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睛是紅的、鼻子是紅的,眼淚斷了線一樣撲簌簌的掉下來。
這一切,都在無聲的進行着。她靜悄悄的哭泣着,生怕驚動了誰。
她仍然不去看他,她的臉被迫仰得高高的,然而溼漉漉黏糊糊的睫毛垂下來,遮住了眸光,彷彿一隻大雨中的蝴蝶,脆弱而無助的蜷起了翅膀。
“別哭,別哭……”他怔怔的,放下手掌。茫然而驚懼的看着她。卻不知道該用什麼方法,來使她停止悲傷。
是我的錯,他想,是我的存在,讓她變得這麼難過。
如果當初那個真正的歐陽慕琛沒有死,她會不會成爲天底下最快樂的小女人?
他頭一次在心底這樣問着自己。
她伸出手,開始擦拭自己的眼淚,可是不知道爲什麼,臉上的淚水卻越來越多。
“對不起……”她哽咽着向他道歉,好像一個沒有認真完成指令的士兵。
他一定是討厭她這副哭哭啼啼的樣子了,她伸手賣力的抹着眼淚,心想,有誰一早上就願意看到別人哭喪着臉的模樣呢?
她真沒用,又讓他生氣了。
她慌里慌張的,伸出另一隻手來擦眼淚,卻忘了自己手中還攥着那本書。
“啪”的一聲,紙張落地,她連忙去撿,然而另一隻大手已經搶先一步將書撈起。
歐陽慕琛雙眼定定的看着那本書的封面——《每天一例養胃湯》。
空氣中的糊味越來越重。那個傻女人卻渾然不覺,或許,她根本不知道這個氣味代表什麼。
她的一雙眼仍然紅的像兔子一樣,臉上髒髒的,又是淚痕,又是不知名的像是被不小心抹上去的什麼痕跡。
真是狼狽透了。
可是他卻好想,好想伸出手,將她擁在懷中。
“別哭了,”最終,他剋制住了那股衝動,語氣硬-邦-邦地說,“湯都糊了,難道你不知道嗎?”
“啊……”寧晚晴驚叫一聲,這才意識到什麼,轉過身去飛快的端鍋。
看到她慌張的背影,歐陽慕琛無聲的嘆了口氣。
湯鍋很燙,寧晚晴卻完全不曉得用毛巾包住,就那麼傻兮兮的用手去端,結果自然而然的,被燙的幾乎從原地跳起來。
白-嫩的手指上變得通紅一片,寧晚晴咬着脣,將手指遮遮掩掩的背在身後,不敢叫歐陽慕琛看見。
歐陽慕琛濃眉緊皺:“還愣在那裡幹什麼?”言下之意,她應該乖乖把湯盛好,送到顧大-爺嘴邊。
寧晚晴心裡面禁不住一陣委屈,手指還痛着,還掛着兩行眼淚,就那麼顫巍巍的拿了勺子,小心翼翼的盛了一碗湯。
糊味很重,湯的顏色也有些詭異,她有些懷疑,這個東西,真的可以喝嗎?
不過,她確實是按照食譜上的步驟來做的,那麼認真的字斟句酌的研究,應該錯不到哪裡去吧?
她帶着探究的眼神,看着歐陽慕琛接過去,也不用勺子,就那麼就着碗一飲而盡。
成就感一點一點的從心底裡冒出來,好像一簇簇鼓出來的啤酒泡泡一樣。
紅-潤飽滿的嘴脣悄悄彎了起來,連眼睛也眯成了月牙形。雖然含-着眼淚,卻正式的形成了一個破涕爲笑的表情。
“以後不要再做這些了。”歐陽慕琛看着寧晚晴手指,被燙傷的痕跡在那潔白如玉的手指上尤其明顯,光是看一眼就叫人心疼。
“爲什麼?”寧晚晴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因爲緊張,她的手指甚至絞在了一起,“是不是因爲我做的不好吃?對不起……慕琛,我以後會努力的……你不要生我的氣。”
她那副過度小心的樣子,彷彿他是會吃人的豺狼虎豹一般。如果他真的因爲這個就生氣,那爲什麼還要忍着胃中不適,喝下那碗跟洗碗水有的一拼的所謂“養胃湯”?
他深深的看了她幾眼,終於淡淡的回答:“是,你做的很難喝。”
“……”
“以後不要再做了,知道了嗎?”他不希望她那麼漂亮的手指因爲做家務而變得難看、變形,他只想她一直乖巧溫順,做一個單純甜蜜的小女人。
他會好好地保護她,讓她衣食無憂、幸福安樂。就像她記憶裡面那個會爲她付出一切的“他”一樣。
所以,寧晚晴,你要聽話,乖乖的,做我的女人。
“慕琛,我只是,想爲你做一些事情而已……”寧晚晴想了很久,終於還是忍不住說出口,“從小到大,一直是你爲我做這個、做那個,而我什麼都不會……有時候想想,我真的覺得自己好沒用。所以……所以你纔會喜歡她……對不對?我其實……也可以的,”她擡起頭,被眼淚沖洗過的眼睛明亮而真摯,“我也可以什麼都做,你相信我,好不好?”
她終於還是說起了華琳琳,歐陽慕琛想,寧晚晴這個女人,一點也不笨呢。所以她這麼一大早上在這裡獻殷勤,也只是因爲想向他證明,她完全可以比得過華琳琳嗎?
寧晚晴,是誰教你在我面前耍你那點兒小心機?歐陽慕琛望着面前小心翼翼中帶着點討好的女人,忽然間感到一陣陌生。
然而他腦中種種,寧晚晴卻渾然不知,她正滿心希冀着以自己笨拙的愛去挽回他出軌的心。哪怕再卑微、再可憐,也在所不惜。
“晚晴,”他嘆了口氣,說,“不要再做這些徒勞無益的事情,我不希望說第二遍。我娶你回來,是因爲我需要一個老婆,而不是一位女傭。”
“可是——”
“華琳琳從來不做這些,”歐陽慕琛打斷她,“晚晴,我記得我同你說過,關於華琳琳,總有一天我會給你一個解釋。”
寧晚晴心跳驟然加快,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她確實在等他的解釋,等了一天又一天,等到心已經化成了灰。
他們之間發生了那麼多事,她的怨懟與不忿,在他捨命救她時,全部已經消失殆盡。她安慰自己,只要他是愛她的,只要他們可以相伴到老,那麼,一切不好的事情,她都可以選擇性遺忘。
甚至對於孩子,她都不像之前那樣堅持。
她放棄一切,唯一所希冀的只是他愛她。
她不知道自己有多盲目,只因爲她已經被愛情遮住了眼睛。
然而矛盾重重的愛情,互相藏着秘密的愛情,又怎能成爲長長久久的愛情?
他們各自以自己的方式去維護愛情,以爲可以成全對方,其實換來的永遠只是更深的傷害。
“我欠華琳琳一條命,”他看着她的眼睛說,“十年前,她的父親救了我,臨死前只有一個心願,就是希望我照顧他女兒一生。”
早晨寧靜的光線中,他的面容如此平靜,就彷彿在述說着一個漠不關己的故事:“起初我只是照顧華琳琳的生活,慢慢的,我發現她看我的眼神有些不一樣,我當時並沒有那種念頭,只當她是一個漂亮活潑的小姑娘。後來,有一天我陪她過生日,那時候她大概是十六歲?那天晚上,她把自己交給了我。事後她很倔強,說不要我對她負責,但是那怎麼可能?我知道自己不能夠給她婚姻,只好在物質上補償她。好在她並不在乎名分,只希望一輩子呆在我身邊。而我既然對她父親承諾了要照顧她一生,又怎能言而無信?晚晴,華琳琳的孩子必須生下來,入黑家的族譜。她可以不要名分,但孩子不能。”
“孩子還有四個月就出生了,到時候,我希望孩子由你來撫養,至於琳琳,她每週過來探視一次即可。或者你不想見到她的話,我會吩咐保姆將孩子送過去見她,”他一雙大掌撫上她肩膀,“晚晴,你可以理解的,是不是?你知道,孩子總是需要母親的。”
寧晚晴呆呆的聽他說完這番話,整個人彷彿一截木頭杵在那裡,早已不知該作何反應。
他的手壓在她的肩膀上,於她而言,有千斤那樣重。
她的一顆心快要活活嘔出-血來,卻死死抿着嘴脣,發不出哪怕隻言片語。
寧晚晴……你真好笑。
你還在苦苦的等着他的解釋,誰知道,人家早就安排好了一切。
你看,於情於理,你哪有半分指摘的餘地?
歐陽慕琛,你真的……好殘忍。
“晚晴?”他探究的眼神望向她。
她忽然笑了:“好,就按你說的辦吧。”她說完,就挪動步子,試圖從他身邊走開。
他伸手抓-住她:“晚晴,你告訴我,你心裡是怎麼想的?”
寧晚晴木然的搖了搖頭:“慕琛,我沒有任何想法——因爲,你確實有你那樣做的理由,我不知道除了按照你說的做以外,還能有什麼更好的解決方法。”
“你……真的這麼認爲?”他狐疑的看着她,想到什麼似的皺了皺眉頭,“上次支票那件事,我不希望發生第二次。晚晴,不要去傷害華琳琳,她畢竟……也曾是你的朋友。”
寧晚晴身子一顫,幾乎有些站立不穩。
朋友?
這真是天底下最最諷刺的字眼。
她和華琳琳兩個人之間,究竟誰能夠傷害得了誰?
呵,難道在他眼中,華琳琳纔是受害者嗎?
現在,他居然在懇求她,不要去傷害他的情人。
做妻子做到這個份上,寧晚晴莫名的爲自己感到可悲。
“放心……我什麼都不會做,”寧晚晴低着頭,輕輕的說,“你不要把我當成壞人。”
他卻並未因此而鬆一口氣,看向她的目光中反而更加充滿懷疑:“晚晴,你最近情緒不太穩定,沒有什麼特別重要的事的話,儘量呆在我身邊吧。”
寧晚晴霍然擡頭,脣邊噙上一抹悲涼的笑容:“就這麼不放心我嗎?”
歐陽慕琛理所當然的點了點頭:“你在我身邊,我比較安心。”
寧晚晴笑着笑着,那笑容逐漸變了味,看起來竟彷彿在哭一樣:“因爲昨晚的事嗎?因爲我無法控制住自己,所以你把我當成瘋子了嗎?慕琛,你以爲,我會趁你不在時,對華琳琳肚子裡的孩子做什麼嗎?你這麼擔心我——不,擔心華琳琳,那爲什麼,不把我關起來呢?用鏈子把我鎖起來——慕琛,是不是這樣,你才能夠徹底的安心呢?”
“你在胡說什麼?”看着寧晚晴言辭銳利、好像換了個人的模樣,歐陽慕琛心裡騰地燃起了怒火,“寧晚晴,最近不太平,我不讓你出門,是爲了你的安全着想!什麼‘用鏈子鎖起來’,你是閒得無聊電視劇看多了吧?!”
“你生氣了……”寧晚晴渾渾噩噩的望着他,“對不起……我又惹你生氣了……你不要關我,我怕黑……”
“寧晚晴!”歐陽慕琛忍無可忍的大吼一聲。
她震驚的擡頭,飛快的看了他一眼後,又低下頭喃喃自語起來:“關起來……難道不是做夢嗎?”
她腦中轉個不停,雙手又習慣性的絞在了一起。
一些奇怪的畫面,又斷斷續續的出現在她的腦海中。它們先是一閃而過,令她無跡可尋,而後又慢吞吞的出現,像日食一般,逐漸的,蠶食掉所有的光亮。
再次清醒的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時,她已經來到了別墅後面的花園,而這期間到底發生了什麼,她卻一無所知。
“慕琛。”她站在原地,四處張望,希望能夠發現他的身影。然而,花園內,除了怒放的花朵,就只剩下她。
面前是一片耀目的白玫瑰,細嫩的根莖上頂着碩大的花朵,彷彿一隻只圓睜的眼睛,在陽光下肆無忌憚的打量她。
寧晚晴恐懼的後退一步。
“別……別過來……”她對它們說。
一陣微風吹過,枝葉搖晃,發出細碎的聲響。
那聲音,就像是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不懷好意的詛咒。
寧晚晴滿面驚惶的伸手捂住耳朵。
“你怎麼了,夫人?”一個陰森森的女聲在身後響起。
寧晚晴緩緩回頭,只見那位新來的女傭站在那裡,一雙小眼睛裡閃動着似笑非笑的光芒。
“你要做什麼?”她警惕的望着她。
“夫人,我只是想提醒你,這裡很危險,”女傭放下手中的花灑,向她伸出一隻手,“夫人,來,我帶你回家。”
“危險?”
“是啊,你看——”她點點頭,側身指向身後,“這裡有一片湖呢。”
陽光下,那湖面閃動着碎金一樣的光芒。寧晚晴記起來,這湖,當初還是她纏着歐陽慕琛非要挖的呢。
湖的對面,有一座假山,嶙峋的假山上清泉嫋嫋,歐陽慕琛說,這裡有山有水有花,就算他不能夠經常在家陪她,她也應該不會覺得寂寞。
她癡癡的望着那面湖,腳下一步一步的朝那裡走去。
“夫人……”經過女傭身邊時,她忽然伸手拉住她胳膊。極快的說了一句什麼。
“你說什麼?”寧晚晴狐疑的側過頭去。
“我說,”她那雙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卻有駭人的精光從裡面射-出來,“我說——你去死吧。”
她猛一用力,將寧晚晴往前推去!
寧晚晴猝不及防的一個趔趄,眼睜睜看着自己離湖面越來越近,最後“撲”的一下,落入湖中。
她在飛速的下墜,奇怪的是,她明明在下沉,卻感覺自己好像一隻斷了線的風箏,正身不由己的飄向高空。
她張開眼,看到了一片極深、極濃郁的藍。那藍色,漸漸氤氳成了一幅巨大的窗簾。有一大一小的兩個人,正坐在窗前。
隨着她越開越拉近的視野,那一片朦朧渾濁的光線中,悄悄的,浮現出一個女人華美的面容。
她身上穿着十多年前最流行的服裝,披散着一頭瀑布一樣的長髮,無限溫柔的微笑着,向她伸出手,輕輕撫摸着她的面頰——
“晚晴,我的孩子,我已經爲你盡了最大的努力,所以,這輩子,你都一定要幸福啊……”她又是憧憬又是喟嘆着說。
“寧媽媽?”小小的寧晚晴好奇的仰起臉來。不明白爲什麼她會說出這樣令她費解的話來。
“不……不要叫我‘寧媽媽’,孩子,像慕琛一樣喚我一聲‘媽媽’,好嗎?”她憂傷的看着她。
“媽……媽媽。”她遲疑而畏懼的望着她。
她臉上卻瞬間綻放中世上最美麗的笑容:“哎!乖孩子,媽媽最愛你了,”她用柔-滑冰冷的一雙手,愛戀的捧起她的小-臉,一遍又一遍的,俯身親吻着她的額頭,“一定要幸福,一定要和你愛的人快快樂樂的生活下去——這是媽媽唯一能夠爲你做的了……”
爲……爲什麼?爲什麼要對我說這樣的話?
寧晚晴無聲的吶喊着,然而,那個小小的寧晚晴卻什麼都沒有問,徑直從房間跑掉了。
一片藍色的空間裡,只剩下那個女人。
那個擁有着絕世的美麗和孤獨的女人。
她望着小小的女兒從身邊溜掉,仍然眷戀的,保持着擁抱的姿勢。
她目光憂傷的望着那扇門。然後,她緩緩的轉過頭來,對上正望着她的寧晚晴的眼睛。
她在哭……眼淚源源不斷的從她的眼眸中流出,漸漸地,竟染上了淡淡的紅色。
她的眼角淌出-血來,緊接着,是那兩片櫻花一樣美好的脣。鮮血從裡面溢出,小蛇一般,遊過她尖尖的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