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如同漏間的砂礫,在流瀉和翻動間慢慢向前。當最後一個音符落下來時,許宣隨意地朝嚴知禮看了看。那邊只是低着頭,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看來眼下的兩首琴曲倒是給他造成了某些困擾。不過,對於這些,許宣心中自然不會覺得多歉疚。
後世聞名的曲子在這個時代彈起來,想想其實覺得有趣。自己……終究是做到了。
在他那個時代,很多人追慕古風。但是音樂這種東西,都是同特定的經濟、特定的文化聯繫在一起的。這樣的觀點雖說並不能作爲定準,但是社會發展的程度對於樂曲的選擇以及所能達到的高度,終究有着難以忽視的影響。
茹‘毛’飲血的時代,再怎麼好的樂音,無非是原始人們圍着火堆敲敲打打,不見得好聽。以眼下的角度而言,或許就是噪音一類的東西。
音樂是伴着時代進步的。後世的審美所達到的層次而言,肯定是比眼下要高。拋去一些不合時宜的東西,那麼剩下的大抵都是通行的。
搖滾在這個時代肯定行不通,但是本就偏向復古一途的古箏樂曲,其實差別並不大。特別是現代音樂理論指導之下所創作出來的東西,系統‘性’和對感情的描摹都到了很高的程度。
眼下的場面其實已經說明了問題,因此,他也不準備繼續彈下去。
手指已經很累了……
“不知道這兩首曲子夠不夠?梁祝,嗯,我覺得很好聽,但是或許會不合大道。而漁舟唱晚就應該比較嚴謹了。如果真的不行的話……牆頭馬上、漁樵問答我也會,需不需要再彈一彈?還是說,嚴大人覺得梅‘花’三‘弄’比較好?”他望着嚴知禮聲音誠懇地說道,臉上帶着幾分笑意。
燈火之中,嚴知禮看了許宣一眼,這個時候複雜的情緒也只有他自己能夠體會。他心中原本就在考慮着怎樣將許宣驚‘豔’的表現壓一壓,能夠找到的、有針對‘性’的話其實也恰恰是“梁祝”一曲中很多與傳統不合的地方。
但是偏生許宣隨後又彈了一首“漁歌唱晚”,無論從哪個角度而言,都挑不出‘毛’病。何況即便“梁祝”,也只是和習慣了的琴曲有些不同而已,但總歸還是好聽的。
兩首曲子一奇一正,相輔相成,可謂滴水不漏。因此,類似指摘的話一時間就有些說不出口了。
況且,對方彈得也嫺熟……以他的年紀,若是沒有幾年的浸‘淫’,怎麼可能到這種程度?
嚴知禮伸手在桌面上敲打着,原本心血來‘潮’的舉動,所想的無非就是給許宣一個下馬威。但眼下的狀況……
顯然是出師不利了。
這在他的心中,是根本不曾料到的結果,因此就連應對的方案也未曾預先做出。人羣中,先前叫李毅的書生試圖站起來,但是他的動作纔到一半,嚴知禮微不可察地衝他搖了搖頭,這般微小的動作,這個時候並沒有引起注意。隨後就又坐了回去。
……
到底還有什麼是他不知道的?
許安綺怔怔的目光落在許宣身上,明亮的火光照耀過來,二人之間隔得有些遠。她臉上的淚早已經擦拭乾淨,但心中落下的某種驚訝情緒一時間還散不去。許安錦坐在一旁椅子上,提着筆下意識的在紙上寫寫畫畫。
滿頁的梁祝……
……
白素貞在堂外站了站,驚鴻一瞥間見到遠處一襲青衫的書生,稍稍怔了怔。
是了,那般古怪琴聲,明顯不符合常規的,真像是他的‘性’子。不過……好聽。只是,他爲什麼連這個都會。
此時此刻,這自然也是一個無法想明白的問題了。
……
“不錯。”嚴知禮終於淡淡地點點頭,刻意讓自己看起來從容一些,但是這樣評價帶來了很多的疑‘惑’。
這樣的曲子,居然只是“不錯”的評價麼?
謝榛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了一番,終究還是簡單地說了幾句話。
“漢文,老夫原本只是以爲你有文才,但是不曾想到在琴藝上居然也有這般造詣。倒是……刮目相看了。”他說着有些品嘖般地點點頭:“那首‘梁祝’雖然有很多地方離奇古怪,但是偏偏是因爲這些,倒是讓人覺得新穎。先前以爲是靠了奇的緣故,但是後面的‘漁歌唱晚’,就是純粹的大氣了。以老夫看來,僅僅憑這兩首曲子,你已經算是登堂入室的大家水準。”聲音說到這裡稍稍頓了頓,才繼續道:“當然,這也只是老夫一人之見,準與不準,倒還另說。”
大概是看出了嚴知禮同許宣之間有些莫名其妙的齟齬,因此謝榛說話的時候,終究還是保留了一些。但即便如此,這也算得上很高的評價了。
原本的琴藝其實也算在此次“文魁比試”的考覈項目之中,但是因爲許宣的兩首曲子,其餘衆人,一時間居然不敢再彈。
雖然有些憋悶的感覺,但是這種情緒更多的也只是參與其間的人才有。而對於旁觀者而言,雖然沒有看到龍爭虎鬥的熱鬧場面。但是詩詞比試之中的一首《木蘭詞》,琴藝比試之中的《梁祝》和《漁舟唱晚》,都大放異彩,獨佔鰲頭,硬生生地壓住其與衆人,使之擡不起頭來。
古往今來,文人之間的比試裡,作一首詩、彈一首曲,讓其餘人不敢再繼續下去,是很難見到的場面。而今日的場合裡,居然都見識到了,因此覺得很過癮。
許宣衝衆人拱拱手,隨後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風‘騷’。”黃於升看了他一眼,語氣複雜地說道。
氣氛有些沉悶,既然嚴知禮沒有說話,那麼比試就無法再進行下去。這個時候,他的表情顯得有些嚴肅。先前許宣給他超出想象的迴應,是因爲他的大意。但這個時候意識到這一點之後,他依舊堅持着自己的看法——全才總是少見的,特別是許宣眼下的年紀,大概也只是運氣好,偏偏是擅長琴藝罷了。
雖然身爲知縣,但是嚴知禮本人也才三十多歲的年紀。心‘性’比之一般人雖然洗練了很多,只是這些年走得順利,對於眼下的失敗依舊有些無法忍受。
嗯,他已經將眼下的小挫,上升到了某種類似失敗的高度了。
“今日的比試,真是出乎本官的意料……不過因此也能看出我徽州府人才輩出。此乃一大快事。”冠冕堂皇的話說了幾句,隨後話鋒一轉:“比試還是要進行下去的。”
“下一項是丹青……”
聲音徐徐地落下來,嚴知禮望着許宣笑了笑:“不知漢文對於此道是不是也如同琴藝一般‘精’通?”
許宣才坐下來,隨後就被點了名字。大庭廣衆之下,幾次三番的爲難,但對於他而言,其實沒有太大的影響。
黃於升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這個時候,即便再木訥,但是他也算看出來嚴知禮同許宣的某種不對路。
“這個……”他站起身,四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隨後攤了攤手:“好吧。”
嚴知禮笑了笑,心中一塊石頭算是落地了。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許宣既然能夠做出那樣的琴曲,那麼不可能不‘花’費大量的‘精’力在其間。何況他似乎也曾經寫出過好的詩文,文才的陶冶也需要時間來鋪墊。另外的,便是據說他如今醉心商業,以他不到二十的年紀,自然就不會有其他的‘精’力去鑽研其餘的東西了。
那麼這一局,看來問題不大。
……
白素貞走到水邊的時候,心頭依舊浮動着先前的琴音,空靈而又不失厚重旋律,有些似乎是很遙遠的午後場面自心頭回憶起來。
那時有秋日晴好的陽光,她同書生在水邊的地方,似乎是第一次見面。看似偶遇的場景,其實是她‘精’心籌劃過的。不過相遇是這樣了,但之後的談話終究還是真實的。午後的陽光很好,她細碎地說着心事,關於婚姻的困‘惑’,關於那個叫梁祝的悽美愛情……然後對方也說了一個。
什麼羅密歐與朱麗葉……反正‘挺’古怪的。
她心中的煩惱是其來自有的,關於自己的婚姻的茫然也是真實的無措,這些她並沒有同人說起過。在徽州府的日子裡到處行醫治病,其實未嘗不是想通過這種忙碌的生活將一些不那麼好受的情緒壓住。眼下種牛痘的事情做完之後,妹妹也找到了,終究還是要回杭州去的。
要回杭州的話……有些事情就要面對了吧?
白素貞出神地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
那個叫吳嬸的老嫗上‘門’提親,起初她並不在意。但是後來知道她背後之人,就覺得怪怪的。雖然明白那或許不是許宣的本意,但是時日過去,某一天居然就決定將有些事情定下來了。
不過還好,對方已經訂了婚。事後她失落至於,其實更多的是有些慶幸的。因爲在冷靜下來之後,她也知道自己是有些衝動了——若是真的嫁給他,自己雖然沒什麼,反正早晚是要嫁人的。但是對於他而言,或許就是天大的麻煩。
在巖鎮的日子久了,有些困擾都快忘記了。她和他之間雖然平淡的來往,但是也經歷了似乎不少的事情。不過這幾日離開的日子近了,也已經開始想起來杭州的種種。某一刻,她似乎很想找到一個讓她能夠留下來的理由。
如果僅僅是種牛痘,是行醫治病……這個其實不夠,畢竟在哪裡都有病人的。
直到今夜帶着失落、帶着些許傷感的情緒,再一次回到巖鎮的時候,她就聽到那樣一首琴曲。
彷彿就在那裡等着她一般,她走過來,她便聽到了。
風輕輕吹過來,水邊的地方,素雅的身影回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燈火璀璨‘玉’屏樓。沉默了片刻,又朝來時的方向走過去。
還是要去看一看。
……
會場之內,許安綺輕輕地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身邊許安錦疑‘惑’地問了一句。
少‘女’聞言稍稍偏了偏腦袋,表情有些古怪:“因爲是丹青啊……漢文的畫,是能用炭筆來作的。眼下肯定不會有問題。”她說完之後,大概是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幕,於是又笑了笑。
有些事情許安錦並不知道,少‘女’一邊笑着,一邊將自己的回憶說出來:“那個時候啊,是第一次見到他……”
“他就坐在街頭畫着……”
“一點讀書人的樣子都沒有……”
……
正如嚴知禮所認爲的那般,眼下的讀書人大多年輕,科考是作爲第一要務的,這樣的過程中,但凡有些進取之心的,都將時間‘花’在上面了。對於琴、棋、書、畫之類的東西,大抵都是愛好,因此所能取得的成就就有限。
‘毛’筆劃過紙頁傳來“沙沙”的聲響,文魁****既然走着全面的路線,這個時候是丹青之道的比試,有很多人就已經參與不進去了。因爲前面兩場的古怪局面,他們都知道奪冠的可能恐怕沒有,於是這個時候也就調整好心態,帶着旁觀者的從容來看着其餘之人的比試場面
墨潑在紙上,隨後顏料塗抹。一幅幅圖畫很快完成了,關於人物、關於‘花’鳥、關於仕‘女’、關於山川……
許宣也參與進去,不過這個時候心態已經徹底從容了起來。前世徽州就是他的故鄉,他對這片土地有着由衷的情感。關於這片土地的山山水水,草草木木,以及這片土地上發生的某些事情,生活着的人,都是熱愛着的。
燈火之中,雖然姿態上還算得從容,但是他握着畫筆的手卻明顯有些顫抖了。心頭被劇烈起伏的情緒所衝擊,難以平靜。擡頭看看燈火,看看四周的人羣,看看遠處喝茶閒談的嚴知禮。隨後低頭笑了笑,他想起來眼下還不曾出現的新安畫派……
飽蘸濃墨的筆尖自宣紙的頁面劃過,一筆一劃間,似乎帶着某種歷史的韻律。‘毛’筆柔軟同時有顯得堅硬的筆鋒落下來的是世紀的風雨滄桑。
……
“如紀今日似乎有些較真吶……畢竟是一個後生……並無必要這樣子。”
謝榛身邊的地方,叫蔣通保的老人搖頭說話。近些日子他染了風寒,因此‘精’神一直不太好。今日的文魁比試還是來參加了,但先前說話並不多。許宣的表現落在他眼中,頗有些驚‘豔’。只是這樣之後,對於嚴知禮明顯帶着幾分打壓意味的舉動有些不滿。他是‘性’情中人,因此忍不住還是開口點了出來。
“蔣公說的是。”嚴知禮笑了笑,隨後說道:“不過年輕人要經得起挫折,既然他是有才華了,那麼這種程度的考較想來問題也不算太大。真金不怕火煉麼,本官豈會真的爲難他?”
這話也不算錯,蔣通保點點頭,也就不曾在多說什麼。
謝榛喝了口茶,看着埋頭潑墨的書生才子們,目光在許宣身上多停留了片刻:“這些人的年紀,能夠將四書五經讀好,就已經是很難得的事情了。先前漢文的詩文已經很讓人吃驚,不想今日還見到了他的琴藝。嘖……”有些感慨地咂‘摸’了一下嘴巴。
“本官也是這般認爲的,既然人才難得,那麼更要考較和打磨一番纔是。”嚴知禮笑笑。
“不過丹青之道同琴藝相比,有極大的不同,漢文豈能做到樣樣‘精’通呢。”
“這個、恐是如此。”嚴知禮聽出對方話中的某種指責,頓了頓,接着說道:“不過或許也未必罷……誰知道呢?”
口中雖然說這“或許未必”,但嚴知禮心中自然是不這般認爲的。隨後目光下意識地朝許宣看過去,那邊書生面前的宣紙之上,已經能夠明顯得看到幾分格局。眼神稍稍怔了怔,因爲離得遠了些,他的身子朝前靠了靠,隨後纔將一些東西看清楚。
這樣之後,手在桌角的地方猛得捏緊。
……
等候結果的時間,有些無聊。身邊的地方,謝榛等人還在說話,一些商賈們也在討論着什——或是眼下的書生們的表現,或是生意上的一些事情。
但是這些聲音到底在說了寫什麼,嚴知禮再也不曾聽進去。
怎麼會這樣?他將心中泛起的疑‘惑’稍稍按捺下去,這個時候因爲隔得遠,只是見到許宣化作的大致格局,因此告訴自己或許也很一般。
只是……那樣的格局,會一般麼?
……
戌時過半的時候,比試告一段落,書生們的畫作被呈上來。謝榛等人依舊做着評審,以他們的年紀,風雅之物都是接觸過的,雖然在丹青上的造詣或許各有高下。但是畢竟見多識廣,眼光之類的總沒有問題。
一張張地翻過去,嚴知禮在燈火照耀之下覺得有些緊張。每翻過一張,謝榛幾人小聲地討論幾句,他都在仔細聽着。
這個時候,居然有些怕聽到那個名字了。
許宣、他纔多大……怎麼能懂這麼多?這個很沒有道理。
紛‘亂’的思緒。
世上莫非真的有全才麼?若是真的那般厲害,爲什麼他曾經在徽州府名聲不顯?
也許是低調……可是這個書生明顯是不知道低調爲何物!
他心中這般想着,謝榛在那邊將畫紙翻開一頁,原本議論的聲音陡然止住。詭異的安靜裡,嚴知禮猛地回過神來,隨後視線不可避免落在謝榛身前的畫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