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子就是南苑,原本的皇家獵場。
現如今這個時節,天寒地凍草木蕭蕭,滿眼都是枯黃的肅殺之色。
昔日的皇家獵場已經成爲一座巨大的監牢,京畿一帶的旗人全部被強制着驅趕到了這裡,又官府派遣人手進行“看管”。
來自各地的旗人約莫有兩萬多,在經歷了持續數日的血火,早已成了驚弓之鳥。
在民族與民族之間的戰爭中,殺戮和破壞從來都不僅僅只是侷限於戰場,而是兩個民族最直接的衝突。
無論老幼婦孺,都會成爲戰爭的犧牲品,卻沒有人認爲有任何不妥。
非吾族類其心必異,這是最質樸的觀點,同時也導致了很多極端的現象。
當初清廷剛剛入關的時候,對於旗人而言就是一場狂歡,或者是肆意抓捕奴隸,或者是跑馬圈地,與官府勾結欺壓良善,種種惡行不一而足。
現如今大清國已經轟然倒下,報復的烈火熊熊燃燒,不分軍民一律格殺的聲音喊的鋪天蓋地,不把旗人徹底殺光就絕不罷休,並不是什麼駭人聽聞的說法,而是很多人的共同心聲。
以牙還牙以血還血,還有比這更樸素的觀點嗎?
自從毅勇軍進城之後,混亂的局面很快結束,但是對於旗人的最後處置纔剛剛開始。
官府下了明令,嚴禁任何人使用私刑,更不允許他們自行打殺旗人。
而是把逃散到各處的旗人全都驅趕到了南海子進行集中安管,抽調人手細細甄別進行審判,有罪的當然會依照相應的律法進行處理,該殺的殺該流的流。
若是真的可以證明自己清白無辜,也會毫不猶豫的當場釋放。
這個時代的旗人,大多都能追究出具體的罪行,真正清白無辜可以當場釋放的,十中無一!
在皁衣吏的帶領之下,衆人很快就來到南海子的東北端,在這裡見到了那個叫做佟五的旗人。
南海子本就是一片荒野,又是隆冬時節,天寒地凍,身處荒野的悽慘情形也就可想而知了。
佟五伯一家人正蜷縮在一個臨時挖出來的土坑當中,用荒草遮掩着用做避寒保暖之用,身上的衣裳早已被扯破,臉上還有些已經結痂的傷疤,顯然吃了不少的苦頭。
“佟五。”隨着皁衣吏的一聲呼喊,佟五伯下意識的站立起來,目光茫然的看着他。
直到這個時候,鄭頭兒等人才真正意識到事情不是自己想的那麼簡單,因爲這個佟五是個年紀很大的旗人,鬚髮大多已經花白,還缺了一條胳膊。
很顯然,這個佟五不可能是八旗戰兵,而是一個風燭殘年的獨臂老人。
“楊大爺,就是這個佟五了。您真的認識他嗎?”
在看到楊瘋子的瞬間,佟五伯的臉上露出一絲狂喜之色,待他看清楚楊瘋子那已經有些扭曲的面容之時,頓時就又恢復到了茫然的狀態。
“我認識他。”對那皁衣吏說過這句話之後,楊瘋子站到佟五伯的面前:“當初我沒有殺死你們一家,就曾經說過,你我之間他日相見就是生死之敵,你還記得麼?”
“我……死便死了吧,我也不想多說什麼。”寒風吹過,幾縷散亂的白髮隨風飄舞,佟五伯早已萬念俱灰,神色悽苦的說道:“我本不想說出你來,只是……娃娃還小,終究要掙條活路。便是我等有天大的罪孽,娃娃終究清清白白。”
覆蓋在土坑上的荒草一陣抖動,從裡邊鑽出兩個女人,卻是粗手大腳的佟家大姐和那個小女孩。
小女孩的衣衫還算完好,腦袋上還戴着一頂小男孩們纔會佩戴的虎頭帽,卻早已凍的小臉通紅,拖着長長的清鼻涕,眨巴着一雙大眼睛看了看楊瘋子,怯怯的說了一句:“豐叔,豐舅,我好冷。”
就在這個時候佟家大姐突然就給楊瘋子跪下了,抱着他的小腿嚎啕大哭:“只求你救一救月兒,千萬要救一救啊,她還是個娃娃,甚麼事情都不知道,也從無惡行。”
小女孩名叫尋月,這個名字還是楊瘋子爲她取的呢。
楊瘋子迎風而站,始終一言不發,似乎完全沒有聽到佟家大姐的哭喊之聲。
楊瘋子的臉色幾度變化,時而溫和時而猙獰,也不知他在想些什麼。
良久之後,楊瘋子脫下身上的黑麪子棉襖,然後蹲下身子把棉襖裹在小尋月的身上。
當他再次站立起來的時候,臉上完全就是一副平靜的神色,頭也不回的說道:“把你的上官喚過來,我有話說。”
時辰不大,一個從八品的小吏踩着小碎步顛兒顛兒的跑了過來,二話不說先行了個禮:“卑職魏長生見過楊大爺。”
楊瘋子依舊面無表情,語氣平靜的方法一潭深水:“佟五一家人確實於我有救命之恩,若是沒有他們,我早已死在高郵湖中了。這一番功勞,應該能抵他們的罪過了吧?”
“什麼功不功罪不罪的,還不全都是楊大爺一句話的事兒?”
“功就是功,罪就是罪。”
“是,是!”小吏魏長生連連點頭:“既然楊大爺說他們有功,那就是有功的。”
“可曾查實他們的罪行?”
“這……暫時還沒有。”
這麼多旗人,根本就不可能一一細審,至於他們到底犯下什麼樣的罪行,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的身份。
旗人這個身份,本身就是大罪。
所謂的“絕不冤枉一個無辜者,也絕不放過一個有罪者”,不過是一句冠冕堂皇的話語罷了,哪個旗人敢說自己絕對清白無辜?
也不大可能耗費巨大的人力物力細細詢問仔細求證,只是把他們圈在這裡,繼續等待上頭的最終處置而已。
“我想放他們走,還需要怎麼做?”
“楊大爺想放人那就放唄,只需在這裡籤個押錄個名,走走過程也就是了。”
這麼多等待審訊的旗人,又是在這樣的天氣裡,因爲飢寒和疾病的緣故,每天都會有人死去,少幾個人根本就是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兒,根本就不會有人在意。
就算是有人在意也不要緊,楊瘋子都已經簽押了,證明佟五一家三口有功無罪。
楊豐本人的保證,絕對比任何證詞都更有用。
隨手在那張不知道是用來做什麼的紙上籤了押,卻再也懶得看佟五一眼,而是頭也不回的說道:“當初的救命之恩,我已經還了,從此以後,你我之間的恩怨一筆勾銷兩不相欠!”
以楊瘋子的身份,竟然承認了佟五對他的救命之恩,對於一個名動天下的戰鬥英雄而言,和旗人有任何交集都是一個巨大的污點。
如果他矢口否認,就算佟五一家人再怎麼說,也毫無作用。
是相信旗人的話,還是相信楊瘋子的話,這還用說嗎?
只要楊瘋子說出一句“我不認識他們”,自然可以免去很多麻煩,保住自己英雄好漢的名聲,但他卻沒有那麼做。
有恩就是有恩,有過就是有過,恩怨分明不昧本心,這纔是頂天立地的好漢子。
對此,鄭頭兒愈發的高看他。
“楊家兄弟做的好,老鄭我是真真的佩服,男子漢大丈夫恩怨分明。了結了這個事情,也算是還過那佟五的情了,以後再無牽掛。”
救下了佟五伯一家三口,就真的把恩怨情仇一筆勾銷了?
只怕未必吧?
佟家祖孫三代三口人,一直都跟在楊瘋子的身後,在南海子中穿行而過。
在旗人們充滿了戰慄和恐懼的目光中,佟五一家人能夠被別人帶領着離開這裡,自然會引來無數羨慕的眼光。
也不知這佟五燒了哪門子高香,竟然可以平安無事的離開這裡。
出了南海子之後,佟五一家三口依舊跟在楊瘋子的身後,就好像是他的尾巴一樣。
“你們的恩情我已還過了,現如今你們已是自由之身,想去哪裡就去哪裡,爲什麼還是跟着我?”
年邁體衰的佟五伯沒有說話,抱着孩子的佟家大姐哭喪了個臉,很是無奈的說道:“這天下雖大,卻已沒有了我們的立足之地。若不跟着你,怕是活不過明日。”
在這京畿一帶,有數以百萬級的漢人,那幾百萬雙仇恨的眼睛噴出的怒吼就是毀滅一切的力量,這個世界已經變成了充滿仇恨和殺氣的汪洋大海。
這一家三口早已被那持續數日的血腥報復嚇破了膽子,根本就不敢離開楊瘋子。
若是沒有了楊瘋子的遮蔽,一旦被老百姓們發現了他們,幾乎可以百分百的斷定,必然會被人們活活打死。
就眼下這個局勢,官府根本就懶得過問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兒”。
楊瘋子覺得自己已不欠佟傢什麼情分了,根本懶得再去理會他們,而是自顧自的走在夜色之中,就好像完全沒有看到身後的那三個人。
綠柳衚衕第一家,那是一處三進的院落,二道門處還殘存着當初修建起來的那兩座“炮臺”。
楊瘋子就住在這裡,史環等人也住在這兒。
當佟家三口人緊緊跟着楊瘋子走進來的時候,曾經參與過“雷霆行動”的人們看到這三個旗人,無不充滿了驚訝。
本能是想要問點什麼,卻看到楊瘋子神色不善,終於沒有開口。
自從進了大門之後,楊瘋子就連一句話都沒有說過,而是自顧自的推開東廂的房門,邁步走了進去。
佟家三口人也跟着進來了。
屋子裡沒有點燈,黑的伸手不見五指,四下裡一片寧靜,只有小女孩尋月抽鼻涕的聲音和一聲低語:“好黑,我怕。”
“噓,別說話。”佟家大姐似乎是在輕聲的安慰着孩子。
過了好半天,楊瘋子才吹着了火媒子,點起了一盞油燈。
昏暗的燈火不僅帶來了些許光明,還有那麼一絲絲的暖意。
衣衫襤褸的佟五伯呆呆的站立着,臉上全都是茫然的神色,佟家大姐緊緊的抱着孩子,孩子的身上還裹着楊瘋子的黑棉襖。
房間裡的這四個人,都不說話,氣氛沉悶而又壓抑,好像凝固了一樣。
並沒有過多久,沉悶的氣氛就被一陣腳步聲打破了。
進來的是一個女子,約莫二十掛零的年紀,或者更年輕一點也說不定。
因爲她沒有梳妝,臉色也有點黑,看起來就好像是個最尋常不過的鄉野女子。
但楊瘋子卻下意識的站立起來,他的嗓音已異常沙啞:“環妹子。”
環妹子?
佟五伯和佟家大姐全都下意識的把目光轉向了這個女子。
在這個世界上,能被楊瘋子成爲“環妹子”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史環。
史公遺女,率領義軍在江北苦戰多年,在十萬清兵當中連番血戰,被俘之後寧死不降,引得天下英雄奮不顧身,最後把京城鬧了一個天翻地覆才終於營救出來,這就是史環。
和楊瘋子這條英雄好漢相比,史環的名頭更大影響力也更加深遠,她這個人本身就是一面旗幟一種精神,寧折不彎的精神。
史環並沒有理會楊瘋子,她的目光從佟家三口人身上掃過。
史環的目光竟不銳利也沒有鋒芒,明明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卻自有一種強大的力量,讓佟五伯和佟家大姐下意識的低下了頭,根本就不敢和她的目光相對。
至於年紀幼小的小尋月不知畏,用楊瘋子的黑棉襖袖口擦了擦鼻涕,笑嘻嘻的看着史環。
“楊大哥,這是怎麼回事?”
“環妹子,是這樣……”楊瘋子儘可能用簡練的話語說起當初的事情,把高郵湖畔的經歷基本訴說清楚。
“原來這一家人救過楊大哥的性命。”
“是。”
“當初你沒有殺了他們,已算是仁至義盡。今日又把他們從南海子那邊撈出來,便是再有什麼恩情也應該還完了,對得起良心也就是了。爲何還要把他們帶到這裡來?”
“若我不帶他們來,他們一定會死,救與不救還有什麼分別?”
如是不給佟家三口人一個安全的避難所,他們幾乎不可能見到明天的太陽,這是事實。
“男子漢大丈夫,有恩有報恩,有仇報仇,這本沒有錯,小妹素來敬仰楊大哥的風骨。但楊大哥應該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知道,這是督師英靈暫居之地!”
史可法臨死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光復故國的事兒,如今終於光復了大明故都,一定會在這裡安放史可法的靈位,讓巍巍史公可以看到“王師北定”“收復故國”的盛況。
安放史可法靈位之地,怎麼能有旗人的身影?這是一個大是大非的問題。
“環妹子,我錯了,我這就把他們帶到別的地方去。”
就好像是不認識楊瘋子一樣,史環呆呆的看着他,過了好半晌子才終於開口:“楊大哥,你還記得先父是怎麼死的?”
史可法以身殉了揚州城,死的何等壯烈,天下之人哪個不知哪個不曉?
“督師千古,楊豐怎會不記得?”
“那你爲何……”史環看了看佟家三人,卻什麼都沒有說,而是直接邁步出門,楊瘋子趕緊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