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貞卿還以爲雍和打翻茶碗,是在發怒,忙從椅子上垂手站起。李寧忙也跟着站起。
雍和睜大眼睛,怔怔地看着他,一張嘴空張開,卻說不出話來。
既然景教便是基督教,那麼他們口口聲聲所稱的“尊主”,豈不就是基督教中的聖子、救世主彌賽亞耶穌麼?
難怪那些人一見他,就叫他什麼“迷詩訶。”念及此處,再也忍耐不住,喃喃道:“原來……,原來你們當我是耶穌基督?”
李貞卿眉頭一皺,似乎不解其意,好半響,才道:“這……這‘耶穌基督’的說法兒,是天主教、耶穌會那些人的稱呼說法,咱們景教,是將‘救世主’譯作‘迷詩訶’。不像那些西洋人所傳譯的什麼‘彌賽亞’。咱們景教中,稱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真神叫做‘雅威’,稱迷詩訶聖子爲‘移鼠’。”
雍和心想:“‘雅威’和‘耶和華’的發音相近,‘移鼠’和‘耶穌’的發音相近。不過是音譯不同而已。都是一樣的意思。”
只聽他續道:“那些天主教、耶穌會的傳教士來華之後,就斥責咱們景教是異端,是一千年前一個邪派異端的後代。”
雍和將茶碗扶起,問道:“邪派異端的後代?那是什麼意思?”
李貞卿道:“聖教由聖子移鼠創於一千餘年前,本來是胡人宗教。大聖賢師聖徒彼得與其他移鼠諸位法王弟子,開始在世界各地傳教。百餘年後,聖教已經初具規模。西至大秦,冬至天竺,都有神聖正教的分支。在唐朝時候傳入中華。譯作‘景教’。
“可是幾百年來,由於對聖教教義詮釋有異,聖教分成許多不同的宗派。這傳入中華的其中一派,早在那時就已被污爲異端。哼!正派異端,那是他們分的,嘴巴長在別人頭上,他們要胡亂污指,那也隨他們的便!”聲音越來越高,突然覺得在雍和麪前大聲說話甚是不恭,忙道:“屬下心裡氣憤,在尊主面前大呼小叫的,真是該死!”
雍和緩緩搖頭。
李貞卿續道:“梵蒂岡的天主教教尊雖然是大聖賢師聖徒彼得的嫡系傳人,號稱是聖教正統,嘿嘿……”說到這裡,看了雍和一眼,臉上神情甚是得意,道:“如果他們算是正統,那麼尊主緣何會乘坐飛輦,降落到咱們華夏景教這裡來呢?”
雍和聽到這裡,心裡頗是尷尬,想:“我纔不是什麼‘迷詩訶’,什麼‘尊主’呢。只是乘坐李太歌的那機器,機緣巧合降落在你們面前,你們硬要說我是你們的迷詩訶,是你們的尊主,我也是無可奈何啊。”
他跟着又想:“人家梵蒂岡的教皇,幾千年來一直是天主教的正統象徵,你卻說人家反而是異端,我看啊,你們這異端的名頭,多半不假。”心裡雖然這麼想,可是臉上依舊不動聲色。
李貞卿道:“萬曆時候,西人利瑪竇來到中華,拜見大明皇帝陛下,當時有不少達官貴人聽他講道,有幾個人還就此皈依了天主教,比如徐光啓。”
雍和不知道這“徐光啓”是何許人也,只覺得他的名字十分熟悉,似乎確實是明朝的一個大官。
只聽李貞卿道:“當時咱們景教北宗的宗主元老,聽說利瑪竇來大明宣揚聖教,甚是欣喜,心想本系同枝,就去拜見論道。豈知一見之下,雙方不歡而散。原來,景教教義和天主教的教義,雖然大同,卻有諸多小異。天主教稱呼聖母爲‘瑪利亞’,甚是尊敬崇拜,還寫了《聖母經》《玫瑰經》等經文專門奉頌。咱們景教稱聖母爲‘末豔’,心裡雖然尊敬,但是絕不崇拜供奉。
“還有一樁,他們說什麼‘聖父聖子聖靈是三位一體’咱們景教可不敢苟同。聖父天尊,那是高高在上、宇內獨一無二的真神,聖子移鼠是他的獨生子,降誕凡間,拯救世人。既是父子,怎能同一?難道又是爹爹?又是兒子麼?”
雍和臉露微笑,心想:“我雖然不是基督徒,可也知道,這‘三位一體說’是基督教的基本概念。你們卻連三位一體都不知道,那不是異端,又是什麼?”問道:“北宗?那是什麼?”
哥舒輕侯就自稱北宗教徒,併發誓要滅絕南宗,看起來,景教南宗和景教北宗,似乎還是世仇。
李貞卿微微一愣,頓了一頓,道:“景教分爲南宗北宗,我是福建貴司,屬於南宗。南北兩宗,大抵以長江爲界。”說着嘆了口氣,“唉!本來好好兒的一個景教,分南北而立,卻是一件天大的憾事!”
雍和問道:“一分爲二?那是怎麼回事兒?”
李貞卿道:“說來慚愧。幾百年前,中原漢族,是姓趙的當皇帝,建元宋朝。可是宋朝的皇帝,一個比一個昏庸。只懂得看書寫字,聲色犬馬。寫詩作畫兒,倒是一等一的好手,可是治國安邦,卻差勁的很了。那時外族四起,金、蒙元、遼國、西夏等等,都來攻打宋朝,擄民奪地。宋人文章立國,性格懦弱,宋朝的皇帝,更是膿包的可以。一旦打仗,往往割地賠款了事兒。一百多年下來,中國的半壁江山,已被外族佔了去。宋朝偏安南方,建都臨安。”
他說起這段往事,十分詳細,倒似雍和什麼都不知道一般。
李貞卿續道:“我景教傳教,本來不分南北,普天之下,都有景教教徒。可是後來南宋與北胡對峙,各佔一半中國土地,南方的景教和北方的景教聯絡不便,幾十年下來,也是沒有原來那麼親近如一了。”
“到了宋朝末年,大家雖都是景教弟子,可是兩邊已有芥蒂,誰也瞧不起誰,隱約有南北對立之感。後來蒙古韃子滅了宋朝,佔了咱們漢人的花花江山,建元大元。
“南人由於幾百年來始終屬於宋朝臣民,蒙元就最輕視憎恨南人,南北漢人,地位大不相同。北邊的景教,就更瞧不起南邊兒的景教了。那時候,蒙古貴胄皇宗,頗有信奉從俄羅斯傳來的基督教之人,北邊兒的景教教徒爲了巴結權貴,竟然將祖宗傳下來的景教教義稍微修改,以契合那些貴胄的脾胃。
“南邊兒景教不齒他們的作爲,兩邊兒教義又漸漸不同,後來終於分裂,各立門戶。就這樣,景教從此分道揚鑣,分爲南北兩宗。幾百年來,兩宗爲了爭執誰屬正統,不斷論道械鬥,各有死傷。”
雍和點頭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李貞卿笑道:“尊主蒞臨南宗,那一定是覺得咱們南宗纔是景教的清源正統,哼!那北宗的一衆宵小,早已是叛教投敵的罪人。”
雍和嗯了一聲,點了點頭。
李貞卿大是高興,連連搓手。
雍和心想:“先下如果我說自己不是什麼迷詩訶,更不是你們的尊主,你們多半還不信,就算信了,說不定惱羞成怒,將我一刀殺了。”
李貞卿猶豫半晌,說道:“尊主,您此番降臨人間,不知有何神意?”聲音顫抖,顯然是心情激動。
李寧亦睜大眼睛,瞧着雍和,臉上都是希冀盼望神色。
雍和給他們父子二人熾烈的目光看的頭皮發麻,一時之間,又如何編一條“神意”出來,只好說:“這個,這個……天機不可泄露,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們。時候一到,你們就知道了。”
李貞卿老謀深算,輕輕哦了一聲,眼中失望的神色一閃而過,李寧卻是少年心性,不藏心思,輕輕嘆口氣。
雍和有意岔開話題,說道:“那是在廣場之中,有一位將軍,那是誰呀??”
李貞卿臉上浮現出一層紫氣,鼻尖輕輕哼了一聲,說道,:“那個……嘿嘿,是左良玉左大將軍!”
雍和問道:“左良玉,大將軍?那和景教有什麼關係?”
李貞卿皺了皺眉頭,舔了舔下脣,似乎不願意作答。李寧瞧了父親一眼,道:“左良玉也是咱們景教南宗的教徒,他是湖北省的貴司。”
雍和心裡吃驚不小,道:“景教教徒之中,還有一位大將軍?”
李貞卿點了點頭。李寧道:“何止將軍,福建省知府蘭侯廷,南北兩京的許多大員,甚至是皇族之中的天潢子弟,也都有景教教徒。”
雍和心中暗歎,想:“這麼多手握兵權政權的大人物,居然都是景教教徒,那這景教的權勢,可是大得很了。別的人不說,單單那位左良玉左將軍,要是景教命令他反戈朝廷,他多半也會聽從。人若是有了宗教信仰,思維處事,那就大不一樣了。”又問:“貴司?是什麼意思?”
李寧道:“咱們景教裡,原本是教尊位分最隆,以下分別是分管各省的諸位貴司,貴司身邊的四位輔司。再以下是法司,再下是牧司,再下就是平素爲教徒解釋經文的講道教師,那是景教之中最低的位稱了。其餘,就是尋常教衆。小生方纔說的那位福建知府蘭侯廷,不過是一名尋常教衆。兩宗分離之後,再無教尊一說,南北各有宗主。那左良玉,兵權極大,屢有戰功,不過這只是世俗的權貴,在景教裡,他是湖北省的貴司。湖北省人口稠密,教衆極多,約有十萬多人。”
雍和聽到這裡,心想:“真了不得,湖北教衆最多,有十來萬,其他省份,總也有七八萬,十幾萬人吧?好傢伙,南北兩宗合論起來,景教教徒至少也有數百萬之衆。”問道:“”他是湖北的貴司,爲什麼會在福建出現?”
李寧道:“因爲金鈴茶會啊!以前景教的教尊,近來南北的宗主,都是各省公選而立。這公選之會,使我們景教之中的一件大事,就叫金鈴茶會。我們南宗的老尊主鐵中陽感染頑疾,久治不愈,已經臥牀兩年有餘。南宗事務,這兩年來一隻家嚴代勞。”
雍和笑道:“想必李先生在景教之中的職位也是不低。”
李貞卿忙道:“尊主言重了。在尊主面前,下屬們那裡敢說什麼高低?只是職位高了,做的事情多些大些,職位低了,做的事情少些小些,不過都是爲聖教賣命,爲尊主效力。在下只不過是福建省的貴司。”聲音溫柔謙遜,說的十分真誠。
李寧繼續說道:“老宗主德高望重,已經連任九年宗主,此番眼看病重,只好新選宗主。是以召開金鈴茶會。”
雍和笑道:“金鈴茶會?大夥兒來福建喝茶麼?”
李寧搖頭道:“不,不只是喝茶。各省的貴司輔司等等,各有一枚金鈴,一旦繼任,從上屆那裡受鈴,算是一個信物,這些金鈴,都是用金子打造。貴司的金鈴上雕刻有鳳凰,輔司的金鈴上雕刻有白鶴。法司的金鈴上雕刻的是孔雀,牧司的金鈴上雕刻的則是鷺鷥,講道教師的金鈴上是一頭錦雞。
“教衆之中還有一些建立功勳,德高望重之人,也都有宗主或是各省貴司賞賜的金鈴,鈴鐺小一些,雕刻的是黃鸝鳥,算是頒佈給老功臣的勳章。不論是鳳鈴還是鶴鈴,甚至是黃鸝鈴,只要身佩金鈴者,每四年,都來一次福建,選舉宗主。”
雍和笑道:“原來如此,這就叫金鈴茶會。卻不知道那鈴鐺是什麼樣子?”
李貞卿微微一笑,從袖子裡掏出一枚精緻的金鈴鐺,約莫有鴿蛋大小,系在一根十分纖細的金鍊子上,輕輕晃動,發出叮叮噹噹的清脆響聲。
雍和接過金鈴,那在手中細看,只見金鈴之上雕刻花紋,果然是一條飛天鳳凰,長長的羽尾在金鈴上繞了三匝,振翅高飛,昂頭鳴天。
他心中一動,不由地摸了摸腰間囊袋,那兒也有一枚鈴鐺,是哥舒輕侯給他,是青銅打造,雕刻着一隻吊睛白額大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