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揹負沉重的祭品朝火山進發。
光禿禿的大山高聳於地面之上,坡面不算陡峭,被厚厚的火山岩層覆蓋,這些岩層由過往的噴發活動積累而成,其中不乏嶙峋的怪石,好在由熔岩和火山灰沉積物形成的地面還算平坦均勻,並不難走。
之前的地震致使山上的碎石滾落,也掀翻了許多樹木,堵塞道路,給衆人的行進造成了不少困難。
大地時不時震動,越是靠近大山,震感越強烈,伴隨着每一次的震動,山頂冒出騰騰的柱狀煙霧,不斷滾落的石塊向他們發出嚴厲的警告。
但這一切都無法阻擋大祭司的腳步。
赤土說過,這座山裡蘊藏着神聖的火焰。
烏鴉一直半信半疑,直到這一刻,他才徹底相信。
太熱了,異乎尋常的熱。
冷天才剛過去,按理說不該這麼熱。
腳下的土地滾燙,像是經過烈日下長時間的暴曬,他感覺自己正踩着灼熱的木炭前行,他彷彿能感受到地底下那洶涌澎湃的火焰,正是這火焰的炙烤讓大地痛苦到渾身顫抖。
他很害怕。
連大地都難以忍受的火焰,如果真從山裡噴出,他們必死無疑!
他扭頭看向其他人,豹皮和豹肝同樣心驚膽戰,蠻子們卻面無懼色,尤其是那位年輕的大祭司,她目光堅毅,腳步堅定,莫名有種讓人安心的力量。
見此情景,烏鴉反而更加不安了。
一羣瘋子!他們不會真的以爲自己能夠掌控火焰吧!
抵達採石營地時已是傍晚。
營地裡一片狼藉,由草木搭建而成的簡易庇護所既不防震,也不堅固,大半都散了架,到處都是斷裂的木頭和石料,食腐動物循着血腥氣息而來,佔領了這片廢墟,一羣鬣狗在營地裡逡巡,尋找兩腳獸留下的食物。
“滾開!”
獵人們投擲石塊驅趕鬣狗,他們清理出一塊空地,用木料和草料搭起柴堆。
冰雪消融之後,草木裡還殘留着潮溼的水汽,不易引燃。
奇怪的是,獵人們誰也沒有要生火的意思,反倒是大祭司把握成拳頭的手搭在了柴堆上,從她指間的縫隙裡,能看到其中攥着某種赤紅色的東西。
這是什麼儀式嗎?
烏鴉剛冒出這個念頭,就聽噗的一聲,柴堆頓時綻放出盛大的火焰!
衆人立刻向火焰跪拜,讚美大祭司的仁慈。
只有烏鴉、豹皮和豹肝愣在當場,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個女人……真的可以掌控火焰!
三人驚懼交加,忍不住看向紫煙,卻見對方氣定神閒地從火焰中抽出手,毫髮無損!
紫煙察覺到目光,扭頭看去,與三人的視線相接。
三人趕緊伏身,學着蠻子的動作,匍匐在地,朝火焰跪拜。
她的力量或許比山溪還要強大!
雪靈祭司只能藉助雪靈的力量施展詛咒,她竟然可以直接操縱火焰!
烏鴉心裡惶恐,表現得越發畢恭畢敬,雪靈的詛咒已經讓他吃盡了苦頭,他可不想再得罪一個更加強大的火靈祭司。
他本打算伺機逃跑,現在是萬萬不敢輕舉妄動了。
夜幕降臨,衆人在採石營地歇腳,所有人都神經緊繃,沉默不語,稍微一點震動都會讓他們產生有如驚弓之鳥的反應,在他們看來,地震遠比火焰可怕,就算是大祭司也無力應對。
“烏鴉,聽說你們來自遙遠的北方?”紫煙忽然問。
“是的,祭司大人。”
“那裡是什麼樣的呢?和我們這裡有什麼不同嗎?”
烏鴉有些意外,在此之前,沒有人問過他類似的問題,沒有人會關心一個野人的過去,即便是赤土,更關注的也只是他的天賦,不曾深入瞭解過他。
想聊點輕鬆的話題,以此來緩解衆人的緊張情緒嗎?
烏鴉琢磨着大祭司的意圖,開始講述那片回不去的故土,講述生活在河谷營地附近的部落。
因爲之前說過他們的生活非常艱苦,不得不遷徙,所以他儘可能朝艱苦的方向描述,比如以啃樹皮爲生的大河部落,三天餓九頓的大樹部落……
講着講着,他忽然想起他在部落大會上聽來的一個故事,那是一個非常震撼人心的故事,令他印象深刻,這個故事足以證明遙遠的北方是一片多災多難的土地,並不適合人類生存。
烏鴉嘆口氣,用很沉重的口吻說:“那裡比這裡的環境惡劣得多,和我們居住的地方相比,山裡的火焰又算得了什麼?在很久很久以前,北方的天空上有十個太陽!”
衆人無不倒吸一口涼氣!
“你們一定覺得這座山已經很熱了,但和十個太陽相比,這裡簡直就像冷天一樣涼爽!你們永遠也無法想象那有多熱,森林被烤焦,河流被曬乾,大地被烤裂,每次呼吸都像在吮吸火焰……”
山裡本來就熱,聽了烏鴉的描述,衆人頓覺渾身冒汗,空氣彷彿更熱了幾分,讓人難以忍受。
烏鴉添油加醋地講述后羿射日的故事。
衆人面露驚恐之色,恐懼卻又欲罷不能,甚至暫時忘卻了自己身處險境,聽得入迷。
紫煙尤其着迷,從她記事起,她就被人們簇擁着,被人們保護着,她不能嘗試有風險的事情,不能前往危險的地方。
祭祀的時候,她站在火山之巔眺望遠方,她看見森林覆蓋綿延的山脈,呈現出斑斕的色彩,看見湖泊散落大地,折射出金燦燦的光芒,看見羣鳥展翅高飛,沒有任何束縛,看見草原是如此遼闊,一直延伸到天邊,沒有盡頭……
然而她只能困在這方小小的天地,過着一成不變的生活。
她其實並不開心。
但沒有人在意她的感受,或者說,在族人們看來,大祭司是火靈的化身,族人會竭盡所能保護她的安全,她也理應守護族人的生命和財產,不被大山的怒火吞噬,這是她的宿命。
烏鴉描述的十個太陽的世界固然可怕,但也無比新奇,勾起了她強烈的好奇心。
“……后羿犧牲了自己,救了所有人,最後,天上只剩下一個太陽,就是我們現在看到的那個。人們將后羿譽爲英雄,讚美他的勇氣,傳頌他的故事。他雖然死了,但他會永遠活在我們的心裡。”
故事到此結束,衆人仍然沉浸在震撼和傷感氛圍裡,久久說不出話來。
他們對故事的真實性毫不懷疑,見識過大祭司操縱火焰的能力,射下太陽似乎也不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真是了不起!我不如他!”
紫煙由衷地讚歎,隨後話鋒一轉,問:“還有別的故事嗎?一定還有吧!我還想聽更多的故事!”
“這……”
烏鴉有些傻眼,看大祭司急切又好奇的模樣,似乎是真的想聽故事,而非單純的爲了緩和緊張的氣氛。
說到底,大祭司也只是個年輕的小姑娘啊!
他記得在部落大會上,大河部落講了許多故事,但那時候的他正忙着和女人繁衍後代,心思不在這上面,就連后羿射日的故事也是後來從族人嘴裡聽說的。
烏鴉一臉歉然地說:“我能夠想起來的只有這一個。”
紫煙的失望之情溢於言表。
“我還記得一個!”
“我也記得一個!”
紫煙立刻恢復興致,坐直了身體,催促道:“快說快說!”
豹皮和豹肝分別講述神農嘗百草和盤古開天闢地的故事。
大地仍然持續不斷地震動,但衆人的注意力都被兩人的講述所吸引,這些故事帶給他們的震撼遠比地震強烈,他們聽得全神貫注,想象着故事裡的那一幕幕場景,無暇他顧。
這個夜晚格外寧靜。
以前還能聽見森林裡傳來的蟲鳴鳥叫,偶爾還會有隱隱約約的狼嚎在夜空下飄蕩,今夜只剩下木柴燃燒的噼啪聲響,就連男人們也不打呼嚕了,大家都睡得很淺。
這並非什麼好兆頭。
次日一早,阿水分給每人一塊鬆軟的毛茸茸的皮料,囑咐道:“靠近火山口的地方有大量的煙霧,那些煙霧有毒,吸多了會讓人感到噁心難受,渾身乏力,甚至死亡。用水浸溼獸皮,覆住口鼻,可以阻隔毒氣。”
終於到了向山頂進發的時刻,山頂持續噴出濃濃的煙柱,彷彿水沸騰之後不斷冒出的水汽,但衆人心知肚明,那不是水汽,山裡面沸騰的也不是水,而是岩石!
大山的怒火之盛,就連岩石也能燒化!
這是祖先傳下來的知識,但沒有人親眼見過熔岩,包括年齡最大的赤土和青焰,火山已經休眠許久了。
衆人心裡忐忑,但想到后羿射日和開天闢地的故事,又都鼓起勇氣。比起十日凌空,比起天地未開,大山的怒火又算得了什麼?
越往山頂走,空氣越灼熱,滾燙的熱浪撲面而來,將所有人吞噬,除了不懼熱不怕火的紫煙,其他人無不眉頭緊皺。
烏鴉昨晚說“每次呼吸都像在吮吸火焰”,他現在真有這種感覺,吸時肺部如同燃燒一般,呼時彷彿能夠噴出火來!要多難受有多難受!
衆人用溼潤的獸皮捂住口鼻,進入煙霧繚繞的山頂區域。
烏鴉在採石場待了一個冷天,但上到山頂這是頭一次,和他以前爬過的所有山都不同,錐臺狀的山頂向內凹陷,形成一個巨大的坑洞,濃厚的煙霧挾裹着熱浪噴出,強烈的硫磺味充斥鼻腔,讓人窒息!
他站在火山口的邊緣,距離洞口也就三四步的距離,他聽見坑洞裡不斷爆發出宛若野獸咆哮般的炸響,他心驚肉跳不止,終究還是忍不住好奇,探着腦袋,小心翼翼地朝坑洞裡張望。
灰濛的煙霧阻擋視線,令他無法看得分明,只能隱約看到煙霧籠罩下的赤紅之色,那便是藏在山裡的火焰嗎……不,這哪裡是火焰?根本就是火之湖!
山裡的火竟然可以流動,簡直就像水一樣!
火焰怎麼會像水一樣流動?難道是雪變的?
一定是這樣……雪是萬物之源,可以變成任何東西,它變成了火焰,這是對我的詛咒,雪靈找上來了,它沒有放過我!
烏鴉臉色蒼白,趕緊退開幾步,不敢再看,唯恐火焰忽然噴涌而出,將他吞沒。
紫煙也朝火山口裡看了眼,熔岩湖的“水位”不算很高,看樣子不會立即噴發。
她吩咐道:“把東西都放這裡吧。”
衆人放下祭品,以爲要開始祭祀了,大祭司卻招呼他們下山。
衆人不明所以,見大祭司二話不說朝山下走去,也只好跟上去。
等到脫離了“毒氣區”,青焰問:“紫煙,伱這是做什麼?”
紫煙停下腳步,說:“你們下山吧,抓緊離開這裡,越遠越好。後面的事情,我一個人就能解決。”
“胡鬧!”青焰語帶責備,“我們之所以留下來,就是爲了幫你完成祭祀,都到這裡了,怎麼能拋下你離開?”
衆人紛紛附和,不願離去。
“你們幫我把祭品搬運上來,已經足夠了。”
接下來的事,你們就算留下來,也幫不上忙……紫煙心裡補一句,取下腰間那枚祭司令,抓起阿水的手,試圖塞進她手裡,阿水卻緊緊攥着拳,死活不接。
“聽我說!”
紫煙擡高聲量,看着阿水的眼睛,很嚴肅地說:“我不怕火,赤石也燒不壞,但祭司令不耐燒,你替我保管,等我回來再還給我。如果我沒有回來,那你就是下一任大祭司,你要帶領族人遠離這座山,永遠不要回來!”
“紫煙……”
阿水幾乎要哭出來了。
紫煙卻面不改色,很強硬地將祭司令塞進她手裡,然後看向青焰,青焰板着臉,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
她知道無論她說什麼,青焰一定會跟她一起去,這是他身爲祭司的職責和驕傲。
她嘆口氣,沒有勸阻,轉而看向赤土和一衆石匠:“你們回去繼續製作祭器,等我回來,如果看不到足夠的祭器,我可要罵人了!”
她頓了頓,目光最終落到烏鴉身上,微笑道:“我欠你個恩情,你想要什麼?”
“我沒有什麼想要的。”
“不,你有。你不是說了嗎?你想要去溫暖的南方,去沒有雪的地方,這裡不是你的歸宿。烏鴉、豹皮、豹肝,我給你們自由,去吧,去你們想去的地方,別再被山下人抓住了!”
烏鴉等三人一下愣住,擡起頭與紫煙對視片刻,確認她不是說笑,烏鴉忙不迭道謝,緊接着又向赤土道謝,感謝他這期間的照顧。
赤土張了張嘴,正想說些什麼,卻見烏鴉帶着豹皮和豹肝毫不留戀地轉身離去,竟是一刻也不願多待。
他頓覺意興闌珊,扭頭向大祭司辭別。
“阿水,走吧。”
阿水被赤土和一衆石匠半拖半拉地帶走。
紫煙、青焰以及幾個自願留下的獵人站在半山腰上,目送衆人離去,等衆人的身影從視線裡消失,她轉過身,沒入繚繞的煙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