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詠問甘奇這個大燕國該怎麼辦。
這個問題,乍一看好像很簡單,若是認真一想便知道沒有那麼簡單了。
首先,這些人並不是甘奇的部下,甘奇也安置不了這些人,因爲甘奇不可能給這些人官位與財富,這燕雲,終究是不可能屬於這些人的。就是說這些人雖然間接幫了甘奇,但是甘奇給不了他們任何報酬。
其次,這些人如今算是一股軍事力量了,甘奇進了燕雲,便也不可能任由一股不受控制的軍事力量盤桓在燕雲之地,不論是從統治地方來說,還是從治安與人民安居樂業來說,都不可能。
最後,這些人如今有地盤有軍隊,許多昔日裡掙扎求生的漢子,許多昔日裡作奸犯科之人,而今都多多少少權柄在握,這些人必然也不會輕易放棄手中用命換來的權柄,哪怕是小得不能再小的權柄,那也是人上人的地位,好不容易得來了,又豈能輕易放棄了?
這就是矛盾所在。
終究還是棋子,棋子就該有棋子的去處,一盤棋下完了,棋盤就不是棋子們待的地方了。
站在甘奇的角度來看,這就是最赤裸裸的兔死狗烹,鳥盡弓藏。
所以甘奇答了狄詠一句:“塵歸塵,土歸土……”
這一句話,不知決定了多少人的命運,狄詠聽得多少有些唏噓惆悵,說道:“大哥,容我再回去,好好勸說一下他們。”
狄詠是明白現實的殘酷的,所以他不想看到有些事情走到一個最慘烈的結局,至少大家都活着,這是最好的結局。
怕就怕最後許多人活都活不了了,人爲財死鳥爲食亡,拿麻牛來與甘奇比,那是一個地下一個天上。更怕那地上的人,不明白天上神仙的威嚴,還想與天爭命。
那個皇位,還有那些文武百官,是當時最爲激勵人心的辦法。到得而今,怕又成了許多人走向滅亡的原因。
所以狄詠想要去勸說那些皇帝與文武百官們,這些東西終究只是一場夢幻,狄詠想要所有人都認清楚這場夢幻,接受這個現實。
甘奇看了看狄詠,道:“莫要強求。”
甘奇似乎看透了所有事情一般,所以纔有了這一句話。
狄詠點了點頭:“大哥,我去試試,終究共事了這麼久,他們中雖然有許多人是作奸犯科之徒,但也有一些人當真是良善之輩,他們都聽我的,希望這次也一樣。”
“你去吧,注意自己的安全。”甘奇沒有再勸狄詠,人心這種東西,甘奇很明白,他做好了許多準備,只叮囑狄詠注意安全就是。
狄詠笑道:“大哥放心,沒了遼人,我便不會再有危險了。大哥,來日再見,告辭!”
狄詠走了,回所謂大燕國去了,那裡還有二十多萬大燕國的軍隊,帶着這二十萬大燕軍隊,路上那些裹挾的,願意再回家過日子的,都放回去。然後回灤州,好好勸一勸皇帝與文武百官們,希望一切都能有一個好的結果。
甘奇看着各個方向遠去的大火,看着滿地的屍首,不免也有些惆悵起來。
當甘奇剛惆悵片刻,文人的感傷纔剛剛出來的時候,一個軍漢奔到甘奇面前,笑道:“甘相公,那位遼國的樞密使上岸了。”
甘奇嘿嘿一笑:“挺好,帶着所有的俘虜,走,咱們回燕京城!”
“是!”
遍搜火場,俘虜的活口七千餘人,絕大多數的軍將都活着,還有一個耶律仁先也活着。
燕京城內,其實也是人心惶惶,這燕京城,終究不是契丹人的故土,在這種危機時刻,作爲統治者的契丹人,心中有太多擔憂與疑慮。
皇帝耶律洪基,朔夜擔憂,宋軍臨城這幾天,睡不了一個好覺,每次入水一兩個時辰必然會醒,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問援軍到了沒有。
今天下午半晌,一直缺覺的耶律洪基,又在御書房裡瞌睡了,御榻之上,他瞌睡了半個時辰左右,陡然又驚醒了過來,立馬問道:“援軍呢?有沒有消息?”
御書房內,一衆高官都在,都在這裡等着援軍的消息。
耶律乙辛連忙答道:“陛下,還未有消息,但是還請陛下放心,按照時間來算,援軍應該是不遠了,最多還有幾十裡道路,明天一定回到。”
駙馬蕭德讓猶猶豫豫說得一語:“陛下,北院樞密使會不會沒有帶兵回來啊?按理說大軍只有幾十里路了,那前鋒遊騎斥候就應該出現在燕京城附近了,緣何一個斥候都沒見到?宋軍不過兩三萬,也沒有能力在幾十裡外就把所有遊騎斥候都阻擋住……”
耶律乙辛其實也有這種的擔憂,但是他不敢當着皇帝的面說出來,而蕭德讓卻直接說出來了。
這話一出,皇帝耶律洪基立馬面色大變,從坐榻上站了起來,一言不發,已然開始來回踱步。
遼國的皇帝,實在難當,剛剛經歷過一場謀反大事的耶律洪基,差點就被人殺死在灤河邊上。此時話語說到這裡,耶律洪基豈能不擔憂?
耶律洪基從來沒有把二三萬宋軍當回事,因爲他坐擁諾大一個契丹大遼,麾下百萬披甲,所以哪怕是宋軍兵臨城下,城內守備空虛,他也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要棄城而逃。
但是一旦……真的那位在外領兵的北院樞密使有何二心,耶律洪基便知道自己立馬九死一生,這大遼國的皇帝真要換人了。耶律仁先是能做到這一點的,他本就是北院樞密使,如今更領了南樞密院的主力人馬,這就幾乎等於是整個國家的軍權都臨時聚在了他一人手上。只要耶律洪基一死,這皇位豈還能有另外人選?
耶律乙辛見得如此,連忙開解皇帝:“陛下放心,南樞密院的軍將,大多都是臣心腹之輩,當初在灤河也是隨臣百死抵抗逆賊重元的忠良之將,必然不會隨他人做謀逆之事!”
耶律乙辛對自己有信心,他麾下的軍將,豈能跟着別人作亂了?
千防萬防,防了耶律乙辛,如今又擔憂耶律仁先,皇帝耶律洪基聽着耶律乙辛開解的話語,但是不斷來回的腳步依舊不停。
身爲皇帝,是沒有誰能打消得了他心中所憂的,沒有誰是他真正信任的,哪怕是親生兒子也不行。
作爲親生兒子的耶律浚,顯然跟他爹是一種想法,立馬開口道:“父皇,兒臣覺得此事不可不防,若是再等一日,還不見援軍到來,父皇需當機立斷,再作打算了。”
耶律浚的意思很簡答,那就是他爹不能真的死了,得想辦法走了,只要活着,什麼都好說,一旦真死在這裡了,萬事皆休。
耶律洪基見得自己的兒子把這件事情直接說透了,立馬開口呵斥:“放肆,身爲皇子,豈可如此猜忌臣子?來人吶,把這廝拉出去打板子!”
帝王心術,就是這麼難,哪怕心中無限猜忌,但是這種話別人可以說,他自己卻不能說出口,皇子也一樣不能說出口,一旦說出口,後果也是不堪設想的。這話若是傳出去,說不定有些人沒有反心,都能嚇出反心來。
幾個披甲武士上前來拖耶律浚,拖出去自然是要打板子的。
耶律浚還一腔忠心說道:“父皇,你可一定要把兒臣之語聽進去啊,臣所言都是爲江山社稷啊!”
“打,狠狠打,教他還敢胡言亂語!”耶律洪基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樣。
耶律浚卻還喊:“父皇,一定要早作打算啊!”
難怪這皇帝的獨子耶律浚,以後會被耶律乙辛幹倒,這位皇子,政治水平實在太低了一些。
門外在打,打得皇子耶律浚哭天喊地,卻還不忘表達忠心,讓他爹早作打算,不可沒有防人之心之類的。
皇帝耶律洪基卻擺着手:“諸位且先回去休息一下吧,明天援軍定然能到。”
衆人拱手退了出去,耶律乙辛看着門外捱打的耶律浚,搖了搖頭。
當衆人走了的時候,門外的板子也就停了,耶律洪基把兒子叫了進來,準備好好教導一番,提升一下自己這個獨子的政治水平,教一教何爲帝王心術,讓他這頓打不白挨。
卻是耶律洪基剛剛準備教育兒子,耶律乙辛帶着衆多文武又回來了,一個個驚慌失措的模樣。
“怎麼了怎麼了?”衆人的模樣,把耶律洪基給嚇到了,他下意識就以爲是耶律仁先的消息來了,耶律仁先反了!
“陛下,不好了,耶律仁先,耶律仁先他……”耶律乙辛也有些慌亂了起來。
能讓耶律乙辛慌亂的事情,那還能小了?耶律洪基氣急攻心,手在空中揮着,話卻說不出來了,似乎連呼吸都不通暢了。
“陛下,聽人來報,說耶律仁先被宋人抓住了,就在城外……宋人把他押到了城下,正在叫罵!”
“什麼?十萬大軍,敗了?”耶律仁先說出了話來,耶律仁先沒有謀反,這也不知道是不是個好消息……
“聽說還有幾千俘虜,都被宋人押跪在城外……”耶律乙辛一邊說着,一邊拿手擦臉上的汗水。
“快快,隨朕上城去看看!”耶律洪基三步並作兩步往前直衝,差點沒有踉蹌摔倒。
左右連忙上前去扶,扶着耶律洪基飛奔而出。
天色不早了,已然近黃昏,御駕越城而過,滿城人聲鼎沸,壞消息如狂風一般在燕京城三十萬百姓中到處傳。
耶律洪基上了城頭,一個個被綁縛跪地的人,垂頭喪氣不敢擡頭,每一個背後都架着一柄刀,幾千人皆是如此。
最頭前還有一個臨時的桌臺,桌臺之上跪着一人,只有幾十步遠,桌檯面前站着一圈手持盾牌的宋軍士卒。
桌臺之後,立着一杆旗,旗上從上至下寫着一行字:北院樞密使耶律仁先跪此求饒!
耶律仁先頭上的髮髻被人提着,讓耶律仁先一直保持着一個擡頭的姿勢,耶律仁先的臉,所有人都看得清楚,但是城頭上的耶律洪基還是問了一句:“那當真是仁先?”
衆人皆是低頭不答。
唯有少年耶律浚氣憤不已答了一句:“我大遼十萬大軍,竟然都讓他葬送了,他還有臉回來見人?不若把這廝射殺當場!”
耶律乙辛立馬招呼左右,開口說道:“放箭放箭,把他射死!”
卻是耶律乙辛也明白,活的耶律仁先與死的耶律仁先又有什麼區別?只要耶律仁先出現在這城下,都是一回事。
城頭上連忙放箭,對面的宋軍也早有防備,盾牌立馬就豎起,兩個盾牌上下一合,再有盾牌高舉起來,箭雨也就沒有了效果。
耶律洪基懶得再看,直接轉頭下了城池,一旁的耶律浚再次提醒自己的親爹:“父皇,當要作打算了。”
耶律洪基瞪了一眼親兒子,問了耶律乙辛:“乙辛,十萬大軍,緣何這般輕易就敗了?”
耶律乙辛自然想到了許多問題,答道:“陛下,咱們都中計了。宋人必然早早爲背盟開戰之事準備了許久,興許準備了好幾年。城下這兩三萬宋軍,絕不是宋軍的主力,他們一定暗度陳倉了許久,這兩三萬宋軍不過是疑兵之計,定然還有更多宋軍也入了燕雲。當初千不該萬不該讓仁先急忙回援,仁先必然是因爲回援太過匆忙,被大量的宋軍伏擊了。”
耶律乙辛這個解釋是站得住腳的,但是他也想不明白許多事情,那就是宋人準備這麼一場大戰,必然調度了許久,他怎麼可能一點消息都沒有收到呢?
耶律洪基拳頭緊握,怒道:“宋狗如此欺朕,便是不死不休之局,既然宋狗不仁,休怪朕不義,這麼多年,契丹大遼對他宋狗,皆想着以和爲貴,如今卻打得朕一個措手不及,燕雲十六州……哼哼,且先給他們就是,來日契丹百萬帶甲,且看他宋再如何應對。不死不休,不死不休!”
耶律洪基的拳頭裡,指甲都插入了手掌之中,拳頭縫隙流得鮮血淋漓。
但是從這番話裡,耶律乙辛就聽出來一些意思,那就是皇帝陛下要走了,他也得早作準備。
遼國,還大着呢,遼東之地,萬里草原。還有百萬帶甲,這戰爭,纔剛開始。
城外的甘奇,騎着馬在三四百步外來回。
他也知道,這一切纔剛剛開始,他更知道今天遼國的皇帝十有八九要走。這遼國,遠遠還沒有到滅亡的時候。
甘奇現在想的事情是如何伏擊要出城的耶律洪基,能把耶律洪基殺了,遼國就會經歷一場內部的混亂,這回給甘奇更多的時間。
但是,甘奇只有兩萬多人馬,面對這座住着三十萬人的城池,面對東南西北十幾座城門,要伏擊到耶律洪基,難如登天。如今要走的耶律洪基從被動變成主動了,甘奇從主動變成被動了。
城內馬匹無數,如何守得住?
殺耶律洪基,甘奇並沒有報很大的希望,只能盡人事聽天命。看運氣了,幾十裡城牆之中,着重盯住幾個城門,就看老天的安排。
哪怕是老天開眼,讓甘奇堵對了城門,但是困獸之鬥,狗急跳牆的遼軍,衝殺起來必然奮不顧身,能不能在亂戰之中精準找到耶律洪基,也這看天命了。
該安排的都安排下去,四通八達的燕京城,那麼多大小城門,城內還有三萬遼軍,爲了皇帝的安危,必然是幾面佯攻而出,皇帝耶律洪基選一處而走。
這燕雲十六州算是差不多到手了,只要遼國皇帝跑了,其他的事情也就簡單了,不論找不找得到遼國皇帝,甘奇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那就是派人進駐各處長城關口,把整個燕山山脈的防線掌握在手,如此這場大戰的戰略目標纔算達成。
當這場大勝的消息傳回東京的時候,不知這天下之人,滿朝文武,當是何等的震動。
這一戰,就是甘奇這輩子真正的權勢崛起,也該是他甘奇掌握權柄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