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安七伸手過去,握住老太太鬆弛柔軟的手。
“叫安七,對吧?”老太太笑盈盈擡起頭,雙手和握住她,溫柔的目光眷戀地凝着宋安七的臉,笑着感嘆,“真是年輕啊,多少歲了?”
“二十八了。”宋安七看着老人帶笑的眼神,心裡發酸。
老太太搖頭嘆了口氣,“我那閨女二十幾歲的時候,可能就是你這樣子了。不過她比你還要再高點,我們家三個孩子都像他爸。小時候看她斯斯文文坐院子裡看書,我還慶幸我這唯一的閨女兒總算性格歸我,哪曉得原來都是些牛脾氣……”
輕輕哎了聲,老太太眨了眨眼笑,“看我,一說說沒邊兒去了。”
“沒關係,奶——”
宋安七彆扭地及時改口,“您講就好,我認識歐阿姨。”眼前關係全亂了,她突然要改有點困難。
她以前叫歐寧媽,現在也習慣了稱呼她「歐阿姨」。老太太看着歲數,她該尊稱一聲奶奶,可是依傅明安的輩分,她得跟着傅明安稱呼她周姨。
“歐阿姨是我家銘銘嗎?你是明安媳婦兒,你跟着他叫我周姨就好。”
老太太眯着滿是皺紋的眼,還在看她。
“我這些年老看閨女以前的照片,想她成家有了孩子是個什麼樣子,就怕再見面認不出來了。幾十年了,現在我記得的還是她二十二歲時候的模樣。她走的前一天非要和我睡,第二天她起得很早,幫家裡阿姨做好早餐,等我和她爸她哥一起吃了飯。她說學校要分立新學院,事情多可能有段時間沒辦法回家。那天早上她離家的時候,對我說了三聲「媽,再見」,我忙着批改一名學生的論文連頭都沒顧得上擡,笑她怎麼學會撒嬌了。她還跟着我一起笑,最後說「媽,我走了」。後來她再沒回來過。”
老太太抹眼,笑得有點難過,知書達理的模樣。有些遺憾,卻沒有抱怨。如果歐寧醒着,應該也會是這一種氣度,淡然安寧,像她睡着的神情。
靈堂很小,在殯儀館走廊最深處,大概是最小的一間。
一晚的時間,佈置得已經十分完善。
鍾虎領着幾個人守在門口,靈堂裡只有陸子翊和史傑在,即使靈堂只有二十見方,看着仍是空空蕩蕩。
他們走到門口,被鍾虎攔住。
陸子翊背對他們,蹲在靈牌前燒紙錢。只有動作,沒有聲音,他慢慢地往火盆裡扔進草紙,好像是默片裡慢動作在一步一步回放。
聽見身後說話的聲音,他沒回頭,直到一沓草紙在火盆裡燃成灰燼。拍掉手上的灰,站起來,轉身看見他們,繃成一條直線的劍眉倏地皺緊。冷凝的目光看了眼傅明安身邊三個陌生人,他反感地看向史傑。
“你母親已經去了,她一個人走了大半輩子,最後一程了我不能不讓親人來送她。”
或許是燈光的原因,史傑的臉色很白,白得瘮人。
陸子翊垂下眼皮,看進棺材裡。用力抿了下脣,走向旁邊休息區,理順了西裝外套坐下,輕輕合起眼。
嘆了口氣,史傑快步走過來,讓鍾虎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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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爸,姐她走得很安詳。”史傑微低着頭看着地面,低沉的聲音有些虛。
老太太拍了兩下他的手臂,先一步走向棺材。清瘦的身板有點晃,步子卻走得穩健。
扶着棺材沿,老太太彎下腰,幾乎把頭伸了進去。默默地看了很久,老太太伸手摸向女人冷冰冰的臉,顫抖的手指溫柔地不捨地一寸寸拂過眼睛、鼻子、嘴,“是我閨女,這眼睛這鼻子都沒變,咱家閨女可是好看了。”
史叔扶住老太太的肩,眼睛也是定定看着安然沉睡的歐寧,威嚴繃緊的嘴角狠狠地抽了一下。
老太太揉了揉眼睛,直起身,轉了一步,微紅卻不見眼淚的眼看向邊兒上的史傑,輕輕一耳光拂在史傑臉上。
史傑低垂着頭,當即跪下,“媽,爸,對不起。”
“兒子,媽第一次打你,這一下你不冤。媽不怪你別的,只怨你糊塗。”
老太太摸着他的頭髮,把他從地上拉扯起來,“你姐姐她是爲了家裡好,我和你爸清楚。但是不管怎麼樣,她是我和你爸親閨女兒,再大的事血肉親情斷不了,什麼事能比親人團聚重要?你姐當局者迷她想不開,但你心眼活,你不該幫着她瞞着家裡。你比誰都該知道,你姐姐雖然要強,但她比家裡誰都要戀家。你讓她這麼些年在外面,你說你們……糊塗啊。”
世上大概鮮少再有比白髮人送黑髮人更要痛心的事了,尤其在三十幾年未曾見面的時候。
傅明安從小也認識歐寧,現在人到了,拉着宋安七一起去給歐寧上了柱香。他過去看着死去的歐寧,宋安七遠遠地瞟了一眼,再不敢細看,只是看着歐寧素白的遺像,心臟就像一塊被擰乾的毛巾,揪着疼。
捏了捏發酸的鼻子,她側過頭去看坐在角落的陸子翊。
他微眯着眼,神情冷淡,如同一個路過的路人,置身事外地看着這一邊陰陽相隔的親人團聚。
緩緩地吸了口指間的煙,他冷漠地又閉上眼,累了的模樣。
宋安七眨着眼看着,她不會懂他現在心裡的感受,自然也不會明白他怎麼會無動於衷。
她只是看着他的眼細微地動了動,喉結滾了兩下,指尖燃燒殆盡的菸頭就快要燒到了手指卻仍未察覺。
“傅哥,我過去一下。”宋安七攀住傅明安的手臂,向他交待了一聲。
她走過去,也許是湊巧,在她蹲在陸子翊身前要拿走他手上菸頭時,陸子翊忽然擡起手。
火光一閃,擦過她的手心。
咬住脣,輕吸了口氣,宋安七趁勢接過菸頭,扔地上按熄滅了,才擡起頭問,“不過去看看嗎?”
陸子翊傾身抓住她的手腕,攤開她手背,看見手心上指甲那麼大紅黑的一片,瞳孔驟然收縮了一下,“痛嗎?”他轉過身,想叫門口的鐘虎去買藥。
“只是燎了一下,我閃得快,沒破皮。”
宋安七起身,按住他的肩,“過去說幾句話吧,老太太在來的路上問了你好多事,他們都是你親人。”
他全身都繃得很緊,像那種上了箭的弦,繃得太緊。只怕再添上一分力,這箭霎時就斷了。
陸子翊輕輕勾了下脣,只淡淡地一下,“讓他們看看我媽吧。”
他臉上的黑眼圈很突出,看得出來是一夜未睡。宋安七手搭在他肩上,握着,她能給的安慰只能於此。也許是她自作多情了,她覺得現在的陸子翊就像一個任由着被水逐漸淹沒的人,如果沒人拉住他,他就會沉下去。
“安七。”陸子翊微合着眼,忽然沙啞着輕喚了她一聲。
“怎麼?”宋安七俯下身,他說話的聲音不大,隔壁有人在放鞭炮聲響嘈雜。
“安七。”
“嗯?”
“安七……”
“你……哪兒不舒服嗎?”宋安七望着他突然睜開的眼睛。
陸子翊伸手把她滑落臉龐的亂髮勾回耳後,頓了一下,習慣地撫向她的側臉。宋安七下意識地轉頭,手在空中停頓了幾秒,陸子翊收回手,順着她的眼神看見和史傑說着話的傅明安,有些艱難地吐出兩個字,“抱歉。”
宋安七歉意地笑笑,“沒關係,你剛纔想說什麼?”
陸子翊捏住眉心藉故擋住視線,隔絕她言不由衷的笑和疏離的眼神,撇了撇脣,似笑卻不是笑,“等會兒,陪我去和媽上柱香吧。讓她唯一的一個兒媳婦送一送她。”
宋安七沉默了一會兒,終於還是點頭,“知道了。”
“讓開!鍾虎,別忘了這些年是哪一家在養你!”
門口驀然拔高的聲音很厭惡地打斷了靈堂裡的沉靜。
許久未見的陸相洲頤指氣使指着鍾虎,讓他放行。聲音越鬧越大,越來越難聽,陸相洲大聲喝着要來看他的女人。
陸子翊面無表情看着他,漆黑的瞳眸暗沉而陰冷。輕怒地挑了下眉,他站起來,輕移開宋安七。
一個魁梧的身影比他更快走到門口,所有人還來不及看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一把冰冷的槍已經抵在陸相洲額頭。
“你就是姓陸的?”史傑的大哥,穿着軍裝的男人兇狠地睨着嚇傻的陸相洲,“信不信老子一槍斃了你!”
起初,陸相洲不相信公衆場合有人敢大而化之掏出槍來威脅。他回過神來,有些惱怒地拍開額頭上的器物。爲了掩飾剛纔的失態,故作姿態地拍了拍西裝領口,輕鄙睨向面前的人問,“你是誰?”
“你就是那姓陸的?”史嘯臉色鐵青,槍依然被他熟練地握在手上。
打量着他身上沾着塵土的軍裝,陸相洲傲慢地問,“和你有關係嗎?”
史嘯眼角微微一動,側轉過身冷眼移向同樣面無表情看着他們的陸子翊,“他是你兒子?”
對視上那雙冷漠的黑眸,陸相洲不舒服地皺了下眉,伸手想要輕推開如高牆一般擋在身前的史嘯,“請你搞清楚,這是我們家的私事。如果不想我請保安來趕人,限你立刻自覺離開。”
史嘯掐住他手腕,一提一送,乾脆利落地把他的手臂反向擰住,槍口用力地戳向陸相洲額頭正中心。
被曬得黝黑髮紅的臉怒火中燒,迸發出狠戾的氣息。史嘯一個字一個字咬着牙,“*你們家。姓陸的你他媽再敢玷污銘銘一句清譽,老子不當這兵今天也要就地把你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