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宣如今所住的地方,是一個前後兩進的小院落,院中種着些花草,秋天的時候,草木最能體會氣節變化,都顯出幾分闌珊色澤。大概遠離鬧市的緣故,午後的院落,靜悄悄的。這裡據說原先是方元夫家中的一處別院,後來因爲拜師的緣故,就騰出來給他單獨使用,而他如今也不常住。對於方元夫的身份,既然對方沒有主動提起,許宣也就不曾去打聽,但既然有這樣的條件,想來一定不差的。
思緒飄忽,想的還是眼下既已發生的事情。劉世南那邊,輕易就下這般死手,許宣不曾料到。按照慣常的經驗來說,要人性命,往往都是最後的手段。這樣的事情一旦做出來,就不再有迴旋的餘地。他的眼中情緒複雜,到得最後,又朝窗外看了看,眯着眼睛輕輕吐出一口氣來。隨後做了某個決定。
從前他對於這個時代、這個人間都有着幾分近乎執拗的疏離,即便也曾屢次試圖要融入,但做的都不夠好。如今和死亡擦肩,危險是危險了,但是好處也顯而易見——他心中的那層困擾的膜終於悄然消失掉。具體說來,這其實是一個自我定位的問題。無論如何,現代人的心態,難免會對眼下的一切產生某種俯視感。如今這種類似上帝視角的情形被破壞了,因爲他發現自己其實很容易就可以死掉。
或許生死之間的徹悟,或許沒有這般複雜。他所做的決定,也無非是儘快掌握可以立足的東西。否則,眼下連一個小小的掌櫃都難以應付……
決定既然做下來,朝着這個方向去思考,想法就會很多。和方元夫學武藝,或是勤學一番儘快將功名拿下來,走上仕途,抑或經商。對於後兩者,他的把握比較大,秀才功名他是有些信心的,至於舉人或者更上面,則需要走着才能知道。雖說大明朝的科考試題他是知道的,但歷史如今朝什麼方向演變,是不是還和熟知的一樣,這事情說不準。至於經商麼,啓動資金已經有,關鍵是項目的選擇,他有幾個想法……但無論如何,將想法付諸實踐,還需要一些時間。
一整個午後的時光都用來思考這些事情,窗前的桌子上有文房四寶,許宣便拿過來將一些想法信手塗抹在紙上。晚膳也是在這裡,他和鄭婉儀又照了一面。女子依舊記得白日裡的事情,臉色不好看,送了一些清淡的吃食和藥過來,隨後收將盤盞收走。臨走時目光瞥了桌子上凌亂擺放的紙張一眼,隨後又看了一眼……二人並未做交談。
第二日一早,方元夫過來將他師傅願意出手的事情同許宣說了,隨後又告誡一番話才離開。晨起的時光寧靜溫和,許宣咂摸着嘴巴,腦海中勾勒着黑社會大佬之間的談判場景,覺得有些好笑。身子恢復得不錯,已經不妨礙走動。既然暫時是安全的,他便出了院門。
心態轉變帶來的好處便是辦事的效率的提高。接下來今日,他便在許家和如今他所暫住的院落間往返。街上行色匆匆的路人,小販爲生計奔波,鄉里人偶爾擔着蔬菜瓜果之類走動,忙忙碌碌的日常景況和往昔並無不同,但如今他也成其中一員了。偶爾路遇到結伴而行的書生才子們,依舊是滿口詩詞文章,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他便會笑着搖搖頭。
更多的時間都在許家的墨坊裡,晚上如果不門,他會在燈火下做些計劃。有些東西,隔得遠了會遺忘掉,事實上他已經開始遺忘一部分了。比如前世原本記得的一些詩詞文章……現在他做事的目的性很強,商業計劃也有意識地做了取捨。比如一些需要很長時間積累才能顯示出分量的商業行爲,便完全不做考慮。甚至有些很有內涵和前景,但是短期之內還達不到他的預期的項目,他也只是稍稍考慮一下,便放在旁邊,暫時不理會了。偶爾他會想起前世打拼之初的那些日子,情形與眼下有幾分類似。
身體一天天的好轉起來,他便開始了有意識的進行鍛鍊。在院落中跑步,藉着院中老樹垂下的枝椏做些引體向上之類的簡單運動,晨曦和秋日的朝露散落在他的身上,院落中爐火上會有煙火氣息。這些暫時是不會看見成果的,但是身體是革命本錢這句話,他一直覺得很對,所以決定堅持下去。
殺人的事情彷彿漸漸淡去了,官府那邊一直靜悄悄的。偶爾在街上走動,會有被人監視的感覺,他知道應該是於賁那邊的人,但是除了監視之外,並沒有其他過激的行爲,甚至到後來,這樣的監視也慢慢少起來。雖然知道事情不可能這樣就結束了,但是危機果然如方元夫所說的一直不曾再來,許宣因此也對他口中的師傅產生了好奇。
方元夫似乎也很忙,但是會時常過來探望他,做一番閒談。偶爾聽他話語間的寂寥語氣,許宣才明白,他似乎沒有朋友,很孤獨。他爲許宣殺人,一方面是有能力而爲之,另外的原因大概是因爲那日夜間的屋頂閒談,他已經將許宣認作了朋友。天南海北地扯淡間,二人的關係日漸深篤起來,他對這渾身書卷氣息濃郁的男子也有了更深的認識。自從身體漸漸康復之後,叫鄭婉儀的女子便不曾再來過。不過想着被一個自己得罪的貌似高手無視,許宣倒覺得心中慶幸。等到身子完全好了,他起了告辭回家的念頭,但是方元夫說還是再等等,至於爲什麼要再等等,他不曾說明,許宣也不曾再問。
許家近來顯得很忙碌,同先前的死水微瀾的局面相比有了明顯的不同,而這樣的變化源頭是從前幾日那陣大雨之後纔有的。當然,並沒有人太過在意,徽州的墨業發達是不假的,但是對於後世號稱“鏹藏百萬商”的徽商故里來說,墨業所佔的份額其實也有限的緊。最大的格局還是把持在鹽、茶、木、典當行業的一些大商戶那裡。即便是墨業本身,很多人對許家的變化還是不以爲意,認爲不過是臨死前的垂死掙扎、迴光返照之類罷了。
但是在隔起的高牆另一面,許家內部的很多人,感受又不一樣。從這樣的情形裡,他們感受到的並不是垂死掙扎的氣息,有時候他們會覺得眼下情形居然有些類似老東家許惜福還在的時候,居然有幾分活力了……他們常常以爲是到了最後關頭的某種錯覺,因此心情就更沉鬱幾分。
許安綺的病好的很快,雖然看起來依舊有些懨懨的,但是已經不妨礙日常的生活,這倒讓來替他看病的張大夫嘖嘖稱奇了一陣。她這幾日會和一些許家核心的老掌櫃們一起商議事情,對許家的前途大家都表露出一臉憂心忡忡。隨後的一系列安排,卻是神神秘秘的。作坊裡不僅和以前一般照常開工,甚至加工的情況也時有出現,人手、資源一股腦兒往裡面砸進去。對於這些,也有人嘖嘖稱奇。
一切都都按照某種既定的節奏,朝某個方向慢慢發展過去。其間也發生一件事情——許家三年前遠嫁杭州的大小姐許安錦回來了。這一件對許家來說比較重要的事情,在更多的人那裡,卻成了茶餘飯後的談資。巖鎮如今聚集的人數量之多,也只比年節的時候少上一些。人一多,消息就很雜。不知道哪裡傳來的說法,說許安錦在杭州被夫家休了,這個消息據說很可靠。
另外的,便是許家不得不面對的墨上大會,在離中秋還有兩天的時候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