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是安靜的‘春’日小院,但是黃於升身處其間,心情起起落落地久久無法平靜下來。他想着許宣口中所說的某種可能,雖然對方的表情依舊淡定從容,但這背後所代表的含義是極其可怕的。
如果類似此次縣試的情況能夠一直持續下去,通過一些背後的‘操’作避免掉一些負面的東西,那麼最後掌握在手裡的必然是一支極爲龐大的力量。
科舉取士的年代,秀才、舉人、進士……這些功名所代表的其實是全方位的利益,而有着功名的讀書人,都是時代的‘精’英。但是要達到這一步,並不容易。十個讀書人裡面,能夠順利取得功名並且還有着向上的潛力的,往往是十不存一。
每個功名的取得,都需要巨大的投入。這種投入在富貴之家,就是巨大的資源傾斜。比如書籍、師資、人際疏通和打理等等……而在一些貧寒世子那裡這些就很難保證。不過這些東西都屬於物質層面的。
這種現實能夠‘摸’得着的東西還不是最爲關鍵的地方,畢竟眼下承平的年月裡,富貴之家只要‘花’些心思,總能夠做到這一點。真正的投入其實是時間、‘精’力以及一些必要的氣運,這些是沒有辦法衡量和把握的。科考之所以讓人感慨,之所以讓人哭、讓人罵,無非是因爲這是一場難以定義的賭博。
投入和產出很多時候往往不成正比。
想着這些,黃於升心中“砰砰”跳動起來。如果先前縣試發生在他身上的情況能夠延續下去,那麼就有可能用最小的投入博取最大的回報。這種恐怖的事情,如果不是身在其間,大概很難感同身受。
作爲一個商賈之家的子弟,他對於投資和收益大抵不會陌生。這個年代,萬般皆下品,讀書、科考、入仕途,自然是最好的投資了。一個白丁通過科考晉升士人階層,帶來的就是一個家族命運的改變。
如果有一種方式對這些東西進行謀劃和‘操’作,將困難降低到最小,讓人人都有成功的可能,那麼所能夠取得的利益簡直逆天。
但是另外一方面,這個過程中的風險也被無限放大了。如果能夠順利,那自然是天大的收益,但是若是‘操’作失誤,暴‘露’出來,那麼所要承受的反噬也尤爲劇烈。
短暫的時間之內,僅僅是黃於升所能想到的一些東西,都讓他有種渾身冰冷的感覺。他不由得嚥了咽口水,用複雜的目光看着許宣。
這書生……簡直是有潑天一樣的膽子。
不過,對於許宣爲何能夠知道考題的事情,雖然心中已經好奇到無以復加,但這時候還是拼命剋制住沒有問出來。生長在商賈之家的他,與生俱來就有着趨利避害的意識。許宣所說的事情太震撼了,在意識到危險之後,他暫時並沒有附和或是與之同謀的勇氣。
因此表情訕訕地變換一陣,就岔開了話題,又說到其他的事情之上了。
在許宣這裡,自然是知道黃於升的想法,但也只是笑笑並沒有多說什麼。今日將心中的一些想法說出來,也是經過一番考慮的之後的舉動。
之前的縣試被狠狠擺了一道,失去了機會……當然,他現在也年輕,推遲幾年再考也不是不可以。但是那畢竟是幾年的時間,這個時代的人平均壽命都不高,即便眼下的大明首輔張居正,去世時也不過五十多歲,放在後世,都還是沒到退休的年齡。因此兩三年,說起來也不算短了,其間有什麼變故也還不好說。
他這一次被嚴知禮‘逼’得有些發狠了,做了一些出格的事情,眼下還不知道會以怎樣的方式來結尾,但許宣也並不是被仇恨‘蒙’蔽了眼睛。
只不過此次的遭遇能夠遷移到其他的地方。往後遇到的人更多了,產生的矛盾也更多,因此總會遇到靠一些‘陰’謀算計無法解決的問題。這個並不單單是身後有人就能夠避免的,比如這一次,即便有着來自大明朝巔峰人物的兩封信,有些事情還是發生了,只不過對方做得更加隱蔽了一點而已。
算計這種東西有時候雖然可以用,但如果沒有實力的支持,就是無根之木,無本之源,一陣風吹過來,頃刻間就有覆滅的可能。因此,不屬於自己的力量,即便能夠威懾一時,但只要對手有心,也總歸有很多辦法能繞過去。
許宣眼下的優勢就在於一些不屬於這個時代的見識,但其實說起來,這些東西也很虛,如果什麼都不做,他也不過是如同一個看客一般地將歷史上發生過的事情再經歷一次罷了。
但科考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名額只有那麼一點,自己如果真的將那些資源放出來,幫一批人進去這個圈子,勢必就會影響到另外一批人。而且這個年代,士人階層對傳統的嚴肅‘性’也會受到挑戰和動搖,到時他所面臨的便是四面八方的壓力。
因此記憶中的一些資源,如果要最大化地實現現實效益,那麼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一個羣體來獲得收益。這樣之後,大家風險共擔,他隱在背後‘操’縱,這樣子,即便出了問題,也能夠有很多的迴旋餘地。
……
之所以同黃於升說出這些想法,是因爲他已經親身經歷了這些,嚐到了甜頭的,但即便如此也是一臉驚嚇的樣子。
那麼這件事情的阻力……或許比他曾經預想過的還要大上幾分。
許宣心中想着這些,說起這次縣試,有些疑‘惑’也無從解答。那就是縣試的題目同他記憶中的那些到底爲什麼會重合……
如果沒有他的介入,嚴知禮大概不至於讓謝榛等人來命題。這樣之後,原本的一些該出現在歷史中的科考題目,就不應該出現。
但是……現在出現了。
歷史上的那些題目,居然是因爲他的原因而出現的。這無論如何都讓人覺得有些荒謬……到這個時候倒也沒什麼心情去考慮循環論或是其他‘亂’七八糟的說法。總之存在就是合理,雖說也是自我安慰,但想那麼多沒有結果的東西,確實很費氣力。
隨後又說道眼下黃家的事情之上。
“單純的撕破臉,並沒有什麼意義……這一點想必你也是清楚的。”將一些想法在心頭做了歸納,許宣開口說到:“基本上來說,到了眼下這一步,三房同大房、二房之間一些情分上的東西可以暫時擺在一邊,隨後再考慮了。首要的便是將一些利益抓在手裡。這裡倒是有一個可供‘操’作的章程……”
“漢文,你說。”
聽到許宣的話,黃於升立刻說道,話音落下里,大概自己也覺得自己有些急不可耐了,才壓住心情聲音勉強平緩了一些:“眼下確實也在爲這個煩惱,事情是我搞出來的,如今在黃家大概已經惡了很多人了,也沒有結果。漢文,有什麼建議麼?”
“要想獲得,先要付出,很多事情都是這樣的道理……明日縣試的結果便要出來了,這樣之後很多東西會明朗,可‘操’作‘性’就不大了。因此,所有的舉動都要在此之前儘量做出來。”許宣望着黃於升有些期待的眼神,隨後笑道:“這個時候就要看你黃家三房的魄力了,敢不敢博,敢不敢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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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需要佈一個局,讓所有人都跳進去。等到縣試結果出來,再將這個局收尾……具體的做法並不難,要做的就是將矛盾‘激’化到最大。這些天黃家三房之間相互的摩擦其實已經積累的差不多了,就差臨‘門’一腳……這個,需要你去做。其次便是走一點‘門’路,至少要保證縣試的結果儘量好一點……做完着一些之後,剩下的就是等待了。”許宣說着伸手指了指天空:“大概明天的這個時候,或者再晚一點,有些結果就會出現。”
安靜的院落,下人們都已經被打發了,兩個年輕的書生坐在石桌旁邊。一個說,一個聽,不時比劃一下。有些關係到黃家今後很多年的未來發展的事情,就在這樣的談話中被決定了下來。
……
縣衙之內,關於縣試的工作已經到了收尾的階段。一些入圍的卷子都已經過了幾輪的篩選,整個過程大抵還是公平的。因爲在縣試之前針對許宣的一些事情,讓嚴知禮在隨後的過程中,不好再肆意行事。雖然他眼下是一縣父母,但是做事情必須要考慮影響,因此反倒省去了很多暗箱‘操’作。
“都在這裡了……最後的名次還需要大人親自定奪。”縣丞李謹將拿了筆墨在一旁,只等着嚴知禮將最後的排名做出來之後,就開始準備張榜。
“嗯。”嚴知禮垂着眼瞼,這般應了一句。隨手拿起一張卷子,看了看名字:“黃於升?”
嚴知禮微微皺了皺眉頭。
一旁的李謹見狀,笑着說道:“這便是黃家的三公子了,這份卷子下官是見過的……經義部分沒有問題,四書文和策論部分也頗有見地。”李謹說着笑了笑:“說起來,這個黃三公子在原本的印象裡,大抵是沒有這般學識和見地的……不過,此次的縣試之後,這樣的看法大概就會變一變了。”
嚴知禮聞言看了他一眼,李謹心中一凜,隨後臉上依舊保持着笑容,伸手將另一份卷子遞過去:“這個是程子善的卷子……”
嚴知禮收回目光,又去看那捲子。
李謹才稍稍鬆了口氣。
今日白晝裡黃家三房突然找了上來。其實縣試之後的這些天裡,每天都有人試圖來走他的路子。他作爲縣丞,也是本次縣試的主要負責人之一,嚴知禮擺出了公正嚴明的態度,拒絕所有的訪客,很多人就將主意打到他的身上。雖說科考嚴肅‘性’是要保證的,但是在縣試這一關,也不用太多苛責。除了必要的學識之外,從其他的路子來保證最後的結果,也是人之常情。但是先前許宣的事情之後,李謹知道此次縣試的水有些深,因此表面上客客氣氣的態度,最後到也沒有應承多少人的要求。
但是替黃家過來找他的居然是許宣……
曾經因爲劉守義對許宣的高看一眼,李謹對這個書生也保持了必要的重視。他一個縣丞,雖然品級不高,但是在巖鎮這一塊,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眼下許宣似乎惡了嚴知禮,因此結‘交’的心思也就淡了。但即便如此,都是成了‘精’的人,也不至於真的將這些喜好擺在臉上。
見了一面之後,稍稍談了幾句,對方便直奔主題。
“學生此番來找大人,沒有別的事情……只是我有個朋友,也不知道他的最後的考得如何。但若是能夠取中的話,還希望大人幫上一幫,使之名次好看一點。”
這話說得太直白了,讓李謹有些不知道如何去接。心中不由得腹誹一句,到底是年輕,說話不夠婉轉。這種事情,哪裡能夠擺開來說的?
不過下一刻,這些心思在那書生從掏出一些東西之後,就再也沒有了。
“大人若是覺得我不夠資格來談這些,學生也需要證明一下自己的是可以的。”書生當時將那個信封推在他面前的時候,確實讓他震驚了。死死地盯着那信封看了良久,隨後目光驚疑不定地望着許宣。
這個時候回想起來,當時的自己也太失態了……不過,要是真的淡定反而有些奇怪了。
那畢竟……
嗯,還是不要想這些。
這書生的背後是劉守義,能夠通到那一步,也不是不能理解。
“大人,其實我那朋友,這次應該會被取中……只是考慮到嚴大人對學生的偏見,怕是要受些連累了。若是大人能夠幫助周旋一二,學生不勝感‘激’。”
想着書生的話,這個時候裝作不經意地點一點黃於升的身份,總歸還是那封信造成的影響。方纔嚴知禮看自己的眼神,似乎頗有些玩味,因此之後的過程中就一直沉默着沒有再說話。
過了一陣,嚴知禮翻了翻卷子,突然說了一句:“此卷……便定爲此次縣試的案首。”說完之後,又看了李謹一眼:“剩餘的排次便照此來辦……”他說着伸手在一疊卷宗之上點了點。
“本官有些疲了,剩下的‘交’給你了。”
說完之後,居然先行走了出去。
待嚴知禮離開之後,李謹拿起先前那份被他指爲案首的卷子……看了看姓名,眼神猛的一窒。
隨後又朝外看了一眼,沉默了一番,才緩緩地在紙頁上第一圈“案首”的地方填上“黃於升”三個字。
……
‘春’日午後的陽光照耀在黃家的院落裡,裡裡外外七八進的大家族,眼下傳來了很多爭吵的聲音。
廳堂裡面聚滿了人,多日的爭吵到得此時需要有一個結果了,因此即便心中有着火氣,但是還是做下來準備談一談。
“狂妄!”有人這般斥責了一句。
黃於升坐在屬於他的席位上,面‘色’比較淡定:“這麼說吧,二叔,你敢不敢賭?”
被他叫做二叔的,自然是二房的黃德壽。這個時候對於黃於升在公衆場合頂撞他,面‘色’有些難看:“這種場合,哪裡輪到你說話了?”他說着目光看向一旁的黃德元:“三弟,你這兒子……你有什麼話說?”
黃德元垂着眼瞼,沉默了半天之後,嘆了口氣:“子不教父之過,我這兒子……我是管不了了。二哥如果有意見,代爲教訓了便是。我不會有半點意見。”
“你……”
“好了。”大房的黃德福擺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樣子:“你們三房,總需要一個態度。這些天,我大房、二房的很多生意事項被你們死死牽絆住,你們到底是什麼意思?畢竟是一家人,‘弄’得和仇家一般,叫外人看了笑話。黃家的臉都被你們丟盡了。”
“大伯這話就有些不對了吧?”黃於升皺了皺眉頭:“分明是大房同二房打壓我三房,我們不過是做一些必要的應對罷了……這事情說起來,還不是爭奪家產麼。”他說着,也不等黃德福發怒,緊接着說道:“爺爺先前也說過了,按照縣試的結果來。我們三房也沒有什麼意見,但是你們爲什麼那麼急着下手呢?”他說着攤了攤手:“侄兒今日的話,或許得罪了幾位長輩……但是有些話,還是不吐不快。”
“我爹身體不好,諸位長輩也都是知道的,這幾天卻是被氣得不輕。今日我便代表三房,在這裡和大家談一下。”
“我大哥黃於翔……”他說着目光朝四下看了看:“四弟黃於瑞……據說都是能夠取中的,至於我……大概要落榜。”他說着臉上‘露’出自嘲的笑容:“但是我偏偏不信這個邪了……說我意氣用事也好,說我年少輕狂也罷,今日我三房所有的東西都在這裡。”
他說着,將一疊碼得爭氣的紙頁扔在桌上:“三房經營多年的產業都在這裡。若是這一次縣試侄兒我落榜了,這些就給你們大房二房去分……”他說着拿起其中一張地契:“三房經營多年,這些東西已經不少了……你們能吃下去多少便算多少。”他說道這裡搖了搖頭,纔將後面的半句話說出來:“但是如果我取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