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南方,還不見一絲涼意,可比起盛夏的酷暑,卻是好過多了。王延興剛來鐵做時,除非是清晨時分,否則,每跑一趟礦場,就要出滿滿一聲的汗。現在,藉着時斷時續的樹蔭,不時吹過的山風,竟然是額頭上不覺有汗。
經過幾個月的開挖,此時的礦場已不再是最初的那個小礦坑了,而是尋着礦苗延伸的方向,刨開了一大片土層,此刻,三十多人在裡面奮力挖掘,遠遠地看去,蒼翠的山林間,驀然露出一片紅土褐石,像人腦袋上,張了個癩包似的,刺眼而突兀……
採礦對環境的破壞,可見一斑。雖然不能跟後世那種漫山皆枯草的情況相比,可也已經不忍久視。得搭個棚子,建一圈圍擋才行,否則,暴雨一來,怕是要弄出泥石流了……王延興心裡默唸着,快步進了礦場,
工頭見王延興親來,連忙丟了手上的活計,過來點頭哈腰。王延興把自己的想法跟他說了聲,他滿口就應承了下來。這工頭刁滑得很,別看他接話接得漂亮,實際會不會動手,可不一定的。不過,暫時沒有合適的人手可以將他換掉,也只能先忍着。
然後又當着衆多礦工的面,將幾隻雞和一袋子綠豆交給工頭,囑咐他,礦工挖礦辛苦了,也要吃點肉補一補,又道天色還熱,用綠豆煮水喝可以解暑。
不過,有多少肉和綠豆會能吃到礦工的嘴,而又有多少最終落進了工頭的兜裡,不用猜,也能想到。
這一切,都不是王延興所願見到的,可這就是現實。他雖然自千年以後而來,可終究不是神仙,無法掌控一切。
出來礦場,收起虛僞的笑容,繼續往山裡而去,又走了三四里路,羅大牛就在身後叫着:“衙內!前面那處寨子,便是龍壽村!”
去礦場不過是路過順道看一下,龍壽村,纔是此次進山的主要目的。
順着羅大牛指着的方向,視線透過搖曳的樹枝,看到一片村寨就在不遠處。又再走了幾十步,小路兩側,樹木也不見了蹤跡,應該是被有意砍伐清理過,道路兩旁的排水溝畔,長滿了青翠小草,橢圓型的三片葉子,擠擠地長在頭頂,隨着山風飄動,也不知道這草的花期有多長,有的小草上,已經結了細細的豆莢,顏色有綠有黑,有的,還在開着藍紫的小花,細細碎碎的,點綴在道路兩旁。
離開道路稍遠,便是一片小米地,此刻也已經結子,不過距離成熟,還要一段時間。只是在這山間,能種小米的小平地也不多,只是小小的一片。
越過耕地,更遠處,卻是一排一排的茶樹。這麼整齊,顯然是人工載種的,而且,一眼看去,茶壟往遠處綿延直到那邊的山坡處,這面積可一點不小!難怪能月產茶葉五六百斤。那茶博士說泉州的茶樹都是野生的,自己居然還信了。
幾個人見王延興停下步子往邊上看去,以爲他在數茶樹的多少,羅大牛湊過去解釋:“這樣的茶園,龍壽村有三片,另外,再往裡面去,叫羅塘坳,那裡也有不少茶園……”
王延興點了點頭,卻沒接羅大牛的話,他在路邊蹲下,摘了一根草,問羅大牛:“大牛!你可知道,此草名喚何物?”
羅大牛看了看草上的橢圓形的三片葉子,便湊趣道:“莫非叫三葉草?”
還真讓他蒙對了,這裡長得到處都是的,正是被叫做三葉草的苜蓿。王延興笑了笑說道:“這樣叫也未嘗不可!長求,你可識得此草?”王延興再拿着草問孟鹹。
孟鹹搖了搖頭,他讀書不少,認識的草木卻不多。
見兩人都不認識,王延興也不再賣關子:“此草名爲苜蓿!是上佳的草料!草上所結草籽,無論是餵養豬、馬、牛、羊還是雞、鴨、鵝,都是上佳!而且,還可以用於積肥!增加地力!”頓了頓語氣,再朝龍壽村看去,意味深長地說道,“龍壽村,主事之人,很擅經營!”
聽了王延興這麼一說,衆人一致地點了點頭,對那龍壽村,也多了幾分重視。幾人,繼續前行不多時,而那處村寨的模樣,也清晰的展示在眼前。
一片屋舍,沿着山坡而建,最高處,是一處土屋,這種用厚重的土牆圍攏的屋舍雖然花費巨大,可其防禦力,卻是紮紮實實的!
土屋以下,村中道路縱橫交錯,竟然不似南方常見的那樣隨着高矮而歪歪扭扭。道路兩側的茅舍雖然矮舊,卻顯得整齊,高矮排布,錯落有致。
更讓人意外的是,環村一週,竟然掘了壕塹,用粗木立了柵欄,村口,還建了寨門,有村衆執了獵弓刀劍在一旁值守。
這就是龍壽村了!
一行人,走到寨門前,那守門的村衆上前來詢問:“你等是何人?來此作甚?”
羅大牛上前一步,打拱說道:“某是山下鐵場的羅大牛啊!杜十三!不認得某啦?”
那杜十三一見是羅大牛,果然認識,也知道他與主家的二兒子相識,便也回禮道:“某道是誰來了,原來是羅哥兒!你是來找二郎君的嗎?二郎君今日恰巧在家,你去尋便是!只是,他們是何人?”
“這個是某家阿郎,南安縣司倉,知鐵場事,一起求見你家主母!”羅大牛連忙回答道。
杜十三上下打量了一下王延興,他只知道山下的那個鐵做自從來了個王衙內後,就老母雞便鳳凰,搖身大變。好奇之下,也猜測,這王豔內到底是什麼三頭九臂的人物,竟然有這能耐。
現在見了,原來就是個不及弱冠的小孩,心裡怪異不止,卻不顯與面上:“原來是王衙內!久仰!還請隨某來……”說罷,跟伴當招呼一聲,在前面領路,往坡上的土屋而去。
到了土屋跟前,又有兩人把手門口,見杜十三帶着一幫子人過來,驚道:“杜十三!你不在外面守着寨門,來這裡做什麼?”
“瞎了你的狗眼!不認識這是山下鐵場的王衙內嗎?快去通報!”杜十三也嚷嚷着回話道。
那人聽了,見來人爲首的王延興卻是被衆人如捧月般奉在中心,知道杜十三所言非虛,連忙小跑着進屋通報。不多時,又出來,迎了衆人進屋。
進了土屋的大門,纔看到土屋的內,也是沿山坡地形而向上成階梯擡升,過道也是沿着內牆的階梯一般,一階一階地向上。走了百十來階臺階後,纔到了正對着大門的正屋。正屋外,一名有些富態的老太太,身後跟着兩個年輕人以及四五名僕役正在等候。
見了王延興走近了,那老太太上前一步,微微一拜:“不知衙內駕到,老身有失遠迎,還請見諒!”
王延興不敢受禮,連忙躬身回拜:“延興此來冒昧,如有打擾,還請杜姥不要見怪!”
“貴客到訪,蓬蓽生輝!衙內!請!”老太太讓開主道,讓王延興先行。
“杜姥請!”王延興肯定也是不方便走前面,請老太太先行。
雙方禮節都到位了,也就不再客氣,一前一後進了主屋,分主賓落座,然後老太太命人煮茶待客。吩咐完僕役後,又向王延興介紹陪坐的兩個年輕人,“這個是犬子,杜子原,杜子騰!”
王延興微微地拱了拱手,算是見過二位杜家公子,然後,他也介紹了自己的兩位隨從,他給孟鹹安的官名是鐵場掌書記,給羅大牛安的虞候。兩兩又是客套一番。
“某自村外而來,見土地整飭,規劃極好!村內秩序井然!杜姥治理村寨果然有方!延興心生敬佩!”王延興又拱了拱手,給老太太送一頂高帽子。
“衙內過譽了!山野之地,難入衙內法眼!衙內治理鐵場,廣施鐵器,纔是真正惠民義舉!”老太太也客氣地回敬一頂,只是,她竟然能看出王延興有意要普及鐵器的心意,眼界還真一般啊!
“哪裡!哪裡!杜姥過獎了!延興不過是見父老缺少鐵器,竟用木器來耕種,心中不忍啊!”王延興輕嘆了一口氣,然而,語氣一轉,“此次冒昧前來拜訪杜姥,也是有一事相求!爲鄉鄰父老計,還望杜姥萬勿推辭!”
“衙內言重了,但凡老身力所能及之事,定然全力以赴!”
“某觀鄉鄰飼養牛、羊,都用野草,那牛羊長得很慢,而且瘦小!便在尋思如何才能讓牛羊能長得又快又壯!後來,才知道,如果能用苜蓿飼養牛羊,效果極佳!可這四周,卻只有龍壽村有苜蓿!所以,還望杜姥能售賣一些苜蓿籽與延興,延興也好上請刺史,在泉州推廣種植!如若成功,杜姥,乃是有利四鄰的大善事啊!”王延興笑着說道。
老太太也是微笑着聽着,不知道她心裡想得是什麼,可坐下的她的兩個兒子,卻有點不太自在,看得出來,他們對這個計劃,不太贊成。這也能理解,雖然苜蓿早在漢代,就從西域傳來中國,可一直都只是在北方有所種植,這杜家怕是花了大力氣,才從北方引進的。如今,要被王延興幾句輕飄飄的話就拿去,心裡自然有所不甘。不過,甘也好,不甘也罷,那些苜蓿就在龍壽村外的田間地頭長得到處都是,她不願意,也要挖些下山!
可是,老太太卻像沒看到兩個兒子的反應一樣,不假思索便笑着回答:“衙內所說極是,即是有利四鄰之事,杜家自當盡全力相助!再過一月,便是草籽成熟之時,老身定然命人收集贈予衙內,以便衙內施爲!”
“那就多謝杜姥了!延興定然請刺史重獎杜家義舉!”見老太太這麼配合,王延興也是大喜過望,拜謝道。
“衙內過譽了,此苜蓿另有培育、收納之法,乃杜家祖上積累,即是有利四鄰,也一併贈予衙內吧!”老太太又說道。
老太太這是何意?送了草籽又送種法,這是好事做到底的意思嗎?王延興無法決絕,一併愧受。再次謝過之後,王延興才說自己此來的真正的意圖:“此外,延興還有一事相求!”
老太太還是那副有求必應的樣子:“衙內所做之事,定然是利民之舉,請直接說來!”
“延興想向杜姥購買一些新鮮的茶葉!”王延興拱手道。
王延興才說完,老太太臉上微微露出有些驚訝,還沒開口,卻不想杜子騰突然站了起來,一口否決:“不行!”
這來得有些突然,王延興一愣:“這是爲何?”
“你要買茶餅子,六十文一斤,就算是隻買十斤八斤,某也可以挑了送到你的鐵場去都,新鮮茶葉,不賣!”杜子騰卻不說理由,只是決絕。
“胡鬧!”老太太一口喝住自己的兒子,“衙內要買新鮮茶葉自然可以,杜家從村民中收來新鮮茶葉出價十文一斤,衙內若要,便依舊是十文一斤轉給衙內便是!”
“母親!”杜子騰不甘地叫道。卻被老太太一眼瞪了回去,不再吱聲。
見那杜子騰不願意,王延興也不想強求,訕訕地說道:“若是有所不便,那就算了……”
“無妨,衙內需要多少,只要老身有,便依原價轉給衙內!”
王延興有心說越多越好,不過還是忍住了,拱手道:“一二十斤便好,若是沒有,十斤八斤也可以!”
聽到這個數字,老太太不由鬆了一口氣,轉而向杜子原說道:“三哥兒!去庫房中取二十斤鮮茶葉給衙內!現在就去!”
雖然不解爲何杜家不賣鮮茶葉,也不喜歡杜子騰那氣急敗壞的模樣,對老太太卻是沒有理由不敬重,王延興又謝了一回,然後說道:“若是龍壽村需要鐵器,也儘管來鐵場,某承諾,但凡給龍壽村的鐵器,是最佳的品質,最低的價格!”
老太太也是謝過。
接下來,又閒扯了一些其他話題,說道官兵此時正在組織對山賊銅鑼寨的剿滅,希望龍壽村多加防備云云。不過,銅鑼寨到這裡有將近五十里山路,防備又嚴,就算狗急跳牆,也不會跳到這裡來。大家也沒太當回事。
隨後,王延興便告辭,付了錢,拿了茶葉,出了龍壽村下山去了。
王延興走了,杜家土屋內,杜子騰卻還在抱怨:“母親!你又不是不知道!那王延興會妖法!那鐵場內,諸多器具都是無畜自動,那小溪場的鐵匠,都被他逼得斷了生計……若是讓他學了製茶之法去了,只怕,也要用那法子來製茶,杜家的生計就要斷在他手裡了。”
“胡說八道!人家都說了是以水驅動筒車!何來的妖法!”老太太怒道。
“那爲何他處的筒車只能提水,他的筒車卻可以打鐵?”
“物是死的,人卻是活的!只要是會變通,提水的可以是筒車,打鐵的也可以是!那些鐵匠不知變通,沒了飯吃,也是咎由自取!至於,若是杜家也落到此步,也不能怪別人!只能怪自己爲何不能也造出那可以製茶的筒車!”老太太一邊說這豁達的道理,可語氣,終究還越說越是有些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