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光明一語不發,呆呆坐着。上半身的白衣已被鮮血染紅大片。
藍衣小婢道:“他身上的傷口又裂開了,要不要叫來福給他看看傷?”
李凝瞪起眼睛,嬌聲喝道:“池壁,你不要管他!這人凶神惡煞的,一看就不是好人。你沒聽我爸爸說嗎?這人是亂臣賊子,死了最好,毫不可惜。”
那藍衣小婢池壁看了看渾身顫抖的楚光明,秀眉微蹙,欲言又止。
楚光明閉住眼睛,嘴裡擠出幾聲冷笑:“亂臣賊子,說得好,說得好。”輕笑幾聲,笑聲裡卻又一種蕭索落寞在裡面。
雍和心中尋思:“看那天情形,那位劉將軍一心要擒拿他回陝西去,他也不知道犯了什麼事情,觸怒闖軍高層。看那天情形,楚光明但有反抗,那幾人就會將他就地正法。”
楚光明睜開眼睛,一雙虎目佈滿了血絲,微微有些失神,看來他身上傷勢未愈,剛纔攻擊劉老三,又被李貞卿用花生打中胸口傷處,身上的舊傷已經牽扯開來。
李貞卿問道:“你如今身受重傷,是被誰傷了?”
楚光明並不回答,雍和插嘴道:“是劉將軍的下屬,就是那位劉宗敏劉將……”
楚光明忽然瞪眼怒喝:“劉爺爺的名諱,豈是你這小子賤口稱呼的?”
雍和心中覺得這人實在是不可理喻,端起茶碗喝茶,不理會他。
李貞卿冷冷道:“不過是李闖手下的泥腿子將軍罷了,你口口聲聲叫他爺爺,好一副奴才相。”
楚光明雙手緊握椅子副手,瞪着李貞卿,胸口劇烈起伏,臉漲得通紅。
李貞卿續道:“我大明開國洪武皇帝驅除韃虜,恢復中華,立了我漢人的天下。那李闖意圖造反,妄想顛覆江山,你認賊爲主,如此不要臉。”
楚光明氣極,嘴脣抖動,雙眼幾乎要噴出火來。
雍和心裡即使再對楚光明諸多不滿,此時由不得脫口道:“李叔,你這句話可就說錯了。”他生在民國時候,甚至江湖藝人討錢的蓮花落子小曲裡,都唱着“北平諸君不要君,只要德賽二先生”,後來,袁世凱之後,誰再要說自己想當皇帝,所有人都只當此人是瘋子。這時候聽見李貞卿大讚帝王功名,心裡多有不平。
李貞卿眉頭微微皺起,看着雍和,等着下文。楚光明也轉過頭來,一臉疑竇瞧着雍和。
雍和放下茶碗,道:“洪武皇帝雖然揭竿而起,趕跑了蒙古韃靼,建立漢朝、人天下,嚴刑酷法治國,重視農桑,大殺貪員,固然是好。之後後來的兒孫皇帝太過窩囊,不是迷戀道教的長生不老之術,就是躲在後宮縱情聲色。世宗皇帝更是迷戀神道,不能自拔,幾十年不理朝政。任憑閹黨肆虐,權相傾國,這樣的皇帝,這樣的皇朝,就能說是我漢民的福分嗎?”
李貞卿皺了皺眉頭,道:“皇君即使有錯,爲人臣子當然不能袖手旁觀,只好死諫苦勸,助其迴歸正統大道。”頓了一頓,看着楚光明道:“卻不能以下犯上,是我大明生靈塗炭,民不聊生。”
雍和道:“李貴司此言差矣!李自成雖是草莽之人,但是數年之間,聲勢壯大如此,一呼百應,民衆紛紛擁護,此中關節,耐人尋味。”
李貞卿道:“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他手下有一名書生,名叫李巖的。寫了一首歌兒,頑童老農,愚民凡夫,都會唱。那首歌道‘吃他娘,和他娘,開了城門迎闖王,闖王來時不納糧!’,說的倒是好聽,古往今來,那一個牧民王者能不收捐稅?如不收捐稅,治國開支從何而來?哼哼,李闖現在陝西建了僞朝,就不收賦稅嗎?當真荒唐可笑。他這些計量,哄哄無知小民還好。”
劉東昇忽的嘆道:“要不是朱家朝廷的捐稅太重,貪官酷吏逼迫的緊,農民怎會跟着李闖王造反呢?當年陳勝說‘如今亡亦死,舉大計亦死,等死,死國可乎?’如果兩相比較,如果能吃飽肚子,幾十萬的饑民寧肯砸開縣衙的糧倉,殺死官員造反。”
李貞卿想說什麼,看了劉東昇一眼,終於閉上嘴巴。
李凝卻不似乃父謹慎,脆生生的道:“你北宗向來不守《尊經》教誨,也不稀奇。尊經中說,切不可逆悖尊君官長,難道劉先生就忘了嗎?我爹爹說的沒錯,皇君即使有錯,我們爲人臣子,怎能以下犯上?只是苦口進言便好。”劉東昇微微一愕,無話可說。
李凝一雙杏眼瞪着楚光明,續道:“怪不得你們北宗出這樣的逆賊,原來上上下下,都是存的造反的心思。”
李貞卿擰著眉頭,喝道:“李凝,你說什麼!閉嘴!”
李凝撇了撇嘴,端起茶碗喝茶。
雍和聽他們這一番說話,縱然他是局外人,心裡也覺得南北兩宗嫌隙太大,一杯茶還沒有涼的功夫,楚光明就已經和李貞卿父女翻臉,竟已經動了拳腳。劉東昇雖然自己說已經置身事外,但剛纔反駁李貞卿的那一番話,細細品味,也能察出端倪,是給楚光明說話。
李貞卿顧念老友臉面,不想把話挑明,自己的女兒可不管那些,這一番搶白,幾乎是要指明北宗不尊景教經典,有離經叛道之嫌。
楚光明身子後仰,靠在椅背上,出了一會氣,緩緩道:“老子便就是要造反,那又怎樣?”
李凝放下茶碗,冷笑道:“那也真是好啊,你給李闖賣命,怎麼現如今搞的這番模樣?只怕你跟着人家造反,人家反過來要造你的反。”
楚光明看了李凝一眼,默然不語。雍和和他坐得較近,卻能看見他雙脣抖動,顯然是心裡意念翻騰,十分激動。
這時候越說越僵,楚光明漸處劣勢。李貞卿仗着身份,教訓了幾句,已經作罷了,李凝卻不依不饒,一張櫻桃小口屢出舌劍,楚光明又不能真的和女兒家動氣,只是啞口無言。
劉東昇雖然也曾是北宗長輩,但這時候已經叛教脫名,不好說話,再也老友在側,也只能冷眼旁觀。要是楚光明身子康健,一怒而走,倒也罷了,偏生受了重傷,現在看他靠在椅子上鬆軟無力的樣子,只怕能走出李宅,也不可能,只好聽着李凝的冷嘲熱諷。
雍和當下提聲說道:“李貴司,我看楚兄弟這會子身上的傷怕是糟糕,還不如讓他回房休憩,再請人給他清理傷口。”李貞卿點頭道:“也是好的。池壁,你去叫劉管家和藥婆柳媽來吧,他們懂醫術。”
雍和扶着楚光明從椅子上站起。李凝兀自不依不饒:“他不是英雄好漢嗎?不是瞧不起我們南宗嗎?怎麼,這會倒要吃我們,用我們?”
雍和大感頭疼,心道:“她一張利嘴好厲害,這般不饒人。”
楚光明卻沒發作,默默轉身,胳膊搭在雍和肩上,一步步挪出了大廳。雍和心裡大是佩服,能屈能伸,纔是大丈夫。覺得這人縱然殺人成性,卻也堪稱是一條有血性有擔當的大漢。
當下扶着楚光明回到西廂客房 裡,劉管家隨後而至,手裡提着一個籃筐,裡面裝着傷藥白布之類。大章道:“我來給這位楚爺換藥。”
雍和點了點頭,讓楚光明在椅上坐定,爲他脫去血衣,助劉管家爲他換了傷藥。楚光明閉着眼睛,一語不發,任其施爲。
一切妥當,劉管家收拾傢伙出了門去,雍和向楚光明道:“你且歇一會,不要動彈。”楚光明仰面躺在牀上,閉目假寐,理也不理。雍和暗歎一聲,出了門去。
回到廳堂的時候,池璧和李凝已經不在,劉東昇和李貞卿坐在堂上,一邊飲茶,一邊說話,見雍和進來,站起招呼。
雍和拱手回禮,在剛纔座位上坐定。自己的倭刀插回刀鞘裡,擱在桌上。
李貞卿道:“雍爺剛纔一番話,說的其實也有道理。”
雍和苦笑道:“李貴司不要打趣我了。”
李貞卿肅容道:“如今天下大亂,朝廷着實難逃其咎,只是我還是覺得,爲人臣子,就是要規勸君上,維持明治,不可妄自作亂,爲禍天下。”
雍和微笑而已。他雖然生在民國,這番言談卻聽得多了。天津街頭巷尾閒坐聊天的老頭們,曬太陽的時候一雙渾濁的眼珠,死死盯着西裝革履的年輕人,大嘆世風日下,沒有牙齒的嘴蠕蠕而動,不停地詛咒着革命**。
忠君愛國,傳統的儒家思想,盤踞在中國人的頭腦裡已經有幾千年,民國伊始兀自難以根除,更別說尚在清朝之前的明末了。他和李貞卿相隔幾百年,觀念迥異,如果爭論不休,其實沒有多大的意義。當下提了倭刀,告辭離開。
出了廳堂,穿過遊廊,走到後院。天頂板的蠟燭都已點亮,明如初陽。
忽聽旁邊有人道:“你那天去哪裡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