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要保持風度,但是該有的反擊還是要有,不能讓這個人掌握主動,否則的話就落入他的陷阱之中。如果今天在這裡丟了人,那麼以後自己就完蛋了。
於是魏大中就這麼儒雅的站在臺上,看着宋應星,眼中含笑的說道:“難道你認爲此事不對?當年孔子講學,也是弟子三千,所有人都知道講學的好處。至於書院,那是傳承學問的地方,難道不應該捍衛嗎?
“我的老師做這樣的事情,難道不是爲了天下的讀書人?難道不是爲了大明?”
朱由校喝了一口茶,冷冷的看了一眼臺上的魏大中。
不說其他的,單單是這個帽子扣的就很厲害了。
這個魏大中上來就先把孔子給擡出來,這就是在給宋應星施壓。說白了就是讓宋應星不要亂說話,或者是讓他無話可說。
朱由校往嘴裡丟了一把蜜餞,繼而饒有興趣的看着面前站得筆直的宋應星,想知道他會怎麼說。
宋應星今天既然到這裡來了,顯然也是做好了準備,自然不會被魏大中這幾句話就嚇到,肯定會是要反駁的,甚至會激烈的反擊。所以朱由校等着看熱鬧。
果然,宋應星悠悠的向前走了一步,朗聲說道:“陛下有說過不讓講學嗎?”
這話一出,在場的所有人都是一愣。
魏大中也是一愣,隨即臉色難看的誰都能看得愣來。
因爲這件事情他沒法說,一來牽扯到了當今陛下,算是比較敏感的話題;二來則是實在是沒有什麼好說的,因爲陛下沒有禁止講學,只是不允許什麼人都講學,同時不允許私自講任何課題之外的內容。
可是對於魏大中來說,禁不禁止講學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能不能講學。
顯然之前朝廷針對的就是他們,可是他們總不能以自己的立場來反擊,自然是要拉上天下讀書人。
可是現在這個宋應星要把這件事情給撕開,簡直就是罪不可赦!
“陛下自然是沒有說過不讓講學,可是那些奸臣卻是這麼做的。他們只讓他們自己的人講學,卻不讓別人講,這是什麼?這就是奸佞!我們當然要反對他們。”魏大中一昂頭,義憤填膺的大聲說道。
“那麼,誰來判斷什麼是該講的,什麼是不該講的?”宋應星不急不慢的繼續向前走了一步,再一次大聲的說道:“難道是你來判斷?還是在場的人來判斷?亦或者是當今的陛下來判斷?”
宋應星大聲的說出了這句話,臉上的表情非常的嚴肅。
在場的人全都互相看了一眼,這個問題該怎麼回答?
實際上沒有辦法回答。在私下的時候,他們當然覺得應該是自己說了算;可是在這個場合,沒有人敢公開這麼說。
要真的這麼說的話,那就等於在公開場合發表大逆不道的言論了。
魏大中向前走了一步,挺了挺背,昂首說道:“只要是聖人學問,自然都能講。”
這句話,魏大中自認說的沒毛病,無論放到哪裡都有道理,陛下也不能說什麼。
他目光灼灼的盯着宋應星,腦子中在快速的思考着,該怎麼樣把宋應星給趕走,並且最好讓他顏面無存。
“聖人?”宋應星嗤笑了一聲,突然猛地拔高了嗓音:“誰是聖人?”
這句話一出,現場的人一片譁然。
不過宋應星卻沒有停,繼續說道:“在我們儒門弟子的眼中,孔聖人是聖人,孟子是聖人,荀子是聖人嗎?是不是誰都可以講?”
聞言,所有人都有一些遲疑。
因爲這件事情不可能這麼說,荀子和孔孟不一樣。他們的思想有很多不一樣的地方,與宋代的理學更不一樣,有非常大的衝突。反而荀子的思想與關學有很多共同之處。
那自然是不能誰都能講的。我能講你不能講,說白了就是爭奪話語權。
魏大中傲視着宋應星,說道:“那自然是配享孔廟的聖人,只有進入孔廟的人才能夠被稱爲聖人,其他的人都不行。”
宋應星看着魏大中,突然就想笑了。
他覺得今天自己沒有白來。荀子,並不是沒有進入孔廟,而是被趕出來了。
荀子主張:“禮法並舉、王霸統一”。
漢宣帝宣稱“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
漢家制度是王霸雜用,漢儒思想亦是儒法兼綜,荀子在當時思想界與學術界備受推崇。
唐初,統治者在反思隋亡唐興的歷史教訓中,對荀子及其思想尤其關注。
從中晚唐開始,儒家開始推崇孟子,荀子開始受到儒家的質疑。
到了宋代,程朱理學興起。理學家們針對荀子的天人相分說和性惡說展開激烈批評。
明初,當時的儒家意欲將荀子取消孔廟從祀資格。
嘉靖九年,皇帝批准張璁建請黜祀荀子的題本,荀子也由此被取消從祀的資格,被人從孔廟中趕了出去。
魏大中反駁的觀點就是:能夠講的只是在孔廟裡的那些人的學說,孔廟外的人的學說都不能講。
他就徹底把荀子的路給堵死了,至於關學的張載那就更不可能了。所以這就是魏大中反駁宋應星的話,他覺得這一條已經把宋應星給堵死了,讓對方無路可走。
可是這話被坐在一邊的朱由校聽到了,他反而有些高興。
這是一個好主意啊。
只有在孔廟被祭祀的人的學問才允許被傳揚,那麼自己是不是可以從這上面做點手腳?
把自己不喜歡的那些人全都從孔廟中趕出去,比如理學的朱熹。然後讓自己喜歡的人進孔廟?
這不光是名譽上的事情,也是實際上的好處。可以考慮制定一個策略,只有配享孔廟的人的學說才能夠作爲科舉的試題,直接斷了理學學生考科舉的道路。
這是一個好主意,只不過影響有些大。
朱由校琢磨着,越來越覺得這是一個好主意。可是這個鍋可不好背呀!
如果真的要這麼幹了,估計真的會有人罵自己昏君了。是不是找一個人背鍋呢?
可是這個鍋誰背得動呢?
朱由校看了一眼宋應星,然後搖了搖頭。
算了吧,不能坑宋應星,這是一個人才。
此時,魏大中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給當今的陛下出了一個好主意,但是卻給自個兒挖了一個大坑。
他正得意洋洋的看着宋應星。
宋應星的臉上卻沒有什麼變化,而是向前走了一步,溫和的笑着問道:“那就是說,你也贊成不是什麼人都能講學,不是什麼學說都能講學,必須要做出限制,最好是講那些在孔廟之中的聖人的學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這句話一出,魏大中臉上的笑容瞬間就凝固了。
魏大中看了一眼宋應星,覺得自己被繞進去了。
這個問題,魏大中沒有辦法回答。因爲他們之前捍衛的是講學的權力,那就是要求所有人都能講,像以前一樣。
朝中那些臣子要做的事情就是限制講學,陛下是這麼說的,現在也是這麼做的。如果你也是這個想法,那你反對什麼?
魏大中怎麼能承認自己這個想法?
可是他之前也說了,得是孔廟之中的聖人的學說才能講。
“那你怎麼會覺得你的老師沒有錯呢?”宋應星繼續說道。
“既然覺得不是什麼人都能講,不是什麼學說都能講,那是不是應該上書向陛下說出自己的想法?你的老師呢直接反對、直接頂撞陛下,他們這麼做是在幹什麼?”
“你的老師不是爲了大明,也不是爲了天下的讀書人,而是爲了你們自己!”
“朝堂上的大臣們針對的也不是天下的讀書人,也不是針對講學,更不是針對書院,否則陛下也不會拿錢建立書院了。他們針對的只是你,只是你們東林黨!”
“你們結黨營私!你們貪贓枉法!但是卻不承認,還要拉上所有的讀書人,你們簡直就是無恥之尤!”
“現在你還說你的老師沒有做錯嗎?你還說你的老師沒有私心嗎?你還說你的老師是爲了大明,爲了天下的讀書人嗎?”
宋應星說一句就向前走一步,臉色脹得通紅,瞪着眼睛,大聲的怒斥着臺上的魏大中。
魏大中此時也非常憤怒,脖子上青筋暴起。他知道如果自己不能將這個宋應星壓下去,那麼自己的聲名就完了,從此以後再無立錐之地。
於是魏大中大聲的說道:“我們講的也是聖人之學!朝堂上的貪官污吏,那是他們。學沒有錯,做錯的只是那些貪官!”
這是在切割。
朱由校冷眼旁觀看着魏大中,比起他的老師,這個魏大中好像更決絕一些。
“我的老師反對的是那些奸佞,捍衛的是天下的讀書人。我的老師沒有做錯,錯的是那些奸臣。你在此爲奸臣張目,你是何居心?你是不是和他們是一夥的?”
“替奸臣張目,進了官場也必然是奸臣。你這種人我羞於與你爲伍!”
宋應星看着魏大中,突然之間就笑了,大聲的說道:“真的是太可笑了。難道不敢承認你剛纔說的話?你剛纔說孔廟之中的聖人學說才允許講,難道不是規範講學嗎?”
“那你豈不是和你老師做的不一樣?你的老師頂撞了陛下,爲的可不是規範教學,而是爲了捍衛你們講學,如此自私自利,他說是爲了大明的讀書人?”
說完這句話之後,宋應星笑的更大聲了,轉而眼睛一瞪,怒視着臺上那個粗鄙小人說道:“說不過我,就說我是奸佞,就說過我是爲奸臣張目。那我來問你,誰是忠臣,誰是奸臣?你說的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