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躺在地上的羅拔動了一動,再動,坐起身來。

巴極道:“站起來!”

羅拔站了起來,像從沒有發生過任何事。

巴極道:“退出去!”

羅拔等三人退了出去,愛麗絲本想留下,看到巴極的手勢,迫於無可奈何地離去,關門前那望向凌渡字的一眼,有著說不盡的委屈怨曲。

巴極眼光何等銳利,笑道:“愛麗絲身材樣貌,都是上上之選,凌兄須記貴國『好花堪折直須折』的至道。”

陵渡宇最恨人把女性當作貨物看待,怒道:“你這沒有人性的魔鬼,枉愛麗絲對你忠誠不移,你卻這樣去踐踏她。”

巴極眼中掠過怒色,寒聲道:“凌兄也太古板,好了!這合約你考慮清楚了沒有,我已在條件中,加進提供足量的解藥,以使高山鷹康復過來。”他最後幾句倒是畢恭畢敬,一副禮賢下士的姿態。

凌渡宇搖頭笑道:“希望你不是所託非人吧!”拿過合約,飛快地看了一遍後,簽下了他的名字。

爲己爲人,他都沒有選擇的餘地。

巴極滿意地一笑,道:“由今天開始,打後的一個月內,我們是最親密的戰友了。”

凌渡宇長嘆一聲!這樣的發展,非始料所及。

霧更濃了,把坐在露臺這兩個敵友難分的人,融成一體。

究竟尋人合約的目標是甚麼?

第二天醒來,是九時十五分,愛麗絲在廳中等候。

氣氛完全兩樣,巴極撤走所有監視他的人員,予他最大的活動自由。凌渡宇心中暗贊,巴極深明用人勿疑之道,怪不得手下肯如此爲他賣命。

愛麗絲面容冷冰冰地,仍在怪他不顧而逃,毫無情義。

凌渡宇轉身微笑道:“大駕光臨,蓬壁生輝。”

愛麗絲一點也不領情,生硬地道:“誰有興趣來找你,博士命我帶你往他的遊艇上,你可以起行了嗎?”

看著她的女兒情態,凌渡宇忍著笑道:“只要你高興,我隨時也可動身,只不知今日的早餐,有沒有一道『愛麗絲香脣』。”

愛麗絲寒著臉道:“請你尊重自己,走吧!”帶頭走了出去。

一輛吉普車,恭候門前。

兩入坐上車尾,愛麗絲故意偏坐一端,詐作全神觀望窗外的風光。

凌渡宇爲人瀟灑之極,毫不放在心上,尤其是他對愛麗絲這清純的女孩頗有好感,那天一時不禁,情挑淑女,已有點後悔,這時樂得清靜,希望她只是一時情動,事過即消,以他兩人的關係,自是不宜有進一步關係,雖然他對男女之事,頗爲開放,卻不願蓄意去傷害任何人。

一直到達巴極的豪華遊艇,兩人間無片語交談。

巴極在船尾的看臺上,設下早餐,招待凌渡宇。

愛麗絲和八名大漢,避進前艙,凌渡宇知道巴極要和他商談尋人的細節了,不知爲甚麼,有點緊張起來。

遊艇在廣闊的湖面上飛航,艇末的摩打,翻起滾騰跳彈的白浪,拖著一道長長的尾巴。

濃霧早散去,陽光普照下,夢湖像片無盡無窮的大鏡,反映著上空的白雲藍天。

令人愉悅的天氣,很難聯想到昨夜那夢幻般的神秘湖霧。

巴極一身雪白的獵裝,氣派迫人。

凌渡宇嘆了一口氣。閉目仰面,任由陽光輕撫。

巴極打開話匣,緩緩道:“昨夜般的大霧,夢湖一個月內最少有四天,都是黃昏開始,清晨始散。”

凌渡宇深深吸了一口氣,道:“爲甚麼會有這種情形?”

巴極道:“夢湖位於中科迪勒拉山脈和東科迪勒拉山脈間的低地,是馬格達雷那河的支流湖泊,因地形低注,附近山脈形成的幾道冷空氣流,積聚在整個湖區上,冷空氣吸收了夢湖蒸發的溼氣,形成長年結聚的低霧,但在地球上,如此濃霧仍屬罕有的現象,兼且夜來日消,更是奇怪,我曾請教過專家,他們也找不到合理的解釋,我有一種直覺,這霧是夢湖蓄意形成的。”

凌渡宇失笑道:“你好像把夢湖當作有意志、有生命力的異物了。”

巴極正容道:“我正要請教,你是否也有相同的感覺?”

凌渡宇呆了一呆,啞口無言。

他的眼光落在夢湖上,這個湖的變幻多姿,由第一夜駕著戰機,來轟炸巴極的湖祭,他已感受得到,湖霧活如人類情緒的變幻,昨夜濃霧隨著神秘絕色美女飄揚飛舞,更是幻化無常,仿若有靈性的生命體。

難道美女真是湖神的化身,自古以來享受著人類以活人的祭獻?

巴極奇鋒突起,問道:“你昨夜遇到甚麼?”

凌渡宇搖搖頭,把昨夜纏人的情景摔離腦海的舞臺,話題一轉道:“好了!言歸正傳,你究竟要我找誰?”

巴極的神態有點不甘心,不想以威凌的姿態迫凌渡宇說出真相,沉吟半響,在懷內抽出一張照片,慎重地遞給凌渡宇。

凌渡宇從容接過,一看之下,霍地站起身來,面色大變,叫道:“是她,是她!”

巴極也站了起來,緊張地道:“你在那裡見過她?告訴我!”最後一句大聲叫了起來。

凌渡宇胸口不斷起伏,喘起氣來,駭然望向巴極,道:“她就是經你親手火葬的人嗎?”

巴極點頭。

凌渡宇軟弱地坐下來,閉上眼睛,緩緩道:“你肯定她死了嗎?”

巴極也坐了下來,低著頭,面上神色變化得很厲害,忽晴忽暗,沉溺在痛苦和快樂交激的回憶裡,足有數分鐘之久,才驚醒地擡起頭來,眼光瞟向天上飄舞的白雲,悠悠道:“四年前,我第一眼見到晴子時,才明白甚麼是一見鍾情,而且是那樣深切地體會到。”

“她的父親是日本的富商,母親是法國的望族,爲了生意來巴拿馬暫住,我……和她熱戀起來,她不顧父母的反對,到夢湖與我雙宿雙棲,我爲她放棄了其他的女人,可是,她並不同意……不同意我的謀生方式……三個月後,她久鬱成病,就那樣去了……”巴極把臉埋在寬大的手掌內,神情激動。

凌渡宇暗忖,晴子死亡的原因,恐怕絕非巴極所說的那樣簡單,問題是現在不宜深究。

巴極道:“你手上相片中的她,穿著她最愛穿的白紗,她說:每天也要穿白紗,每天也要作新娘子。病死後,身上穿的也是白紗。”

凌渡宇不寒而慄,望向相片中的女子,秀髮長垂,漆黑的眸子,像深夜裡虛空中最亮的星辰、白紗輕柔若雪,襯著絕世的姿容,難怪連巴極也爲她顛倒。

她正是那霧夜被他追逐的美女。唯一的分別,就是那美女比諸相中人,更具出塵脫俗的驚人神秘美和詭異的魅力,以凌渡宇的心靈脩養,仍是不能自已,夢縈魂牽。

巴極俯首低迴,以微不可問的聲音傾訴道:“我在她的遺體旁守候了三日三夜,在另一個大霧的深夜,把她放在一艘盛滿鮮花和枯木的小舟上,放往夢湖的湖心,引火點燃,只有火,才配得起她……”

“以後每一年的忌辰,我點燃一隻盛滿鮮花和柴枝的小舟,作爲對她的祭祠,那夜你駕機來襲時,小舟上的引火物還未點燃,你戰機的炮火,引著了小舟的燃燒品,完成了今年的祭禮,看來我還要多謝你。”

凌渡宇很想笑言兩句,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盡避這黑道梟雄無惡不作,他對晴子的深情和思念是無可置疑的。

海深雖有底,相思卻是無邊岸。

巴極自言自語地道:“她的葬禮後,我對她的思念,沒有片刻能停止,我瘋狂地從事各式各樣的危險生涯,希望能以高度的危險和刺激,麻醉自己,豈知反而使我的財富勢力擴展了十倍以上,纔是始料所不及。”巴極嘴角露出嘲諷的笑容,一個求死的人,偏死不去。

凌渡宇忽地明白了他要在湖中的祭臺上強姦雅黛妮的心境。巴極藉那高度肉慾的刺激,忘記懷念晴子的痛苦。甚至他要把敵人鞭打,可能也是這種不平衡心態下的變態行爲。

巴極擡起頭來,道:“晴子死後八個月,在一個大湖霧的晚上,我見到她……”

凌渡宇默言不語,他早料到巴極要告訴他這種異象,因爲他本人昨夜也見到這絕代的佳人──晴子。

巴極沉醉在他對晴子的思念裡,沉醉在破天荒第一次向人傾訴這方面事情的情緒裡,並沒有覺察到凌渡宇的異樣,續道:“她半倚著玻璃屋露臺的欄干旁,穿著她最喜愛的白紗,大霧中若現若隱。她比以前更美麗了,她的眼睛,像海洋深淵內發光的寶石,那令人心碎的怨鬱,是那樣出衆和超然,是不應存在這世界的美好事物……”

凌渡宇插口道:“你是否在做夢?”

巴極面容一變,正容道:“不!我當時絕對清醒……”

凌渡宇道:“會不會你思念過度,產生了幻覺?”

巴極失去了一向的從容和風度,面上的肌肉扭曲起來,一掌拍在桌上,所有杯碟跳了起來,狂喝道:“不!不是幻象,她的的確確在那裡,以後每逢大湖霧的晚上,她都出現……”

凌渡宇道:“那你爲何不抓著她……”

巴極沮喪地道:“每次我走近她,她便逃走,返回湖裡。”

凌渡宇曬道:“甚麼?她住在湖底的嗎?”

巴極面上青筋現了出來,聲嘶力竭地叫道:“你還不明白嗎?是夢湖把她復活過來!”

靜默倏忽間佔據了整個空間。

凌渡宇手足冰冷,他一直和巴極針鋒相對,是不願意歸結到這個結論。

巴極深深吸了一口氣,盯著凌渡宇道:“告訴我,昨夜你是否遇到她?”

凌渡宇呆了片刻,終於攤開手,點頭道:“是!”

兩人間的對峙,鬆弛下來。

巴極道:“我用盡一切方法,晴子亦是可見而不可即,於是我找來了世界上最著名的靈媒和巫師,都是勞而無功,他們甚至連晴子的影子也見不著,於是我作了個廣泛的調查,斷定了這世上,只有你一個人能幫助我。可是由於立場必系,在一般情形下,你不幹掉我已是給足面子,於是本人用上了一點手段……”

凌渡宇悶哼一聲,以示不滿,心中同時轉到另一個問題上,靈媒和巫師的失敗,是否代表了晴子非是鬼魂一類的異物,難道真是夢湖的力量把晴子復活過來?使她再次成爲有血有肉的人?

巴極道:“夢湖是我一生人曾到過的地方中最奇怪的一個處所。我第一次踏足哭石的遭遇,你昨天早上曾經歷過,滋味如何?”

凌渡宇不答反問,道:“博士!請問你聽過一個解釋鬼魅存在的『分子記錄理論』沒有?”

巴伍這博士一愕後道:“願聞其詳!”

凌渡宇組織了腦內的思想,道:“有位心理學家,爲一所著名的兇屋作了一個別開生面的實驗。他揀選了屋內鬧鬼鬧得最兇的房間,房內只有一張古老大椅,據說兇屋的主人是在這張椅上給人以兇殘的手段謀殺了的,自此陰魂不散。”

“心理學家先後把三種動物,放進房間內去。第一種動物是老鼠,甚麼反應也沒有。跟著是一頭貓,貓兒一步入房內,立時全身毛髮倒豎,竄到角落,對著那椅子咆吼舞爪。最後是一隻狗,它一進房內,即向著椅子狂吠,好像能見到那鬼魂一樣。”

巴極透了一口氣,道:“這是否證明了鬼魅確實存在。”

凌渡宇道:“可以這樣說,不過這種存在,只是一種記憶體的形式。”

巴極皺眉道:“我不明白。”

凌渡宇道:“科學界對這現象有個合理的解釋,他們說,所有物質的分子,無論是石頭、樹木、泥土以至乎任何的物體,都有儲存能量的能力。所以當一個人被兇殘謀殺時,那人臨死前的悽慘激情,使他的腦袋釋放出大量遠超乎平常人能放出的能量,周圍物質的分子於是把這能量以某一種形式吸收和記錄下來。貓、狗或擁有較常人敏銳觸覺的人,例如你和我,便可以感應或接收到兇殺現場的物質分子內遺傳的記憶,甚至因其刺激而產生幻象,做成鬼魅的現象。”

巴極緊鎖眉心,思索著凌渡字的說話。這個“分子記錄理論”可以完滿地解答了很多兇屋或凶地的問題。衆所周知兇屋每多和兇殺有關連:醫院是鬧鬼最多的地方;沒有人會感覺在殯儀館是舒服的一回事,因爲那虛的物質無時無刻不在大量吸收悲傷的情緒,反之,廟宇和聖殿教堂卻吸收了人類的精誠正意,感覺上自然是莊正寬容。

巴極道:“你這理論,或者解釋了哭石的異事,但仍解決不了晴子的問題。”

凌渡宇泄氣地道:“是的!無論在時間的長短、形象、地點,都非是這理論能解答,真教人頭痛。”

巴極苦笑道:“若果真是這麼容易解決,我何須用盡手段,把你引來。”

凌渡宇嘆息一聲,心湖內浮起晴子的絕世姿容,夢湖不但把她復活過來,還把她變得更美麗了,一種不應屬於人間的、動人心魄的美。

夢湖!

是否你把人間的夢想實現了過來。

那天下午二時,凌渡宇回到夢湖水莊。

目下在巴極這私人王國內,他是享有完全的自由,巴極甚至賦予他隨意進入他玻璃屋的特權。

整個下午,他都在沿湖區域閒散地踱步,他很久沒有這樣的閒情了,偷得浮生半日閒,頗自得其樂。

今天是他來夢湖後天氣最好的一日,直到黃昏,斜陽把西邊天染得霞彩萬度時,天空仍是清明如鏡。

七時許他還捨不得離開,沿著夢湖的路,信步來到哭石之前。

凌渡宇心中升起一股火熱的企盼,渴望再見那神秘的美女一面。忽然心中一陣焦躁,他的慾望是那樣的強烈,連他也吃了一篇,正要細思時,汽車聲在身後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