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打在紙頁之上,目光落上去之後,卻久久無法移開。畫幅是簡單的那種,不過常見的山水畫而已。這種題材的作品,也是文人墨客們所偏愛的。但是很難出彩。古往今來,但凡能夠在歷史上留下痕跡的丹青大家,大都不會選擇這種題材。
在歷史,畫竹、畫蘭或是畫蝦都能達到很高的成就,但是靠山水畫出名的其實並不多。而這個時候,許宣所畫卻恰恰是一幅山水題材的作品。
蔣通保稍稍咳嗽了幾聲,傷寒雖然不嚴重,但是對於他這個年紀的老人而言,多少也有些影響。
“不知嚴大人對此畫有何看法?”蔣通保說話的過程中,目光並沒有從畫紙上移開。眉頭稍稍鎖着,似乎對這幅畫有些拿不準。
“這個……”嚴知禮‘欲’言又止了一番,隨後皺了皺眉頭。
他三十多歲的年紀,早年的時候,大部分‘精’力都是在科考之上。四書五經的造詣是有的,但是因爲‘精’力的關係,對於丹青之道更多的也只是作爲愛好,本身的水準並不算高。這個時候既然存了打壓許宣的目的,所說的自然不會是好話了。但是先前許宣的琴藝方面的表現,讓他心中開始警惕起來。考慮到影響,有些話也不能‘亂’說。
目光朝在場的衆人打量的一番,隨後說道:“這樣罷,今日的原本就是雅會,倒不若讓場間的諸人來做些評價。”嚴知禮說完之後,不待其餘人接話,聲音緊接着響起來:“李毅。”
他衝座中讀書人中的一人點點頭。
“在。”
“本官知道你在丹青之上頗有造詣,這幅畫你怎麼看?”
那邊先前同許宣打過招呼的叫李毅的書生怡然起了身,目光似是有意無意地朝許宣看了一眼,隨後走到嚴知禮的席位之前。
偏頭稍稍打量了那畫幾眼,隨後嘴角處輕輕扯了扯,隨後衝嚴知禮拱拱手:“回大人,此畫不過堪堪入眼,算不得好畫。”他說到這裡之後,目光又帶着幾分傲氣地看了看許宣。
“漢文,他說你畫的不好。”黃於升伸手頂了頂許宣,語氣裡帶着幾分幸災樂禍。
許宣只是無所謂地聳了聳肩間,隨後也帶着幾分微笑朝着李毅望過去。其實他只是將心中的一些東西畫了出來,這個對於他而言,就已經足夠了。其餘的,比如畫得很好或者很差的評價,其實並不在乎。
心思其實還不曾從先前作畫的情景裡‘抽’離出來。
新安畫派啊……這個也是還不曾出現的東西呢。這般想着,他有些感慨地搖了搖頭。
徽州府古稱新安,大好山水歷來爲人們所稱道。兩岸青山,水靜山明,而黃山與新安江水這樣一幅天然的山水畫爲畫派衆人提供了豐富的創作素材。徽商帶來的經濟繁榮爲又爲其打下了良好的物質基礎。徽商稱雄數百年,市井街巷興隆一時,巨賈重臣,衣錦還鄉。建館舍,擴祠堂,立牌坊,架橋樑,辦學堂、興教育等支持文人儒士發展文化。徽州還是文房四寶的故鄉,“澄心堂紙,徽墨歙硯”,加之濃郁的文化氛圍,推動了文化流派的興起。
更爲重要的是,這支流派誕生於明末清初。在那個淪陷的年代裡,畫派中人以氣節爲重。山河板‘蕩’,家國破碎,身世飄零,國家不幸反應在他們的畫作之中,使其畫風明顯趨於枯淡幽冷,具有鮮明的士人逸品格調。
總之,這一羣可敬之人忍受了巨大的悲愴之後,所做出來的東西,歷史也給與了客觀公正的評價。
前世他曾經專‘門’師從新安畫派的傳入。在他的那個年代,很多東西都已經開始沒落,新安畫派也已經風流雲散,布不成陣。眼下這個時候將記憶中的名畫隨手畫了出來。雖然不至於真有原畫那麼好,但是七八成的功力還是有的。更多的,其實是感慨。
……
“哦,何出此言呢?”嚴知禮帶着幾分好奇的話音響起來。
“之所以那麼說,在下自然是有些把握的。請大人容在下一一到明。”李毅淡然的笑了笑,顯得頗有幾分自信:“評判一幅畫的好壞,下筆處、收筆處,都極爲關鍵。是否帶有神韻,手法如何,筆墨濃淡等等……多方面考慮之後,再看其是否生動傳神。”
“帶着這些問題來看這幅畫,唔,名字倒還過得去……太平山水圖……嘖,到是看不出來太平在何處。”李毅說着,伸手在畫紙上點了點,聲音接着響起來:“首先,這幅畫所表達的內容並不清晰。題目是‘太平山水’,但是整體的畫風格趨於枯淡幽冷,看得人心中有幾分淒涼的感覺。這是大大的不妥,說明作畫之人,並沒有很好的把握住主題,畫得偏了。”
他的話說完之後,那邊許宣稍稍咳嗽了一聲。
“李兄,這個太平……不只是太平的意思。”
李毅聞言,疑‘惑’的看了他一眼。那邊許宣攤了攤手:“徽州府這邊有個叫太平的地方……李兄莫非不知道麼?”
“呃……”李毅臉上‘露’出幾分尷尬的表情,不過隨後就又恢復了自信:“即便是雙關,你這個也不對。這幅畫從整體而言,佈局太緊,不夠舒展大氣。之所以這麼說的原因,在於畫的遠景處理的過於凝實,侷限了畫面的開闊和深遠程度,顯得有些壓抑。眼下的畫風,師法前賢,講究的是大氣。這個算什麼呢?”
“呵……而且用筆過於瑣碎,匠氣十足,顯得……”李毅說到這裡,又朝許宣看了看,見到那邊書生只是一臉從容淡定不置可否的表情,隨後目光轉回來,才落下後半句話:“俗不可耐。”
對於嚴知禮在這樣的場合詢問一個年輕後輩,衆人都有些好奇。隨後聽他的一番論調,似乎真的有些水平,想來多半在丹青之道上有所造詣。
於是窸窸窣窣的議論聲便四下響了起來。
“這個李毅是何人?先前似乎不曾見過。”
“確實不曾,聽他說話,也不似這邊的口音,到有些像是錢塘人……”
“在下倒是知道一些,他好像是跟着嚴大人一道來巖鎮的。”
“難怪不知道太平是一個地方了。”
“那看樣子,很有來頭。”
聲音傳入耳中,許宣眉眼間稍稍有些疑‘惑’。
這個李毅……不是徽州這邊的人?
嚴知禮點點頭,李毅的話其實頗爲符合他的心意。要說明許宣的畫作不好,自然就要給出恰當的理由。他雖然不太懂畫,但是對比着李毅的那番說法,覺得還真是那麼回事。
隨後開口說了幾句話,既然李毅已經說出了一些子醜寅卯,他要做的就簡單了。無非是將李毅的話再深入一步罷了。這些在技術上沒有太大的難度,圍觀多年,即便隨意說幾句,也能夠保證針對‘性’。
總而言之,許宣的畫個人化的痕跡太明顯了,同主流不相符。僅此這一點,有些事情就能夠坐實。眼下的時代,很多方面都是相同的。那便是講究正道。何爲正道?自然是大家都認可的東西了。學問是這般,藝術自然也是的。
那邊謝榛皺了皺眉頭,隨後說道:“老夫倒有些不同的見解。”
嚴知禮聞言,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那邊李毅也將目光投過來。對於謝榛的話,年輕的書生似乎有些不滿,不過對方畢竟是長輩,即便心中不以爲然,但也不能毫無遮掩地表現出來。
“請茂秦公指正。”聲音悶悶地說了一句。
其實李毅的這些小情緒,以謝榛等人的閱歷,基本上是可以一眼‘洞’穿的。不過心態和層次不同,這個時候也不會去計較。
搖頭笑了笑。
“眼下作畫講究‘步履古人,摹仿‘逼’肖’。但是一味的摹古,而不知變通,其實反倒會落入偏狹的格局之中。”謝榛的聲音有些感慨:“這幅畫,以黃山風光爲本,一反柔媚甜俗、奢靡華貴之氣,老夫倒是從中讀出了情趣、韻味和品格。”
“簡淡高古、秀逸清雅之風。”蔣通保將目光從畫上收回來,隨後點點頭,補充着說了一句。
“復古終究是要超越的……李毅你的觀點,老夫明白。早些年在文壇之上,老夫同幾位老友也是你這般的看法。但是到了眼下,其實也知道一味的復古,終究難以進取。”
這些話算是謝榛對他人生的總結。在文壇之上,他和其他的一些人以復古的旗幟試圖打開一種新的文學格局,但是最後的結果並不如人意。文以載道,但是更多的應該同時代相適應。
“可是……”李毅張口,似乎想要辯駁幾句。
謝榛的話接着響起來:“最爲關鍵的是,老夫從眼下的這幅畫中看出了一些東西。這些筆鋒看似隨意、瑣碎,但並不是隨意爲之。”聲音說道這裡,稍稍頓了頓:“這已經明顯成爲風格了……”
李毅聞言,微微一怔。丹青一道,以及藝術的其他種類,最難的便是形成獨特的風格。即便畫的‘花’團錦簇,但是若是風格不成的話,終究還是脫離不了匠氣的範疇。而要想登堂入室,就一定要有自己的風格。只要有了既定的風格,即便是完全不同的畫,也能很容易地判斷是不是出於一人之手。
但是……風格這種東西,豈是說說就有的?
“茂秦公此言未免有些過了吧?”嚴知禮在一旁皺了皺眉頭,質疑了一句。
“畫作得漂亮或許並不難,難的是有一套屬於自己的東西,這便是風格。老夫敢這樣說,自然是有些依據的。”謝榛說完,伸手將旁邊的一幅畫取過來:“這是漢文的另外一幅畫。雖然描摹的景象不同,但是風格是一致的。”
呃……
嚴知禮的目光陡然間停頓了一下,先前的時間裡,許宣居然畫了兩幅畫麼?這樣的速度……背後自然是一定程度的嫺熟技巧。眼下謝榛似乎對他的畫作另眼相看,那麼想來另一幅畫的水準也能夠入謝榛之眼。這樣短的時間,能夠保證兩幅畫的質量……僅此一點,許宣就要領先其餘衆人很大一截了。
才
正這般想着的時候,謝榛的話又一次響起來。
“如果還覺得難以判斷的話,這裡還有一幅……”
呃、還有?
燈火之中,三幅畫齊齊擺開在嚴知禮的眼前。心中陡然涌上幾分荒謬的感覺。
底下衆人張了張嘴,這個時候覺得有些麻木了。文魁比試,每一項的時間都不會太長。在先前短暫的時間裡,很多人作完一幅畫都已經很勉強了。不料許宣竟然作了三幅?
“衆位如果不信的話,可以過來比照一下……落筆着‘色’之間,風格已經形成了。憑着這些,即便沒有落款。老夫也能從衆多的化作中一眼看出來,這是漢文的作品……短短的時間,雖然倉促的,但是居然保證了大體相同的水平。”謝榛說着咂了砸嘴巴:“真是難能可貴。”
而在許宣這裡,前世因爲興趣的緣故,新安畫派的幾幅名作都是時常臨摹的。某種程度上其實已經能夠算作是本能了,眼下不過是重新做一遍輸出。省去了佈局構思的時間,照着印象中的東西畫出來,至於是一幅兩幅或者更多,其實區別不大。
謝榛說完之後,目光又落在畫作之上,神情帶着幾分複雜和感慨,過的半晌才嘆息着說了句:“琴藝已經讓人意外了,不想丹青之道也如此出衆……漢文啊,老夫是不是要喚你一聲許大家了?”
許大家?
還真是沒有想過。其實對於這些評價,許宣本身還是淡然的。一方面是因爲原本就是意氣之爭,若不是嚴知禮先前的態度,他甚至不準備做什麼。因此這樣之後,只要能夠達到目的,也就夠了。另外一方面,雖然在謝榛看來算得上驚‘豔’的表現,其實終究還是上不得檯面的。無論如何,人不能將自己騙了,這樣很危險。抄襲雖然沒有壓力,但是這樣之後,若是將抄襲所帶來的榮譽也算到自己身上,那就是不自知。
李毅的目光狠狠地盯着眼前的幾幅丹青畫作,不斷來回看了幾次……不得不承認,謝榛的話是對的。隨後張了張嘴,吶吶無言了一陣,才猛地合起來,低頭不語。
蔣通保伸手在一捧畫紙上點了點,有輕微地咳了幾聲,才說道:“這些畫作老夫已經品賞了一遍,大抵都還不錯……只不過相較於漢文的而言,還有些差距。”
又勝了?
衆人面面相覷地看了看,蔣通保的話,顯然就是代表着最終的結果。
而屋外看熱鬧的人們經過一陣沉默之後,猛烈地歡呼起來。對於誰輸誰贏,他們並不在意。先前有了詩詞和琴藝的比試之後,他們對於丹青比試的期待其實已經降低了。技壓羣雄這種事情,哪裡能夠每次都遇到?先前有了兩次,已經是很難得的事情了。但是不曾想到,隨後而來的事實,再一次推翻了他們的認知。
白素貞在人羣之中,熱鬧的情緒感染之下,不由的輕輕笑笑。
這個傢伙……總是有太多的出人意料了。
……
“姐姐,我就說了,漢文的丹青是很厲害的。”
“噫,不信。先前那個李毅評價作品的時候,你明顯緊張兮兮的。”
“哪裡有了……”
“還嘴硬。”
許安綺同許安錦小聲的說着話,習慣‘性’的要去撓對方的時候,身邊有人古怪的看過來,她才意識到眼下的場合自己二人是書生身份。隨後恢復了一派正經的樣子。
……
如果說先前謝榛還因爲顧及着嚴知禮的面子,言語間還有保留的話,但這個時候許宣的表現實在是到得他的心裡去了。因此更多的就是純粹的讚賞和欣慰。
“今日的三次比試,漢文能夠佔得雙首……嘖。”他點點頭,隨後帶着幾分打趣意味的說道:“幸好先前詩詞比試中另有高作,不然你一人囊括三項第一,老夫可是要被嚇死了。”他說完之後,自己“呵呵”地笑了笑。
以他的身份,既然笑了,嚴知禮等人也就不尷不尬地陪着笑上兩句,但是心中其實鬱悶的厲害。
不過也確實了,那首詞不是他寫的。
覺得有些慶幸。隨後拿一旁的茶盞,稍稍喝了一口。
“那個……”突然有聲音傳過來。衆人循聲望過去,那邊黃於升在衆人的視線裡‘欲’言又止的模樣。
“其實、其實……那首詞,也是漢文寫的。”
聲音落下來,整個場間的氣氛彷彿陡然間沉了沉。嚴知張剛將一口茶水抿如嘴中,聞言“噗”的一聲,茶漬四濺。
類似落針可聞的局面裡,謝榛的身子猛的一抖,隨後望着許宣,神‘色’帶着幾分驚疑不定。
似乎真的被嚇到了。
許宣的在琴藝和丹青之上的表現,已經讓人有些麻木。原本以爲即便再厲害一點也能夠適應。但是這個時候,黃於升將一些事情陡然道破的時候。更多的想法其實是……
怎麼可以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