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角淌出-血來,緊接着,是那兩片櫻花一樣美好的脣。鮮血從裡面溢出,小蛇一般,遊過她尖尖的下巴。
“不……不要啊!不要啊媽媽!”寧晚晴焦急的衝她大喊。然而,一切都已經晚了。
“呯——!!”
隨着一聲巨大的槍響,女人的胸口出現一個血洞,鮮血彷彿玫瑰,在她純白的衣裙上妖冶綻放。
女人沒有掙扎,臉上亦不曾流露出任何痛楚的表情,她的雙手在空氣中停留了一小段時間,最終無力維持那個擁抱,像一枚樹葉從枝頭墜落一樣,輕飄飄的在劃出一道傷感的弧度。停在身側晃了幾晃,終於不再動彈。
很長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一個人走進來看看她。而這個不再有任何知覺的女人,卻依然靜靜的靠在椅子上,眼睛望着門口的方向。
寧晚晴傷心的、絕望的哭了起來。
“媽媽……帶我走……帶我走啊……”一片靜寂的空間中,她孤零零的大聲呼喊着。
我不幸福,我不幸福,我一點都不幸福啊!媽媽!
撕裂般的痛楚,襲擊了她的心臟,恍惚中,她感到自己口中傳出鮮血的味道。
媽媽啊,媽媽。帶我走吧……
天空漸漸地黑了起來,深深的藍變成了深深的黑,嚴絲合縫的,遮蔽了她的視線。
她再也看不到她。
媽媽……這一切,都是真的嗎?
在最後的意識裡,她的整個世界,已經只剩下最壓抑、最令人痛徹心扉的絕望。
她不想要醒過來了。
然而,總有人在耳邊大聲的呼喊她的名字。
那麼焦急,那麼痛苦。好像她再不醒來,整個世界都要天塌地覆。
誰?是誰?
求你……不要來打擾我。
好累。
讓我死掉吧。
“晚晴爲什麼還不醒過來?不是說已經沒事了嗎?”房間內,歐陽慕琛焦慮的守在牀邊。身旁是西裝革履、面色輕鬆的老謝。
“你老婆只是太困了,想睡一會兒而已,拜託,不要這麼一副如喪考妣的表情好不好?”謝堯最近爲了泡妞而積極學習V國文化,自覺在用詞方面有了很大的提升,說話再也不像以前那樣隨便了,而是每句話中必包含成語。且不管用的對不對,至少顯得他這人特別有學問。每思及此心裡便禁不住有些得意洋洋,臉上也是一副特別高端特別洋氣的表情。
熟料歐陽慕琛不僅沒有表揚他,反而在聽到“如喪考妣”四個字時瞬間炸毛,扭頭朝他怒吼道:“謝堯,你給我閉嘴!”
“要我說話也是你,要我閉嘴也是你……哎,我這個‘家庭醫生’當的可真是委曲求全啊……”老謝皺着鼻子,一張俊臉上流露出淡淡的憂傷。
“你別說話了,行不行?”面對這個喜歡濫用成語僞裝知識分子的外國友人,此刻因爲寧晚晴而焦慮不已的歐陽慕琛感到十分無力。
“爲什麼不讓我說話?”老謝嬉皮笑臉的湊過去,典型的記吃不記打的表情,“慕琛,快別臭着張臉了,笑一個吧,你笑起來最傾國傾城、貌美如花了!”
歐陽慕琛額上青筋直跳:“……謝堯,你可以回家了。”
“不,”謝堯認真看着他,“我要留在這裡,和你廝守終身。”
“……”歐陽慕琛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已經徹底懶得開口了。
牀-上的寧晚晴依然沉浸在深深的睡眠當中,當他在樓上看到落水的她被女傭從湖中救起,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時,一顆心幾乎從口中跳出來,他一秒也不敢停留的飛奔到她身邊,爲她做了人工呼吸,然而她的呼吸和脈搏雖然正常了,卻遲遲不肯清醒過來。
他心急火燎的叫了老謝過來,老謝只看了一眼便斷定寧晚晴只是在睡覺,沒有任何生命危險。此後便變身成爲一隻夏天的青蛙,神經病一樣呱呱呱個不停。
他和老謝相識多年,並不是完全猜不到他的用意——老謝之所以這樣逗他講話,只是不希望看到他過度緊張。然而寧晚晴一刻不清醒過來,他就一刻不能夠放鬆自己。
他總覺得,他眼睛眨一眨,她就會化成一縷輕煙在他眼前消失。
因爲這種無法剋制的恐懼,他總是忍不住想把她關起來——如果,靈魂也可以被關押的話。
他想把她的心和靈魂牢牢鎖住,鑰匙丟下懸崖,這樣,她纔可以完完全全的屬於他。
多麼自私的想法,可是,她必須要原諒他。
因爲他的心從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刻上了她的名字。在他心裡,他是隻屬於她一個人的,所以相應的,她也必須只屬於他。
只有這樣纔夠公平,是吧?晚晴。
“慕琛,你知不知道,你現在的眼神有點恐怖?”一直表現的漫不經心的謝堯忽然正色道。
對於這種無聊的提問,歐陽慕琛自然沒有打算回答。
“我覺得吧,你看着你老婆的眼神,就好像要一口把她吞掉一樣,”謝堯若有所思的託着下巴,“你這傢伙,是不是佔有慾太強了點兒?說實話,我老早就有這種感覺了,你對寧晚晴,管的太嚴了,弄得她好像是關在籠子裡的金絲雀一樣。她要出去工作,你不允許;她開花店,你找人安排好一切,不准她操心。你讓她只能跟一羣所謂的‘上流貴婦’們呆在一起,除了shopping就是party,這樣有意思麼?”見歐陽慕琛毫無反應,他嘆了口氣自顧自的說下去,“我要是她,就算沒瘋也給你折磨成抑鬱症了。”
“謝堯,你以爲所有人都像你一樣花心,非得夜夜笙歌才能體悟到‘生命的意義’?”一直保持沉默的歐陽慕琛忽然開口,毫不留情的諷刺道,“你敢說你謝堯整日遊戲花叢,不是爲了找到自己最傾心的那一朵好據爲己有?怪只怪你本性輕浮,女人們一眼就能從你花花公子的外表下看穿你華而不實的內在,這樣的你,有什麼資格在我面前大放闕詞?”
謝堯怔了怔,似乎有些不能消化這麼一番話,這時又聽見歐陽慕琛說:“上次冒充張議員的公子跑去和安妮相親,結果怎麼樣?自己看上的女人追着別的男人跑了,正眼都沒給你個,不憋屈麼?”
謝堯伸手,抹了把眼角:“你就欺負我這個外國人吧,嚶嚶……”
歐陽慕琛淡淡的看了他一眼:“你可以麻利的滾出去了。”
謝堯死皮賴臉:“幹什麼趕我走?不是說好了,咱們倆要長相廝守的麼,慕琛。”
歐陽慕琛頓時一陣惡寒。
謝堯眉開眼笑:“看吧看吧,你根本說不過我,慕琛。”
歐陽慕琛冷聲道:“論起噁心人的功力,你的確更勝一籌。”
謝堯雙手捧臉:“耶!好開心!我終於贏了你一回!”
歐陽慕琛:“……”
由於謝堯的打岔,歐陽慕琛的心情終於變得不那麼緊張。對於這一點,他自己或許都沒有意識到。
然而站在他身後的謝堯,卻彎起眼睛,露出了一臉奸計得逞的微笑。
其實,在我們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有那麼一兩個損友,他們擅長挖苦你、刻薄你、取笑你,他們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你的痛腳在哪裡,他們嘴中說出的話,或許連你敵人最惡毒的辱罵都望塵莫及。然而你卻永不會因此生氣。因爲他們是世界上最瞭解你,最把你當成自己一樣設身處地爲你着想的人。
寧晚晴真正睡醒過來時天色已暗,屋子裡歐陽慕琛和謝堯正在對弈,兩人神情專注,落子很輕。
這時,正凝視着棋盤的歐陽慕琛忽然丟下棋子,站起來奔到牀邊:“晚晴。”
謝堯毫不詫異看起來認真的歐陽慕琛沒有回頭都能夠對寧晚晴的動靜瞭若指掌,也許真正喜歡一個人,就是連她的呼吸頻率都一清二楚吧。
寧晚晴眼神有些呆滯。看着歐陽慕琛努力的回想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們發生爭執後你一個人去了花園,然後不小心落了水,是阿玉救了你。”歐陽慕琛說。阿玉就是那位新來的小眼睛的女傭。她的名字叫孫玉。平時話不多,總是默默的做事。歐陽慕琛對她印象還算不錯。這次她奮不顧身的救了寧晚晴,他已經當面感謝她,並主動提出將她的薪資翻上兩番。
“她……救了我?”寧晚晴喃喃的,眨了眨眼睛,忽然用力的搖頭,“不,不對——是她,是她推我下水……”
謝堯站起來,神情嚴肅的望着寧晚晴。而歐陽慕琛臉上的神色也難看起來:“晚晴,你爲什麼說謊?”
“說謊?不……我沒有說謊……”寧晚晴無力的辯解着,“真的是她——她推我的時候還說,說‘讓我去死’。”
“晚晴,她真的那樣對你說了嗎?”歐陽慕琛臉色有些陰沉。
寧晚晴拼命點頭。
歐陽慕琛站起來,看着她緩緩的說:“我沒有告訴過你嗎?阿玉她,是個啞巴。”
寧晚晴豁然瞪大了眼睛:“不……不可能!”
歐陽慕琛嘆了口氣,朝門外道:“阿玉,你進來。”
那個小眼睛的女傭慢騰騰的走進來,低着頭,身形單薄,看上去有些可憐。
“阿玉,對不起,我需要麻煩你一件事。”歐陽慕琛聲音和緩的說。
阿玉擡起頭來,一雙小眼睛裡閃動着瑩瑩的淚光。
歐陽慕琛不忍,但還是朝她吩咐:“請你……把你的嘴巴張開,給夫人看一眼。”
阿玉搖着頭,嘴裡發出嗚嗚的聲音。
謝堯走到跟前,對歐陽慕琛說:“算了,不要再追究下去了。”
“爲什麼不?”歐陽慕琛提高了音量,聲音中透着一股失望,“怎麼能容忍我愛的女人對我撒謊?”他轉過頭,看着寧晚晴,“我知道你不滿我辭退蘇管家,從一開始就挑阿玉的錯,試圖趕走阿玉,可是晚晴,你怎麼能夠爲了這樣一件事而對我撒謊?阿玉救了你,我站在樓上親眼所見,你不知道感恩也就罷了,還想誣陷一個不會說話的殘疾人,晚晴——你怎麼忍心?”
寧晚晴木然的搖了搖頭:“我沒有說謊……你不相信我,就算了。”
“算了?寧晚晴,這次不會由着你就這麼算了!”聯想到她以支票威逼利誘華琳琳帶着孩子遠走高飛,再加上一而再再而三的說謊,歐陽慕琛此刻失望透頂,痛心透頂,他扭頭衝那個可憐的女傭命令道:“把嘴張開。”
在三個人的目光下,阿玉那雙小眼睛裡驟然掉下一顆晶瑩的淚珠,她伸出粗糙的雙手,飛快的抹了把眼淚,然後閉着眼,默默張開了嘴脣。
寧晚晴震驚的看到,她那空蕩蕩的口腔裡,根本沒有正常人所擁有的舌頭——
這、這怎麼可能?!
“可以了,”歐陽慕琛伸手拍了拍阿玉肩膀,輕輕說了句,“對不起。”
阿玉將她殘缺的口腔合攏,腳步沉重的朝門外走去。當她單薄的身影消失在門口時,外面隱隱傳來一聲再也無法剋制的嗚咽。
“寧晚晴,你還有什麼話說?”歐陽慕琛冷冷的問。
“我……沒有,”寧晚晴絕望的閉了下眼睛,再張開,臉上神情已經十分平靜,“你不相信我,我說什麼都沒有用。”
“寧晚晴,難道你不認爲你的謊言有些拙劣?”
寧晚晴搖搖頭:“我沒有說謊。”
眼見歐陽慕琛又要發作,謝堯連忙伸手製住,走到寧晚晴面前說:“晚晴,從一個醫生的角度來看,她那個樣子,是不可能正常發聲的……所以,有沒有可能是你記錯了,或者是危急情況下產生的一種被害幻覺?”
“我沒有,”寧晚晴再次搖了搖頭,有些悲涼的說,“我說過,我沒有說謊。”
“寧晚晴,爲什麼你要這麼固執?認個錯對你來說有那麼難嗎?”歐陽慕琛禁不住伸手握住她的肩膀,“你看着我,你告訴我,——你到底爲什麼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被他那樣用力的握着,寧晚晴感覺有些透不過起來,她試圖掙脫,卻被握的更緊,她感到很難受,比沉在水裡時還要難受,她忽然希望,自己從來就沒有醒過來。
就那樣一直睡過去,不是很好嗎?
“寧晚晴,你那是什麼表情?你說話!”察覺到她的心不在焉,他用力的搖晃了一下她的肩膀。
“我……”寧晚晴擡起頭,茫然的笑了一下,“對不起,”她輕輕的說,“對不起。”
我錯了。她在心裡默默的說,我錯在不該相信,你在任何時候都能夠相信我。我錯在我以爲,你會一直維護我。比任何人都寶貝我。
肩膀上的力道慢慢卸去,歐陽慕琛退後一步,以一種陌生的眼光打量着她:“晚晴,我越來越不認識你了。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
聞言,寧晚晴低着頭,微微的笑了一下。
我嗎?我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難道你真的一點都不清楚嗎?
如果你不瞭解我,那麼我還有什麼必要去向你證明我自己?
假如——一個人心上鐫刻着他這個人的本性,那麼,我真想把我的心剖出來給你看一看。
我真想讓你看看,我的心到底有沒有說謊。
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什麼人比你更能夠傷害這顆心。也再沒有人能夠在它上面留下更深更痛的痕跡。
如果可以,我真的好想給你看一看。
“爲什麼不說話?寧晚晴,你不是很會騙人嗎?你倒是再騙一騙我,看看我還會不會相信!”歐陽慕琛的聲音裡透着一股濃重的悲哀。而作爲歐陽慕琛好友的謝堯,此刻只能伸手拍了拍歐陽慕琛的肩膀,然後默默走出門外。
解鈴還須繫鈴人,夫妻間的事,即使再好的朋友也不便插手。
房間內,一片凝滯的空氣中,兩個人沉默的對峙着。
“我從來……沒有騙過你,”寧晚晴靜靜的看着他的眼睛,“如果我對你的愛有半分摻假,那就讓我立刻去死。”
她有一雙柔美的、安靜的眼睛,那雙眼睛形狀偏圓,笑的時候會眯成半月形狀,不笑的時候,就好像林間站在晨霧中安然回首的一隻小鹿。
她並不是一個擅長假意奉承人、或者用謊言爲自己謀取利益的人。她的生活中,也並不需要她這樣做。
因爲她身份高貴,擁有常人無法企及的一切,所以她不曾勾心鬥角過、不曾被利慾薰心過,她是被悉心照料的花朵,站在一片富貴的雲彩中央。
她是多麼的優越,又是多麼的可悲。
他回望她良久,幾乎就要沉溺在那樣靜美的眼神之下。然而——
“從來沒有騙過我?”他脣邊牽起一抹諷笑,“那天,是真的陪安妮逛街一整天嗎?那天——真的只有你們兩個人?”
寧晚晴呆住。
“孤兒院裡面很熱鬧吧?寧晚晴。”
她揚起頭來,死死的看住他:“……你派人跟蹤我?”
“是,”他冷冷的看着她,“不找人跟着你,怎麼能發現我的小嬌妻還有那麼不爲人知的一面?”
“歐陽慕琛……”她伸手按住胸口,感覺那裡傳來一陣悶痛,咬了咬嘴脣,她艱難的說道:“我沒想到……你這麼……這麼不放心我。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