿羊大不了多少,但它不是馬駒。我們的翻譯說這是袖珍馬,長不大的。這是馬嗎?我真難過。這是什麼人培育出來的馬種呀!

主人派人進城把他的兒子接回來了,爲了給我們表演馬術。小男孩換上了全套的馬術服,從廄裡牽出了那匹袖珍小馬,熟練地給它備好鞍韉。那個剛會行走的小女孩去揪小馬的尾巴,怪嚇人,但她的父母不管不問。男孩把馬牽到訓馬場上,女孩追着馬哭。她的母親把她扔到馬背上,她就笑了。

說說這個女孩吧。她穿着一條帶背襻的紅色皮短褲,一雙紅色的小皮鞋,一件紅格子的半袖襯衫。金色的頭髮梳成兩條小辮子。她的皮膚細膩得像奶油一樣。她的眼睛藍得像湖水一樣。她的嘴脣紅得像櫻桃一樣。她精緻得不像個真孩子。

男孩騎着小馬在場上跑起來。起初跑得不快,越跑越快。它的小蹄子飛快地翻動着,讓我聯想到大銀行裡那些快速點鈔的女職員的手指。跑着跑着,那小馬在那小孩的駕馭下,衝向障礙,嗖地就飛過去了。小馬的肚皮擦着了欄杆。我們鼓掌。又過去了,我們鼓掌。

在德國,我有個感覺:真的就像假的,假的反似真的。譬如說市場上的水果,色彩之豔麗、表皮之光潔、都過了分,使人疑心是塑料或是蠟做成的。有些假物,譬如說桌上擺的假花,你忍不住要去嗅它的香味。德國的馬也像假馬,太乾淨、太光滑了,沒有一點馬的野氣。

我又想起了故鄉的馬,在冰封大地之後,去原野上啃麥苗子。一輪巨大的紅日初升,田野裡奼紫嫣紅,麥苗子上掛着粉紅色的霜花。我家那匹紅馬滿身亮汗,大口啃麥苗,輕鬆搖尾巴,馬眼明亮,宛如藍色水晶。我凍得雙耳通紅,站在大河堤上,高聲呼喚我家的馬:馬來——咴咴咴……遙遠的我家的馬昂起頭,晃動着紅色的鬃毛,飛一般奔過來。在它的帶動下,幾十匹馬一起狂奔,像幾十匹舒捲的綢緞,像一條波浪翻卷的彩色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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