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始作俑者是黃於升自己,這個並沒有錯,黃家這一次的風波,表面上看起來確實是他挑起來的,但其實內裡有着更爲深層的原因,算得上是黃家這些年所積累的問題的一個總爆發。
其實在以前,黃於升被人看輕也不是沒有過,他甚至都已經習慣了。但如今在確定了自己能夠考上之後,心中有了底氣,面對其他人的冷嘲熱諷,自然就不會再忍氣吞聲了。何況此時不比平常,整個家族的利益壓下來,若是退一步,那麼之後就被動了。他如果是自己一個人那倒也罷了,但如今的局面,是整個三房的未來都牽扯在他的身上,因此這幾日就是想把事情不斷搞大。
聲勢自然是有了,家裡雞飛狗跳是一方面,風言風語也有很多。但其實黃於升的心中並沒有一個可供操作的既定章程。說起來也是經驗的問題,鬧事是比較簡單的,不過打了幾架之後,要如何收尾這件事情,也很頭疼。
這個時候他非常需要一個能夠商量、諮詢甚至給出建設性意見的人。但這樣的人也不好找,許宣算是一個。只是考慮到這畢竟是黃家自己的事情,許宣一個外人牽扯進來,難免會有麻煩,因此他原本還在斟酌着怎樣說出口。沒想到他的猶豫早被許宣看在眼裡,直接了就點了出來。
按照原本黃於升的想法,許宣失去這次縣試的機會,眼下應該極爲沮喪纔是。但是仔細打量了一番之後,從他的臉上找不出這的情緒。隨後想起來白素貞被綁架的事情,於是斟酌着說到:“白大夫的事情……”
他的話才說出來,許宣在對面笑了笑:“找到了。”這樣簡單的對話之後,許宣似乎不太想在這件事情上繼續下去,於是偏偏頭望着寬大的院落:“那麼,你準備做到哪一步?””
黃於升愣了愣,一時間沒能明白他的意思。
許宣笑着朝地面指了指:“黃家幾房的爭鬥,僅僅是打架可不夠。”
黃於升想了想,搖頭說道:“眼下黃家的情況是……大家都撕破臉了。幾個堂兄弟,如今見面就跟仇人一樣。說是打架有傷風化、有傷體統,但是真的打起來,誰都不甘落後。當然,這都是做出來的樣子,真正的激烈的其實是我爹那個層次,這些天資源、人手的調配,都是朝着這個方向去的。”
“嘿,我老爹大概是覺得我考不上,這一次要孤注一擲,破釜沉舟了。老太公偏心的有些過分了,我們三房這些年打拼可不容易,要是真的都收上去重新分配,那肯定不會答應,大不了鬧到最後就分家散夥。”
他說着看了一眼許宣,聲音帶着幾分無奈:“這樣當然不好,因此也只能是最後的選擇。像黃家這樣的大族,這樣的情況其實是不多見的。即便有矛盾,表面上的客氣,即便只是做做樣子,也是必須的。很少能鬧到眼下這一步……”
“其實,矛盾已經積累了很久了。在別的人家,雖然可能也有好幾房,但是彼此之間水準參差不齊,高下很容易就能分出來。因此,做爲弱勢的一方心中即便不平,也都會收斂着。而強勢的一方立於不敗之地,心態上也會表現出一些寬容。這樣之後,大家相互之間客客氣氣,基本的和諧還是能夠保證的。”
黃於升說着,伸手揉了揉有些青腫的面頰,臉上面無表情。當然不是真的沒有表情,而是眼下頂着豬頭一樣的腦袋,做任何表情都會牽動傷勢,於是乾脆就努力讓自己淡定一點。這般沉默了片刻,才又繼續說到:“那是別人家的情況,但是黃家不一樣。也不知道祖墳冒了哪門子的青煙,現如今黃家的三房居然都很厲害。雖然經營的區域,範圍不一樣,彼此的人脈資源不一樣,但如果要做一個綜合考評的話,相互之間其實沒有多少差距。”
“這一方面對於整個家族而言是好事情,這些年黃家不斷做大,就是和幾房的努力分不開。但也是因此,多少年競爭中積累的怨氣,相互之間的牴觸,比之別家要多得多。放在平時,還可以剋制一下。只是如今老太公明顯有了放權的意思,有些矛盾就再也壓不住了。原本都是私底下的東西,眼下不過是放到了明面之上罷了。當然,這一方面也和老太公的縱容有關係……”
許宣聞言點頭說道:“局面看起來有些複雜,但其實也不過利益兩個字。眼下大房、二房和三房短時間的爭鬥,只要不要影響到根子,對於整個黃家而言,其實未必不是件好事情。”
就如同前世的企業一般,總裁卸任之前,幾個副總如果有心思,就都會去爭奪一下。但如果幾個人之間差距比較大,掌握的資源不平衡,那麼這個過程或許就會順利一些。畢竟有了一定資源和實力做保證,就有了基礎,一些明顯是徒勞的爭鬥就能夠避免了,也不怕其餘幾個副總有什麼意見。相反,爲了能在公司權力交接之後能夠獲得更多的利益,其他副總還會爭相配合。這樣下來,一場權利的更迭往往能夠波瀾不驚地過去。
但是如果這幾個副總實力相當,那就會是一場龍爭虎鬥,局面就會不一樣。這個過程可能會持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整個企業上下員工都有可能被捲進去,進行一些站隊、表態。劇烈的變動波及範圍廣,持續時間長,甚至會影響到企業的效益。總得來說,這不過是叢林法則的另一種形式罷了,這樣之後也會造成兩種結果。因爲最後的勝出者都是經過磨練和洗禮的,掌握大權之後,進行一段時間的休養生息,企業陷入低谷一段時間之後,還是會穩定下來。當然,也有可能劇烈的紛爭動搖整個企業的根本,往往結束這個過程之後,留下滿目瘡痍的爛攤子。前世這樣的例子也並不少見。
眼下的黃家就是這樣一種類似的情況,而作爲掌權者的老太公的態度也頗令人玩味。一方面這樣的內鬥肯定會有損耗,但是另外一方面黃家幾房這些年各自發展,恐怕都積累了不少的底牌,而這些東西如果不到關鍵時候,是不會拿出來的,或許連黃家老太公這個實際掌權的人都不是很清楚。
因此這個時候老人家保持必要的沉默,讓三房之間互相爭鬥,也是希望能夠對這些東西做到心中有數。只要將損耗控制在一定的範圍之內,問題不會太大。老人家掌權多年,這點必要的控制力還是有的。
在許宣而言,這些東西都不陌生,幾是一眼就能看明白的。但這個時候黃於升也能想到這一層,卻是有些意外。看樣子,除了對學問之道有些荒廢之外,黃於升並非像他表面上表現出來的那般。總歸是一個積富之家後輩的必要素質,也是都有了的。
心中這般的想法,也只是片刻的事情,帶隨後回過神來,許宣認真地看了黃於升一眼:“你這一次的縣試應該是沒有問題了,我後來看到了題目……”他說道這裡“呵”的笑了笑,隨後繼續道:“所區別的大概就是最後的名次……若是運氣好的話,那麼就會很靠前。運氣差一點,因爲我的關係被嚴知禮打壓一下,就會稍稍靠後。但總歸都是能上的……最好的情況是中一個案首,這樣就能直接到院試,省去了後面的麻煩。但如果拿不下,也不要緊。”許宣望着黃於升高深莫測地笑笑。
“那麼眼下就好辦了,只要你想做,我就幫你。”許宣望着他,臉上露出幾分認真的神色:“你們三房遭到大房和二房的嫉恨,說起來也同我有關係。畢竟鮑家的事情完全是因爲我而起。”
“漢文,你這麼說就不對了……鮑家的事情,我三房把握了先機,是佔了大便宜的。也是因爲如此,眼下同其餘兩房叫板才能不落下風。”
許宣不置可否地笑笑:“如果黃家不是如今撕破臉的局面,那麼有些事情我還不準備說。但如今既然如此了,似乎也沒有什麼好顧忌的。我只是問你一句,你有多大的決心?”
黃於升聞言,稍稍沉默了片刻,隨後有些遲疑的問道:“漢文所說的決心……是指什麼?”
“把其餘兩房的資源全部搶過來,執掌黃家……或者,拋開眼下的一切,另起爐竈。怎麼都可以……總之,就是不去考慮雙方妥協的可能。”許宣說着這些話,表情少有的嚴肅。
黃於升見到他的目光,心頭“突突”一跳。
“我知道你眼下雖然同幾個堂兄弟大打出手,但是內心未必有多麼決絕,只要那邊妥協一下,說不定你就順着階梯下去了。所以我就問你一句,如果你覺得能夠放手一搏的話,能做到什麼程度?”
黃於升皺了皺眉頭,有些無法理解許宣的話。他眼下雖然鬧騰得厲害,但是也不過是想通過這種方式引起更大的關注,爲他所在的三房謀求更多的話語權。要說真正的決裂,那是根本不曾想過的。之前說的“大不了就散夥”其實也只是氣話。這麼多年在黃家,他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同黃家聯繫在一起。
“其實說起來,決裂並不是最好的辦法……畢竟拋開黃家這些年積累的人脈和資源,重頭開始,這個難度太大了。但如果是前一種的話,倒是可以……只是,大房和二房可不是省油的燈。我老爹和他們鬥了這麼些年,也沒有佔到多少便宜。”
黃於升說着,看了許宣一眼。
書生這個時候坐在他對面地方,皺着眉頭似乎在思考一些事情,過的片刻語氣緩慢而堅定地說道:“如果你想做,我來幫你。”
“呃……可是這些事情,漢文你怎麼會懂?”黃於升悶聲問了一句,許宣嚴肅的語氣,讓他心中有些忐忑。先前對方猜中考題的事情已經讓他很震驚了,這個時候,心中難免有些疑惑。
“其實這些,纔是我真正擅長的。”許宣搖了搖頭,露出了一個自信的笑容:“雖然真的做起來也不會很容易,但是多少還是有幾分可能。隨後我會和你一起分析……你把知道的都告訴我。當然,做這些事情,需要你對我有足夠的信任。”
黃於升聞言,表情有些變換不定。他雖然對眼下黃家的一些東西有着極大的不滿,但並不代表真的能夠隨意的將黃家在生意上的一些機密信息告訴別人。但這個時候,對方是許宣……
想着先前自己的縣試,想着那些考題……以及二人認識之後這些日子以來的相處。過得片刻,終於還是慢慢地點了點頭。
又沉默了一會兒,黃於升似乎把握住了什麼:“漢文你是因爲這一次的事情吧?這次你沒能夠參加縣試……是不是這樣?”
許宣聞言點點頭,隨後又搖了搖頭:“這一次沒能夠參加縣試,確實是比較可惜的。我手頭並沒有掌握什麼力量,遇到這樣的事情,總是會有意外。但是你既然參加了,其實也一樣的。我希望的是,你能夠儘量朝前走,走到所有人都想不到的程度……”
他說着擡頭看了一眼遠處的天空,沒有污染的時代,天空總是很藍,一隻鳥兒飛過去,在幾朵如絮的白雲之下拍動着翅膀。他看了片刻,輕輕地出了口氣:“其實,我先前說的那些話……有些急功近利了。”
聲音說到這裡,有些恍惚,顯然是因爲說話人的心情有幾分複雜的緣故:“很多時候覺得要慢慢來,但是總是有意外,這個意外決定了你下一步要怎麼走。念卿,我並不是一個好人,先前所那些話,也不過是一種利益的交換。這就是我真實的想法,沒什麼不能對你說的。你如果成功了,然後來幫我……這個纔是我希望的。”他說着笑了笑:“沒有人是真正無私的,我幫你去做那些你事先不曾想過的事情,最終也是爲了我自己。”
黃於升沉默地點了點頭,這樣子才說的過去。許宣既然把話挑明瞭,他心中一些疑惑也就消去了。
“除了生意上的事情,還有科舉也是一樣的。雖說並不容易,只是有些事情,我也無法對你解釋清楚……這一次縣試,我想你大概也有了初步的感受,已經足夠說明問題了。所以,之後我會進一步幫你。”他說着,伸手拿起身前一盞已經冷掉的茶:稍稍抿了抿:“當然,這個需要你點頭,我不會勉強你……”
黃於升聽着他的話,表情怔怔的,半天之後意識到他說的某個可能,口中喃喃地說了一句:“儘量朝前走……能走到哪裡呢?”
許宣認真地看了他一眼,隨後偏頭望着院落之中的一顆老樹,樹幹斑駁,春天裡已經換上了全新的葉子。半晌之後他聲音才傳過來:“秀才、舉人、進士……這些,只要努力一下,總歸是有可能的。”書生的聲音就那樣帶着幾分篤定和從容,轟隆隆的碾壓過來,帶起了一陣暈眩的感受。
空氣中,幾分暮春時節的花香,在風的吹動之下,沁人心脾。
黃於升張了張嘴,卻發現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最初覺得有些荒謬,但是隨後想到方纔過去的縣試。原本根本不曾想過的秀才功名,眼下似乎也觸手可及了。
那舉人、進士……
他想着這些,心情變得很古怪,到得最後也只好將頭低下來,“呵呵”地笑了笑。
許宣靜靜地看了黃於升一陣,等他稍稍回過神來之後,才繼續說了一番話更加的振聾發聵的話。
“我需要掌握資源和力量,原本是想着慢慢來的,但是好像很多時候你不去惹事情,但是事情會自己找上門來。”一杯茶水很快就喝完了,許宣輕輕的將茶盞放下,隨後說道:“資源這種東西,說起來包羅萬象的,但是在這個年代,歸根到底還是在仕途上所能達到的程度。我這一次錯失了機會,但其實並沒什麼後悔的。只是,也需要重新考慮一下了。”
“我有個想法,原本就一直有,但是沒有去碰,因爲擔心會觸了一些令人忌諱的東西……”他說着真有開始變得嚴肅起來了:“命運對每個人都不公平,有些人寒窗十數載,到頭來一無所獲……有的人一路順風順水就金榜題名了。無數人削尖了腦袋想要往高處爬,但是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這些人……”許宣目光望着地面,淡淡地說了一句:“我能夠幫他們。”
土黃色的日光在瀰漫在小院的每一個角落,書生侃侃而談,雖然表情並不怎麼從容,但是當黃於升理解了他那番話背後的含義,眼睛猛然瞪大。
空氣似乎都帶上了幾分壓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