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進門的那一刻開始,史可法就看出了這位焦鐵骨內心當中的緊張,他甚至險些被門檻絆倒。
史可法本能的想要起身攙扶,最終還是忍住了。
和以前那些個滔滔不絕口若懸河的說客相比,這位焦鐵骨焦師兄則顯得有些木訥,甚至沒有使用史可法的官稱,僅僅只是微微一拱手行了個淺禮,然後就自顧自的在側椅上坐下去了。
“憲之,你比以前更加清瘦了。”
“守章,你也比以前老邁了不少。”
當年的師兄弟見面,還是和當年一樣相互已表字相稱。
簡簡單單的客套了一句之後,根本就不等這位昔日的師兄開口,史可法就是先說話了:“守章兄,我敬你當年的錚錚鐵骨,纔會與你相見。雖然你是來勸降的,我也不會爲難與你,這就回去復了多鐸之命吧,勸我投降的種種說辭千萬不要講出,否則的話,休怪我翻臉無情。”
焦慕芝似乎早就料到史可法會是這種態度,卻一點都不在意:“憲之還是當年那副嫉惡如仇的霹靂性情,真是一點都沒有變呢。我知道勸降之言對你毫無作用,也懶得耗費脣舌說那些個沒有用的廢話。
憲之一心想要做大明的文宋瑞,那也由着你就是了,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功業怎麼說都不會錯。就算是千秋百代之後,你憲之的這一腔碧血也必然會彪炳斑斑青史。只是我這樣不忠不義的貳臣卻一定會留下千古罵名!”
“我不過是守着一份爲人臣子的愚忠罷了,又有何臉面與宋時的文天祥相提並論?”
焦慕芝的臉色一黯,身手扶了扶椅子把手,似乎想要站立起來,最終還是保持了一個蜷縮的姿勢:“以孤軍困守孤城,寧死不降的勇氣與決心,全天下人都看的清清楚楚,就算是那多鐸也對你這份心思欽佩的很,與文天祥相比也不遜色多少了。至於你說的臉面二字,我知道這是在羞我呢。我都已經投靠了建虜,早就落了個沒臉面,也不在乎你的嘲諷之言了。”
史可法重重的“哼”了一聲。“憲之啊,你能做到這個份兒上,已對得起朝廷了,也算是顧全了君臣大義。就算真的舉城而降誰也說不出甚麼來。”
“又是這套說辭!”史可法又哼了一聲:“接下來是不是要以高官顯爵相誘了?你就直說吧,多鐸準備封我做多大的官?”
“你總是這般以己意度人心。”面對史可法越來越不善的臉色,焦慕芝還是那副半死不活的口吻:“我知道你不稀罕清廷的封賞,那些個封侯封爵的話語我說不出口,也怕污你的尊聽。”
“既然你知道我的秉性,還是甘願捨棄半世英名,想來清廷一定封了你很高的官職吧?”
“憲之吶,你怎麼就不肯改一改這幅臭脾氣?”昔日的師兄微微一嘆:“爲了一己之私就投靠清廷,甘當萬古罵名,就爲了高官厚祿?你也忒小看我了。清廷根本就沒有給我任何官職。”
“不給官職就這麼賣力的爲清廷奔走,竟然還腆着臉來勸降我?這不是你的作爲吧!”
“從崇禎十四年開始,我就已經辭官歸鄉了,你是知道的。我連大明的官都不稀罕?會出任清廷的官職?”
焦慕芝微微的搖着頭:“今天我來勸降,也是沒有法子的事情。若我不這麼做,清軍就會把焦家莊上上下下四百多口子全都斬殺乾淨。”
原以爲這位焦慕芝是因爲貪生怕死,或者是貪圖清廷的高官厚祿纔來做說客的,想不到竟然是這樣。
“若是你能聽我一言,獻了這揚州城,焦家莊四百餘口老幼婦孺即可保全,若是你執意廝殺到底,清軍的兇狠你是知道的,我也就不多說什麼了,懇請你看在焦家莊四百多條性命的情面上……”
“一派胡言!”史可法怒斥道:“焦家莊四百多口子是性命,難道江南億兆生靈就不是性命了麼?孰輕孰重你分不清楚麼?”
“我分的清楚,分的很清楚。”焦慕芝繼續說道:“我只是擔心你史憲之已分不清楚了。弘光朝是什麼樣子,你一定比我更清楚。我只問你一句,這樣的朝廷還值得你我效忠麼?”
“朝廷怎麼樣那是朝廷的事情,我輩只需精忠全義以死報效,盡了做臣子的本分也就是了。是非公道自有後人評說。”
“建虜士馬雄壯戰力卓然,這話你應該不會反對吧?”
清軍的戰鬥力怎麼樣,連續三日的苦戰已經展現的淋漓盡致,若不是依託經營依舊的城防,揚州早已不守。
“建虜縱是能逞一時兵馬之盛,也休想讓我投降。”史可法說的擲地有聲大義凜然:“我揚州全城軍民,早已經抱定不成功便成仁之心,寧爲玉碎而計,不爲瓦全而想。”
“好一個寧爲玉碎不爲瓦全。”焦慕芝哈哈大笑着站起身來:“你史憲之一玉之碎,可換個萬古流芳。揚州八十萬父老何如?多鐸已下了屠城令,揚言城破之後十日不封刀。到時候就真的是金玉皆碎雞犬不留了,卻只成全了你史可法一人的忠義之名,哈哈,哈哈!看來焦家莊的父老鄉親是保不住了,我也無有顏面回去,那就成全了你吧。”
焦慕芝不負之前的無力,一躍而起,猛然一頭撞在廳柱之上。
隨着一聲悶響,腦漿崩裂,昔日的焦鐵骨死於當場!
若說這個焦慕芝是賣國求榮的奸賊,還真是冤枉了他,可若是讓史可法投降,卻也萬萬不能。
難道自己真的是用揚州城內八十萬軍民的性命成就自己的身後之名?難道我史可法就是沽名釣譽之輩?史可法有些遲疑了。
就在這個時候,又有客至,這一次來的是個女人。
該女子約莫二十三四歲的樣子,體態還算端正,雖談不上標緻,卻也有六七分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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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名女子是?”還不等那女子作答,史德威就已湊到史可法面前小聲說道:“這是毅勇軍的軍使?”
毅勇軍?雖然早就知道史德威曾經以私人身份聯絡過毅勇軍,但是現在的揚州城已被圍的風雨不透水泄不通,這女人是怎麼進來的?
“我等早在兩月之前就已潛在揚州城內。”那女子不卑不亢的說道:“今日收到我家大帥的書信,特將書信轉交給史公!”
聽了這話,史可法下意思的扭頭看了看史德威。
史德威微微搖頭,示意自己根本就不知道這個事情,更不知道毅勇軍的人是怎麼潛入進來的。
史可法接過書信,書信的內容極其簡短,只有寥寥數語卻字字千鈞:“社稷危急河山傾覆,此實爲亡天下之兆。史公若有絲毫猶豫,則中華之脊樑斷亦,忠義之士寒亦,唯有抱定犧牲一切之決心,死戰到底。”
張啓陽的這封書信,徹底掃清了縈繞在史可法心頭的霧霾,頓時就清醒過來:揚州一戰,不可顯露出絲毫猶豫或者是軟弱。
否則的話,失去的將不僅僅只是江南,而是整個天下。
若是揚州的抵抗不夠堅決,則中華的脊樑會被徹底打斷,全天下有志抵抗的忠義之士也會失去一杆旗幟,到時候就真的再也沒有誰還會有抵抗之心了。
爲了揚州,史可法可以犧牲焦家莊的四百多口子。
推而廣之,爲了整個天下,就算是犧牲了揚州城內的八十萬軍民,也是值得付出的代價。
“犧牲一切之決心”說的就是這個。
“我家大帥知道史公在爲全城八十萬軍民的生死而憂。”那女子用不帶絲毫感情色彩的語氣說道:“我軍已傾巢而動,已抱定犧牲一切之決心,寧可戰至最後一兵一卒,也要誓保揚州八十萬生靈之周全。”
毅勇軍能夠在這個時候來援,已經足以讓史可法萬分感動了。
至於“戰至最後一兵一卒”,最多也就是一個慷慨的說法而已。
至於說“誓保揚州百姓之周全”這種話,史可法真的不敢相信。
毅勇軍能有多少兵力?怎麼保護揚州八十萬父老的周全?這種大話,連史可法都不敢說。
那女子似乎根本就不在意史可法是怎麼想的,只是像個傳聲筒一樣傳達着張啓陽的話語:“今晚,我軍將沿江而進,戰線由南而北,還望史公早做安排。”
…………
隋皇洲不是什麼海外大洲,而是位於江北的十幾個沙洲。
說是在江北,其實也不怎麼準確,因爲這些個沙洲全都在靠北的江面上,彷彿一座座孤島。
隋皇洲並非天然形成,而是人工造就,最早的時候曾經是一段江堤。
滾滾長江並非一成不變的橫亙在那裡,而是一直在緩慢的侵蝕着北岸的陸地。
在潮汐的作用下,江水不停的朝北蔓延,年深日久,北岸的很多沿江村落現如今已在江面之下了。
早在隋朝初年,因爲江波淹沒了大片土地,隋文帝楊堅曾修建了一條防波堤。
到了隋煬帝楊廣的時候,爲了開鑿大運河的便利,又在防波堤上修建了大量的附屬設施。
時至今日,隨着江水持續不斷的往北侵蝕,那條曾經給北岸沿江百姓帶來極大便利的防波堤早已崩塌了,只剩下十幾個大大小小的沙洲土墩孤零零的矗立在江面之上。
時過境遷,短命的大隋早已淹沒在故紙堆中,但當地的百姓還是感念楊氏父子的恩惠,將那十幾個江中沙洲稱爲隋皇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