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一片死寂,劉修低眉順眼的站在階下,一面低頭認罪的乖巧模樣,三公九卿以及其他朝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個個面色各異,有的驚愕,有的想笑又笑不出來,有的搖頭嘆息,有的則非常憤怒,更多的是失望。
司隸校尉楊彪看着一言不發的劉修,再看看臉脹得通紅的法衍,難得的露出了失禮的行爲,舉起手揉了揉鼻子,免得自己笑出聲來。
準備了很久,原本以爲會是一場火氣十足的廷辯,因爲劉修的不戰而敗而顯得有些滑稽,劉修固然是一份全是我的錯的模樣,大獲全勝的人也沒有一點勝利的喜悅,相反顯得非常尷尬。
尚書僕射陳寔是第一個發難的,他指責劉修在幷州實行的新政不符合聖人經義。劉修很誠懇的認了錯,然後話鋒一轉,說到陳寔的兒子陳諶拒絕出使鮮卑的事,鄭重建議陳寔親自出馬,到鮮卑走一趟,用聖人經義感化鮮卑人,讓檀石槐獻上降表。一句話把陳寔堵得翻了白眼,因爲北征有功而被徵爲文學侍從的陳諶本人也在殿上,被臊得無地自容。
離經叛道的罪名啞了火之後,司徒掾法衍站了出來,指責劉修此舉助長幷州豪強,削弱中央力量,危害國家安全。劉修再一次承認了自己的錯誤,說此舉的確有這個可能,然後再次反擊道,司徒府有各郡縣的統計,幷州人口最盛時不過六七十萬,不過全國百分之一,幷州又不是適於農耕之地,就算是幷州的財富全被那十幾個世家大族侵佔了,他們每年也不過得利千萬,而豫兗青徐四州多有膏腴之地,汝南一郡就有三百多萬人,相當於五個幷州,世家豪強的力量遠超過幷州,敢問司徒府最近可有什麼強幹弱枝的計劃?
法衍啞口無言,袁家就是汝南最大的世家,司徒府出臺強幹弱枝的政策豈不是跟自己過不去?可是如果不說袁家這樣的巨族,卻去談幷州那些根本提不上嘴的世家,豈不是有豺狼當道,偏問狐狸,欺軟怕硬的嫌疑?別人不這麼說,那是不想違逆袁家的面子,可是劉修向來不把袁家放在眼裡,要想拿袁家來壓他,恐怕只是一場夢,弄不好會變成噩夢。
因爲劉修實際指向了袁家,袁隗還好,少府袁逢坐不住了,他指責劉修把原屬皇室的山澤之利交給幷州豪強經營,是侵吞原本歸於皇室的利益。劉修再一次承認了錯誤,然後又說,因爲大司農沒錢,所以只好由天子出錢,可見真正把天下放在心上的只有天子啊,那些自詡爲帝國棟樑卻坐視國家財政緊張,一毛不拔的人都應該感到羞恥。
劉修緊跟着又補了一句,我覺得在這一點上,司徒大人是大家的表率,他拿出一億錢來支持天子,當得起這司徒的重任。
這句話一說,不僅百官感到很無語,就連被他誇了的袁隗都坐立不安起來,用一億錢來買個司徒,這並不是什麼榮耀,相反是個恥辱。
袁逢敗退,大司農曹嵩又站了出來,說國家財政的主要來源就是鹽鐵,現在你把鹽鐵交給了幷州人私營,影響了大司農的收入,以後大司農沒錢給你,你可不要叫苦。
劉修這時已經清楚了曹家的想法,因此老實不客氣的說道,幷州鹽鐵一年有多少收入是有據可查的,幷州鹽鐵收入在整個國家財政中的收入不過是九牛一毛,我只是拔了一根毛,你如果因此想把整頭牛都牽回家,卻要把責任推到我頭上的話,未免有些太欺人太盛了。
你當天下的人眼睛都是瞎的?
曹嵩訕訕的退了回去,再也不肯多說一句話。
接連幾個重臣都被劉修駁得啞口無言,太尉張奐、司徒袁隗和司空唐珍又沉默不語,其他人都不敢吭聲了。他們漸漸的有些不安起來。本來他們是指望劉修爲了能通過幷州的新政極力鼓吹新政的好處,在天子通過新政之後,他們好跟着搭個順風車,一邊高呼天子聖明,一邊大發其財。可是劉修從頭至尾不說新政一句好話,只是逐個摧毀反對者的理由,讓他們不戰而潰,這大出所有人的意料,準備的無數說辭都落了空。
楊彪在感到奇怪之餘,也不禁鬆了一口氣,他是那種真心爲皇權考慮的大臣,沒有從中撈一把的打算,他非常擔心幷州的新政全面鋪開,對於皇權來說,那將是一場災難。
他想起父親楊賜在免職後對他說過的一句看似很隨意的話,劉修在洛陽時,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劉修離開洛陽,一切就全亂套了。這個動不動就喜歡把做生意的那一套拿到朝政上來的年輕人,雖然出招談不上光明正大,卻是個能臣。如果天子能一直信任他,大漢也許還能多幾年太平。
天子能信任他嗎?楊彪不禁用餘光看了一眼御座上的天子。自從袁徽入宮得寵之後,袁家內外聯合更勝以前,來勢越發的兇猛,劉修能鬥得過袁家嗎?
天子一隻手支在御座上,眨着一對細長的眼睛,打量着劉修的背,嘴角微微挑起,強忍着心中的快意。他原本非常擔心劉修會據理力爭,把他推到兩難的境界,現在看來這個擔心可以放下一半了,劉修根本沒有提及幷州的困難就把反對者打得落花流水。
這種情況如果能持續到最後,那他就沒有什麼好擔憂的了。
尚書令羊陟乾咳了一聲,打破了朝堂上的寂靜,離席向天子行了一禮,又直起了腰看向劉修,一字一句的說道:“那敢問北中郎將,幷州之新政爲善政,爲惡政?”
天子心頭一跳,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心道這個問題終於出現了。
劉修偏了偏頭,想了片刻,拱拱手:“敢問羊令君,何爲善政,何爲惡政?”
羊陟從容的笑了笑:“自然是於國於民有利的就是善政,於國於民無利的便是惡政。北中郎將難道連這個道理都不懂嗎?”
劉修不以爲忤,又接着問道:“敢問羊令君,這個民是指誰?是指我,是指你,還是指整個天下的百姓?”
羊陟眉頭一皺:“自然是指天下萬民。”
劉修不假思索的追問道:“那再敢問羊令君,殺一個人,救一百個人,是善政還是惡政?”
羊陟有些遲疑了,權衡了好半天才說道:“以一人之死,得百人之生,自然是善政。”
劉修轉過身,對天子躬身施了一禮:“陛下,臣知錯了,張角在濟南殺豪強的確是善政。臣請陛下將張角爲政的經驗推廣到天下各郡各縣。”
天子還沒回過神來,心道你們辯得好好的,怎麼扯到張角身上了。羊陟卻第一個反應過來了,他連忙大聲說道:“北中郎將,你不要曲解我的意思。”
“這話從何說起?”劉修笑嘻嘻的說道:“別的不說,你羊令君身爲八顧之一,德行爲先,可是泰山羊家多佔的地就足以養活兩三百人,損你羊家之肥,以濟百人之生,這麼積德的事,你捨不得做?”
羊陟氣得臉色發青,他雖然久聞劉修之惡名,可是並沒有放在眼裡,這次一不小心就被劉修給繞了進去,大失顏面。他冷聲道:“我羊家的地一不是借權勢強佔而來,二不是靠佞幸而蒙恩寵,每一塊地都是辛苦積攢所得,憑什麼要分與他人?”
“那你羊家佔地多於朝廷規定,這是事實吧?你羊家與朝廷爭奪人口,多有附民,這也是事實吧?我想問問羊令君,你們家那麼多奴婢,那麼多附農,有沒有按朝廷的規定多交納口錢啊?”劉修一連串的問了幾個問題,最後聲色俱厲的喝道:“羊令君,請你回答之前考慮好了,這裡是朝堂,天子面前,你所說的真假只要派一個御史到泰山一查便知。如果查出來有所不對,你這欺君之罪……嘿嘿嘿……”
羊陟張口結舌,活生生被劉修逼到了死角里,再也沒有騰挪之地,站在那裡,答又不是,不答又不是。
袁隗嘆了一聲,起身離席,行禮之後,他咳嗽了一聲,用親熱的語氣說道:“北中郎將,今日議的是幷州新政,其他的事暫且就不要談了。你對我們說說這幷州新政的利與弊,天子聖明,在座諸君也都是明理之人,如果幷州新政的確有可取之處,我想他們也不會無理取鬧的。”
劉修冷笑一聲,心道你想把我當槍使,好象還嫩了一點。他搖搖頭:“不瞞司徒大人,我並不認爲幷州新政是什麼善政,至於利與弊,我覺得也在兩可之間,現在說這些都爲時過早。”
袁隗一愣,忍不住笑道:“你連利弊都不知道,就敢上疏推行,未免有些魯莽了吧?”
劉修很誠懇的說道:“司徒大人責備的是,我也覺得有些魯莽。只是北疆戰事緊張,司徒府應該撥付的錢糧一直不能到位,我是出於無奈,只得行此下策。袁家四世三公,大人久居顯職,爲政經驗豐富,如今大人重回司徒之位,真是可喜可賀。敢問司徒大人,你什麼時候能把我需要的錢糧撥付到位?”
袁隗支吾了一下:“這個……如今財政緊張,支付大戰的確有些爲難,你看能否另做打算?”
劉修追問道:“不知司徒大人這另做打算是指延緩些時日,還是指放棄作戰?”
袁隗把目光投向太尉張奐:“軍事上的事,還是先聽聽太尉的意見吧。”
劉修微微一笑:“司徒大人說得對,軍事上的事,的確要聽聽太尉大人的意見。不過,在此之前,我想班門弄斧,先向大家介紹一下幷州的形勢。在座諸君雖然都是滿腹經綸之人,但我想除了太尉大人之外,真正對幷州形勢有所瞭解的並不多。”他頓了頓,用明顯有些輕蔑的語氣說道:“只可惜袁本初不在這裡,他在北疆打過仗,殺過人,風中行過軍,雪裡吞過冰,可不是躲在要塞裡,坐在火爐邊,喝着酒,讀讀書的人能夠相提並論的。”
陳諶頓時覺得臉上火辣辣的。
張奐咳嗽了一聲,打斷了劉修尖酸的言辭:“北中郎將,你就將幷州的形勢給諸君講一下吧,雖說不能親臨戰陣,但多少有些瞭解也是好的。”
“喏。”劉修轉身向天子請示。天子點點頭,示意蹇碩掛起地圖。劉修指着地圖,將幷州的形勢一一解說,特別強調了沿邊各關的形勢。他最後說,“如果說洛陽是大漢的心臟,那幷州的崇山峻嶺就是護在心臟前的肋骨。守不住幷州,草原上的蠻胡就會一直殺到河東,飲馬洛水,這樣的事並不是危言聳聽,我想諸位對本朝初年匈奴人多次入寇河東的事還有些印象。”
“幷州失守,居高臨下而取冀州,向北可以反擊幽州,向南可以直取青徐,萬里良田,皆成蠻胡縱馬之地,諸位,你們也不能倖免啊。”
“這麼說,要想守住幷州,就只能在幷州實行你的新政了?”袁隗點點頭,擺出一副我支持你的表情。不料劉修卻搖搖頭,“我剛纔說了,新政只是下策,誰也不能保證幷州豪強會不會成爲不穩定因素。”
袁隗有些不安起來:“那你認爲上策是什麼?”
劉修微微一笑:“我覺得張角在濟南所行的便是上策,抑豪強,均貧富,不僅可以集中大量的錢糧來支持北疆戰事,而且可以解決流民問題。夫子有言,天下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只要諸位能以身作哲,安貧樂道,以德化萬民,我想天下可定,大道可致。”
這天殺的豎子,要以不爛三寸舌殺遍天下豪強嗎?袁隗忍不住在心裡惡狠狠的罵了一句,臉上的笑容有些不自然起來,他轉向衆人,那些人面面相覷,誰也不肯再起來發言。
天子快意非常,心裡的一塊大石頭總算完全落了地。劉修都說了,這是不得已的下策,既然是下策,當然不能全面推廣,只能將就着用一下,什麼時候打敗了鮮卑人,什麼時候就取消這個政策。更讓他高興的是,劉修把袁隗的嘴堵得嚴嚴實實,我之所以實行這個下策,是因爲你司徒無能,什麼時候你能拿出錢來,我就什麼時候取消這個政策。
袁隗能拿出這個錢嗎?除非他願意從自己開刀,並且願意與天下的世家豪強爲敵,就象張角做的那樣。
他顯然不可能這麼做。
天子饒有興趣的打量着朝堂上的衆臣,一個個的看過去,最後落在袁隗的臉上,他歪了歪嘴角,帶着幾分挑釁的說道:“司徒,你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袁隗乾咳了一聲:“臣以爲,北中郎將能征善戰,已經兩次擊敗鮮卑人,如今邊塞固若金湯,鮮卑人很難再有入侵之舉,似宜改徵爲和,避免興師動衆,枉費錢糧。”
天子很意外:“改徵爲和,莫非你是想派誰去招撫不成?”
袁隗搖搖頭:“陛下,臣只是建議北中郎將以守代攻,以減少錢糧的消耗,然後再徐思招撫之計。又或者速戰速決,傾力一戰,免得師老兵疲,徒勞無功。”
劉修聽明白了,袁隗這是要走兩個極端,要麼你就別打了,要麼你就立刻打,而且要打贏。他看了看天子,天子的臉色也非常詫異,他坐直了身子:“這個……北中郎將剛纔不是已經說過了嗎,不打是不行的……”
“既然如此,那就速戰速決。”袁隗微微一笑:“臣雖然不通戰事,可是也聽說過兵貴勝不貴久,數萬大軍消耗甚大,以目前的收入來看,朝廷實在是支撐不起啊。”
“可是速戰速決……”天子有些心動的看看劉修,劉修一直強調現在雖然有所好轉,但是要想在短期內徹底擊敗鮮卑人卻不可能,可是袁隗說得也有道理,朝廷的財政狀況確實支撐不起經年累月的戰事,如果能一戰而定,那當然是再好不過。
袁隗微笑着看向劉修:“北中郎將是少見的用兵天才,我想他一定有辦法。”
劉修冷笑一聲:“司徒大人謬讚了,我可不是什麼天才,想在短期內打敗鮮卑人,我做不到。如果司徒大人能做到,我當然求之不得,立刻避位以讓賢。”
袁隗哈哈一笑:“陛下,臣不通軍事,不敢當此重任,不過,臣推薦一人,他都明於軍事,久在沙場,必能完成此重任。”
劉修明白了袁隗的意思,這是想來搶果子了。可是我栽的樹那麼容易搶嗎?
天子看看冷笑不語的劉修,又看看笑容滿面的袁隗,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說道:“是誰?”
袁隗沉默片刻,等所有人都凝神靜聽的時候,才輕輕的吐出兩個人名:“揚州刺史臧旻。”
短暫的沉默之後,朝堂上頓時一片附和之聲。
天子看看劉修,皺起了眉頭,擺了擺手:“臨陣換將,事關重大,不可當作兒戲。下詔,着臧旻立即趕到洛陽,朕將與諸君並論之,再作決定。”
“陛下聖明。”袁隗得意的看了劉修一眼,高聲唱道。支持他的那些人不甘落後,連忙出列附和,朝堂上一時“陛下聖明”此起彼伏。
劉修非常生氣,他沒想到事情會出現這樣的變化,不過他從天子的話音裡聽出了異樣的味道,而且天子已經做出了決定,他如果貿然反對倒顯得有些氣急敗壞,因此他不動聲色的轉身向天子行禮:
“陛下聖明。”
天子見劉修遭此重創還能保持冷靜,沒有當場發作,十分滿意。他點了點頭,衝着蹇碩使了個眼色,轉身離開了御座。他一走,原本還有些拘謹的朝堂上頓時熱鬧起來,許多朝臣都圍到袁隗身邊,七嘴八舌的稱讚他推薦的這人是非常合適的人選。
張奐走到劉修面前,撫着花白的鬍鬚,輕嘆了一聲:“德然,段公的身體可好?”
“先生身體不錯。”劉修微笑着應道:“他在晉陽生活得很安穩。”
“他有福氣啊。”張奐捶了捶腰:“我最近覺得太累了,精力有些不濟,正準備告假呢。”
“大人要告假?”劉修這次是真的皺起了眉頭。有張奐這樣的名將做太尉對他來說非常重要,別看段熲打仗很強悍,但是他並不適合做太尉,他沒有張奐這樣的手段,也沒有張奐的學問。在朝堂上說話要引經據典,什麼都要有點根據,像他這樣打滾撒潑的實屬異類。
“是啊,老了,征戰一生,也該怡養天年了。”張奐看了一眼正說得興高采烈的袁隗等人,輕聲說道:“德然吶,哪天有空,到寒舍來敘敘,我那兩個犬子對你的書道頗爲推崇呢。”
要換了平時,劉修聽到這句話肯定很高興,草聖張芝兄弟對他的書法很看重當然是非常有面子的事,可是現在他知道張奐說這句的重心並不在此,他有些話要私下裡對他說。
“擇日一定前往貴府拜見張公。”劉修心領神會的行了一禮。張奐笑笑,衝着走過來的袁隗欠身示意,舉步離開了朝堂。
袁隗笑容滿面的看着劉修,“德然,你不會以爲我這是針對你吧?”
劉修笑了:“不,我正要感謝袁公,能有人鎮守北疆,我纔好回洛陽陪陪先生,抱抱女兒,再加把勁多生幾個兒子。要不然就算是立下了功業,也沒人繼承啊。”
袁隗的臉頓時像被抽了一耳光,一陣紅一陣白。
劉修也不理他,正要往外走,蹇碩邁着小碎片走了過來,衝着他一躬身,聲音響亮的說道:“北中郎將請留步,陛下召你入宮,有話要對你說。”
袁隗和他身邊的人正準備展開對劉修的攻擊,聽了這話,只好把話嚥了回去。劉修平靜的向袁隗告了罪,跟着蹇碩離開正殿,拐了幾個彎,來到宣明殿上。
天子正負着手在殿上來回踱着步,聽到劉修的腳步聲,他停住了,側着身子,歪着頭打量着劉修,看着他行完了禮,規規矩矩的站在他的面前,才淡淡的說道:
“你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