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和啊了一聲,回過神來,笑道:“我在瞧一副美人戲笨鳥圖。”
雲靈素羞澀一笑,道:“你說……我是美人?我算是什麼美人了?”
雍和正色搖頭,道:“不,不,我說的美人,是那隻鸚鵡。”
雲靈素一愣,道:“好啊,你說我是笨鳥?”嘴角帶着微笑,兩點酒窩旋了出來,愈發顯得楚楚動人。
雍和嘿嘿一笑,雲靈素不依不饒,道:“你說,我是不是笨鳥兒?”雍和笑道:“你不是,我纔是笨鳥。你是……你是大大的美人。”
雲靈素低下頭輕笑幾聲,道:“你覺着我美麼?”
雍和肅容道:“你當然很美,簡直美極了。”
雲靈素甚是歡喜,抿嘴微笑,撥弄鳳歌的彎喙玩,隔了好久,緩緩說道:“你覺着我美,那就夠啦。”忽然擡起頭來,道:“我去燒水給你洗腳。”雙目竟是通紅,眼眶溼潤,聲音有些哽咽。
雍和微微一愣,剛想說話,雲靈素已站起身來,快步出了小門。
雍和想不到自己簡簡單單一句讚美,居然惹得雲靈素感動哭泣,心裡又是溫暖,又是**,彷如塞了一團棉花,十分踏實。
鳳歌跳上椅子扶手,隔着幾步遠瞧着雍和,忽然張口道:“暮投石壕村”,是杜甫《石壕吏》詩首句。
雍和笑道:“好啊,你又要背詩麼?”卻不聽它接着背下去,只當它又忘記,接道:“有吏夜捉人。”
鳳歌續道:“牀前明月光。”又是頓住。雍和接道:“疑是地上霜。”鳳歌又道:“山重水複疑無路。”又是停頓,小眼睛閃爍光芒,看着雍和
雍和接道:“柳暗花明又一村。”
一人一鳥就這般你一句我一句的背詩,背到後來,雍和恍然大悟,笑罵:“你這扁毛畜生,原來是在出題目考我?”
先開始背誦的,都是十分簡單淺易的白句詩,後來越背越難,雍和還需好好思索一番,才能記起。
忽聽鳳歌續道:“琴奏龍門之綠桐。”
雍和愣了一愣,這句詩自己可從來沒有聽過,道:“呃,我不知道。”
鳳歌等了一會兒,見他不接,自己接了下去:
“玉壺美酒清若空。催弦拂柱與君飲,看朱成碧顏始紅。胡姬貌如花,當壚笑春風。笑春風,舞羅衣。君今不醉將安歸。”
腦袋偏側,似乎考倒了雍和,甚是得意。
雍和哈哈大笑,對它翹起大拇指,笑道:“你厲害,你厲害。”
忽聽鳳歌張嘴又道:“那你洗得了?”
這句話說的突兀,雍和皺眉道:“你說什麼?”還以爲它在背詩考自己,擺了擺手道:“我聽不懂。”
鳳歌又道:“臥榻西往李弘基待時。”
雍和皺起眉頭,道:“你到底在說什麼啊?我說了我聽不懂!臥榻?西往?我聽過‘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這句俗語,沒聽過什麼‘臥榻西往李弘基待時’。李弘基?李弘基是誰?”
鳳歌續道:“巴嘎雅路,巴赫待時。”
這句話雍和可是聽懂了,“巴嘎雅路”這句,是一句幾乎沒有幾個中國人不懂的日本話。大多數中國人學會的第一句日本話,就是這句“巴嘎雅路”,意思是“混蛋、蠢材。”更別說是精通日語的雍和了!
雍和微微一愣,道:“你在說日本話?”
鳳歌又嘰裡咕嚕說了一段話,雍和細細一聽,果然就是日語,心中大奇,道:“你居然會說日語?誰教你的?張文佐麼?”
鳳歌道:“臥榻西往李弘基待時。”這句話它先前說過,雍和跟着重複:“臥榻西往李弘基待時……”
忽然,雍和愣住,這句話的意思是:
我是日本人。
雍和呆了一呆,心中迷糊:“難道張文佐是日本人?”搖了搖頭,扔掉這個荒唐的念頭。
“你洗腳麼?”一個溫柔的聲音忽然在耳畔響起,雍和猛然回神擡頭,雲靈素端着一隻銅盆,正站在自己面前,盆中水熱氣騰騰,氤氳成好看的霧氣。
“我……”雍和尷尬一笑,只好點了點頭。
雲靈素將水盆放在雍和腳邊,緩緩挽起袖子,蹲下身來。
雍和微微吃驚,道:“你做什麼?”
雲靈素擡頭道:“我給你洗腳啊。”
雍和臉脹得通紅,連忙搖頭,道:“不必不必,我自己來就好了。”
雲靈素微一皺眉,隨即眉頭舒展,微笑點頭道:“你不願我給你洗,那也就罷了。”站起身來,走到太師椅邊坐下,靜靜撫弄鳳歌羽毛。鳳歌似乎十分願意與她親近,眯着眼睛,甚是受用。
雍和微微一愣,脫下靴襪,將腳泡在熱水之中,一股暖意便即傳遍全身。他一面洗腳,一面尋思:“這是鸚鵡會唱歌,會背詩,那都算不得什麼,只是會說日本話麼……畢竟太過不可思議……”突然之間,一個念頭閃過腦袋,“哎呦”一聲叫了出來,兩隻腳踏在盆中,濺出一地水花。
雲靈素訝道:“怎麼啦?”
雍和恍若未聞,盯着她手臂上的鳳歌。鸚鵡也正偏頭看着他,一人一禽對視片刻,一種莫名的恐懼忽然佔據雍和心頭:“有鬼!”
他得知自己要入住張文佐的舊屋的時候,一隻沒有過害怕念頭,雖然是他開槍打死了張文佐,但當時候情況緊急,自己開槍,純屬自衛。殺了一個人之後,心裡當然不會好受,但雍和也是內疚居多,沒有多少負罪感。
這會兒見這鸚鵡靈異得出奇,腦中一個念頭忽然閃現:“張文佐的鬼魂附在這隻鸚鵡上了!”
鳳歌是張文佐的愛物,可能張文佐死後冤魂不散,竟然重新凝聚,注入自己寵物的腦中。
人類對於怪力亂神的懷疑恐懼,幾乎已經成爲了本能。就算是一個再鐵桿的無神論者,半夜獨行之間,驀然有人在他背後肩頭拍上一拍,第一個閃過腦際的念頭也是“有鬼”!
雍和嚥了一口吐沫,出神之間,不由喃喃問道:“你是誰?”
鳳歌居然回答,反問:“你是誰?”
“我是誰?”雍和答,“我是雍和,你是誰?”
鳳歌答道:“我是北野鶴見。”這句話卻是用日語說的。
雍和心念電閃,脫口而出:“北野鶴見!”
漢話裡的“北野鶴見”四字讀法,和日語中“北野鶴見”的讀法迥異,雍和驀然閃過一個念頭:“北野鶴見是個日本人!”
鳳歌重複一遍,道:“我是北野鶴見!”咬字生硬,日語其實頗不標準。
雍和驀地想起,今天上午見金秋川時,那華服麗人似乎突然隱疾發作,曾對金秋川說:“你去給我找北野鶴見來。”
畢竟“北野鶴見”四字實在古怪,太不像一個人的名字,雍和也沒有在意,沒過多久便即忘了,後來翻閱張文佐地圖,見到“北野鶴見囚處”四字,聯繫前事,猜出這“北野鶴見”可能就是一個人的名字。
如今更無懷疑,諸事迎刃而解:既然北野鶴見是一個人,那麼那座標記爲“北野鶴見囚處”的石磚小屋,自然就是一處秘密的牢房,怪不餓張文佐經過那小屋時,曾聽到人聲。
雍和忍不住又道:“你是北野鶴見?”
鳳歌呆了一呆,重複道:“你是北野鶴見?”
雍和皺眉道:“不要學我說話。”
鳳歌重複道:“不要學我說話。”
忽聽噗嗤一聲輕笑,雲靈素道:“它是一隻鸚鵡,鸚鵡學舌,當然要學你說話了啊。”
伸出兩根玉蔥般的指頭輕輕撫摸鳳歌腦袋,鳳歌眯眼受用,顯擺似的學舌:
“它是一隻鸚鵡,鸚鵡學舌,當然要學你說話了啊。”語調語氣,和雲靈素方纔說話全無二致,連閩南方言口音,都學得十分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