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急忙攔着他,說道:“怎麼纔回來就要走?”
雷歡實已經從牀上爬了起來,一瘸一拐地說道:“算了,讓他走吧,這樣的不肖子,只能給家裡招災引禍,快走,快走,再不走就大禍臨頭了……”
雷子明重重嘆了口氣,回身一使勁,把鑲嵌在腰間的一塊三指寬的炮彈彈片拔出來,狠狠扔開,急急忙忙換上自己過去的舊衣服,昨天夜裡的衣服已經被摸爬滾打弄得上面全是塵土,還有被子彈燒焦的痕跡,火燎的痕跡,血跡,汗水的痕跡,實在是不能再穿了。
雷子明離開家門的時候,看到東方的啓明星已經開始發亮了,雞鳴的聲音此起彼伏,他不走大路,順着山腳的林子穿行,走出六七里路了,天色大亮,太陽從東方升起,依舊鮮亮刺眼,雷子明見不得那種紅色,只要看見紅色就想到賀蘭全身從血水裡浸泡出來站在自己面前一樣,他的心就會痛起來。
喘口粗氣,下意識地摸了摸身上,摸到了鼓鼓囊囊的一塊東西,拿出來,是一個玉米餅子,一定是媽媽在慌亂中塞進他的衣服的。
找了一個背風的地方,狠狠咬着餅子,沒有清水,只能乾嚥下去了。在山裡晃晃悠悠到了中午的時分,纔來到城下不遠的地方,原來的那片樹林已經被燒成了灰燼,到處是燒得焦糊的樹木,有的還冒着青煙,一個個的炮彈坑把下面的土層翻上來,形成一個個墳包一樣的小小土丘,數百個老百姓被鬼子拿槍驅趕着,把遺留在戰場上的物品蒐集在一起,死者都就地掩埋了,若干年之後,這些爲了打鬼子而死的烈士,連一塊像樣的墳地也找不到了,甚至他們的名字也會被人們遺忘,他們的墳前不可能立上石碑,不過,他們不管是土匪還是游擊隊還是國軍,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叫做中國人,還有一個名字,他們都是英烈,英雄的英,烈士的烈。
象賀蘭那樣的人,連頭顱也沒有了,更是無人知道她的死亡,在游擊隊的花名冊上,只能算是失蹤吧。
雷子明躲在樹林裡看着遠處的一切,不由得心中百感交集,也許有那麼一天,自己也會像這些人一樣,身體變成一幅冰冷冷的樣子,再也站不起來,看不見,聽不到這個世界上的一切了。
自己會後悔現在走的這條路嗎?他首先想到的是文秀臨死前掙得大大的眼睛,空洞洞地無助看着空中的樣子,臨死之前,文秀想到了他沒有?每一次想到文秀,雷子明都禁不住怒火中燒,身體裡生出無限的勇氣來,哪怕是粉身碎骨也要跟日本鬼子幹下去了。
他找了一個樹木密集的地方,在一塊大青石的下面,把身上的槍支用一塊破布包裹着埋起來。
拖着一條腿,一步一步,艱難地向城門的方向走去,今天進出城門的人格外少,他看到守城的鬼子僞軍都不是自己曾經熟識的這才放心,看來,昨夜的一場戰鬥,敵人也死了很多。
把自己身上帶着良民證給僞軍看了,他正要進城,一個僞軍忽然咦了一聲,原來,雷子明假裝瘸腿,也是在城外的地方走來的,那條瘸腿上的鞋子還是新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是裝着瘸腿的人。
雷子明的眉頭一皺,正要大開殺戒跟敵人拼命,一個四十歲的僞軍捅了捅剛纔出聲的僞軍一下,擠了擠眼睛,兩個人的頭都轉開了。
雷子明在心裡冷笑一聲,不慌不忙地進了城,到了附近看不見敵人的地方,這才直起腰身,大步流星奔着茶樓的方向而去。
六子看到雷子明回來了,神神秘秘地跑過來,說道:“掌櫃的,你回去看看吧,屋子裡亂套了。”
“啥?”
“梅子和枝子開始是吵架,後來就抱在一起哭,我也不敢進去。”
雷子明點點頭,說道:“注意一點外面的動靜。”
“曉得了。”
雷子明走上樓的時候,周保真那邊的屋門啪一聲關上了,他的眼睛尖,隱約看到翠綠的衣角一閃沒影了,那應該是周喜瑤的衣服,以前曾經見過周喜瑤穿着一件水蔥綠的緞子棉襖。
回到屋子裡,果然看見枝子和梅子兩個人一個坐在椅子裡一個坐在牀頭,眼睛都是紅紅的樣子,看到雷子明像是看見鬼一樣驚愕。
枝子首先反應過來,急忙上前問道:“你終於回來了。”
雷子明輕聲說道:“沒事了。”
梅子緊走幾步,身體前傾,想撲過來的樣子,又及時剎住腳步,倚在門框上眼睛定定看着他,再也不移開。
雷子明看着屋子裡的兩個女人,一時覺得頭大,說道:“枝子,拿藥箱來,給我消消毒。”
“啊?噢,好的。”枝子慌慌張張地拿來藥箱。
梅子手快,已經把雷子明扶到牀上,解下他的上衣,兩個女人不由得吃了一驚,雷子明的腰部裂開一張嘴巴那麼大,兩指深的一個傷口,還在不時冒血,他的腰部以下的衣服被血浸透了,幸好是黑色的褲子,不仔細看,還看不出來鮮血染紅的跡象。
枝子乾脆把雷子明的褲子一起扒下來,手腳飛快地給他擦拭流到大腿上的血跡,麻利地消毒包紮,梅子只有站在一邊看着,一點忙也幫不上,心裡面乾着急。
房門忽然被打開了,梅子一個轉身,手裡多了一把南部十四式手槍,對着進門的周喜瑤。
屋子裡的三個人瞬間靜止下來,八隻眼睛在半空中交匯,噼裡啪啦撞出火星來,周喜瑤的臉色變得蒼白起來,梅子的手臂也隱隱顫抖,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開槍。
雷子明首先反應過來,沉聲說道:“關上門,梅子,冷靜。”
周喜瑤機械地回身關門,輕輕把門插上,枝子也鎮定下來,把半盆血水和藥箱子收起來。
梅子猶豫了半晌,終於撅着嘴巴,把槍支收好,雷子明問道:“你來幹啥?進來之前也不敲門。”
周喜瑤結結巴巴地說道:“我,我就是過來看一看,這個,看一看。”
雷子明指着大門說道:“你也看過了,走吧。”
“啊?噢,我這就走,這就走。”
“慢。”梅子說道,回身對雷子明說道:“要不要殺了她?”她還沒殺過人,語氣卻格外冷冽,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雷子明揮揮手說道:“沒事的,喜瑤不是漢奸。”
周喜瑤終於鬆了口氣,臉上帶着輕鬆的表情說道:“我不是,真的不是。”
枝子語氣平靜地說道:“你走吧,以後,不要過來了。”
梅子不甘心地瞪了周喜瑤一眼,咬牙切齒地說道:“滾。”
周喜瑤急急忙忙滾了出去,回到家裡,一頭栽在牀上,晚上發起了高燒。
枝子不慌不忙地收拾着一切,對剛纔發生的一幕宛如不見。
梅子卻變得焦躁起來,在屋子裡走來走去的,雷子明皺着眉頭說道:“梅子,你不能安靜一會兒啊?晃得我頭暈。”
枝子說道:“你頭暈那是失血過多,睡一會兒吧。”
雷子明搖搖頭說道:“睡不着,閉上眼睛,就是漫山遍野的死人。”
“昨晚打得怎麼樣?槍炮聲響了半夜。”枝子問道。
雷子明神色黯淡地說道:“失敗了,整個戰鬥不到半個小時就基本上結束了,鬼子的火力太猛,我在游擊隊那邊,只看到他們跑出去幾十個人,大部分的人都死了,賀蘭也死了,她爲了救我,被炮彈炸死了,太慘了。”
“賀蘭是誰?”梅子很敏感地問道。
“是游擊隊員。”
枝子不滿地看了梅子一眼,說道:“你就少說一句吧,讓他休息休息,柱子,你快一點睡覺吧,受了傷就不要想那麼多了。”
到了傍晚時分,雷子明終於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梅子這才離開。
枝子找到六子,說道:“你回山裡去打聽一下損失的情況,我覺得日軍可能會大舉報復,讓你們的人做好準備。”
六子疑惑地問道:“會嗎?”
“一定會的,我聽說,昨晚的行動失敗了,那麼,日軍一定會報復的。”
“現在這個時間走不掉了。”
“那就明天再說吧。”枝子深深嘆口氣說道。
雷子明一口氣睡了一整夜加一個上午,才醒過來,枝子看見他醒了,馬上端來溫熱的食物,看着他狼吞虎嚥地吃着,說道:“以後怎麼辦呢?”
雷子明不滿地說道:“什麼怎麼辦?”
“你們的人不是所剩無幾了嗎?”
雷子明哼了一聲說道:“舉起招兵旗,不怕沒有吃糧人,怕啥?中國人就是多,抗日的更多,喊一聲之後,漫山遍野都是人馬。”
“你就可勁吹吧。”枝子說完,再也不語了,雷子明翻了翻眼睛沒理會她。
枝子把他吃完的空碗收拾了下去,回來忍不住問道:“你跟那個賀蘭,感情很深?”
“沒咱們的感情深。”
枝子想努力忍住,卻依然沒有忍住微笑,心情不錯地說道:“你的嘴巴就是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