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修站在窗前,看着對面的唐英子和郭嘉,唐英子原本是歡天喜地的到潁川來,滿心以爲可以和家人團聚,沒曾想母親早已不知去向,父親雖然對她很不錯,可是他已經續娶了妻,生了子,更重要的是她似乎對父親沒什麼印象,以至於她根本不想留在這個全是陌生人的家裡,寧願跟着劉修再回洛陽。
她的心情非常不好,嘴嘟得能拴驢,這個時候,劉修也好,長公主也好,雖然對她很關心,但要說體貼,顯然都不如郭嘉這個同憐人。這兩天,郭嘉和她形影不離,唐英子高興的時候,他就陪她說話,唐英子鬱悶的時候,他就安安靜靜的坐在一邊。
劉修看着這兩個小大人似的孩子,不知想到了什麼,一時有些出神。聽到荀彧進門的聲音,他連頭都沒有回,只是招了招手:“文若,來!”
荀彧被他的自來熟搞得有些不自然,臉色變了變,只好走到他身後,視線越過劉修的肩膀,看到了對面的托腮而坐的兩個孩子,眼神一閃。
“那……就是唐家失蹤的孩子?”
“嗯。”劉修注意到了荀彧的措辭,卻不動聲色。“你肯定想不到她原來是一個成天笑不停的討喜寶,是太后、皇后面前的開心果。”
荀彧欲言又止。
“其實,她只是失去了母親,父親雖然不親近,卻還在,只是不熟悉而已。”劉修的聲音很低沉:“相比於她,她身邊的郭嘉更可憐,而在北疆,比她們倆都可憐的孩子更是成千上萬。”他轉過頭,看着荀彧那張帥得能讓任何花樣美男跳樓自殺的臉,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就是那個罪魁禍首。”
荀彧眉梢一挑,迎着劉修的目光看了過去,不由自主的愣住了。他在劉修的眼中看到了一種說不出的傷感,一種化不開的蒼涼,一種與他這個年齡、這個身份沒有任何聯繫的悲哀,看似荒謬,卻又那麼自然。
這種悲哀在剎那間深入荀彧心底,準備好的客套說辭一句也說不出口,只是無言和與劉修對視,過了很久,他無聲的嘆了口氣:“明將軍雖處疆場之上,猶有父母之懷,大仁大義,着實難得。”
“殺了那麼多人,還談什麼大仁大義。”劉修長嘆一聲,拍了拍窗欄,回到案前,伸手請荀彧入座,然後從案上提起茶壺,給荀彧倒了一杯茶,接着給自己倒了一杯,端起杯子和荀彧碰了碰:“以茶代酒,請勿見笑。”
“君子之交,淡淡如水。”荀彧笑着舉杯,“茶已經很好了。”
劉修微微一笑,眼中的悲涼一掃而盡,瞬間恢復了陽光爽朗的笑容,他瞟了荀彧的袖子一眼,嘴角一挑:“夫唯大雅,卓爾不羣,文若近之矣。”
荀彧連連謙虛,劉修說的這句話是班固在《漢書》中稱讚河間獻王的評語,用在他身上倒是貼切,可是他卻不敢自居。“早就聽公達說,明將軍不喜經籍,卻頗通史書,諷誦皆上口。今日一見,可見言之不虛。”
“哈哈哈……”劉修大笑,擺手道:“切勿聽公達所言,我看史書,其實只是想知道一些古今事罷了。經籍玄奧,非我所能。當待解甲之後,于山林之中再去品讀。”
荀彧抿嘴一笑,知道劉修這是不喜經籍的推脫之辭,也不分辯,說明來意,他是奉他母親唐氏之命來請唐英子到荀府見面的,原本應該由他的長兄來,可是長兄正忙得不可開交,所以他就自告奮勇的來了。
劉修心領神會,知道他的長兄不是忙,是看不上他,而荀彧之所以來,也不僅僅是接唐英子去荀府這麼簡單,他肯定是聽荀攸說過他,所以趕來親眼看一看。也正因爲知道荀彧的來意,所以他剛纔纔要說那麼幾句,不過荀彧是人精,在他面前演戲是一種很危險的事情,偶爾露崢嶸,留一點神秘感就行了,裝得太多反而容易露出破綻。
他也沒指望荀彧因此就從了他,荀家經過幾代經營,如今已是潁陰當之無愧的名門,前潁陰令苑康親自命名的高陽裡就是最亮的招牌。苑康名列八及,有他幫助宣揚名聲,荀家已經完成了從地方豪強到名士的華麗轉身。荀氏八龍雖說有些言過其實,但從荀淑稱神君開始,荀家代有二千石高官和飽學大儒卻是不爭的事實。他雖然少年成名,官居衛將軍,但在士林之中,荀家依然是俯視他。
然而難歸難,努力還是要努力的,既然荀攸能夠放棄袁家,轉而投入他的幕府,荀彧就也有可能。荀彧在觀察他,他也要觀察荀彧。魯迅評《三國演義》說“狀諸葛多智近乎妖”,無獨有偶,也有人稱荀彧的神機妙算是巫師式的預言,在這種出類拔萃的真正智者面前,劉修知道自己雖然有一些外掛,賣弄點小聰明不成問題,但鬥心智未必就是這些人的對手,與其如此,不如坦誠以待,寧可藏拙,不可獻醜。
所以當荀彧客套的誇他在北疆的戰績的時候,他很謙虛的說,那是荀攸和賈詡的功勞,是趙雲、呂布的功勞,當荀彧誇他在幷州的政績的時候,他又謙虛的說,那是王允和幷州士人的功勞,我只是適逢其會,幫着做了一點微不足道的事罷了。
果不其然,他這種謙遜的態度給荀彧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兩人初次見面的距離感在不知不覺中消失了,荀彧開始放開了心態,說起一些閒事,間雜着一兩句對時世的評論。
他很輕鬆,但是劉修卻一點也不輕鬆,說得嚴肅一點,這可能是荀彧對他的面試。一個人謙虛也好,有憐憫之心也好,那只是道德方面的事情,而荀彧這樣的人,荀家這樣的家族要選擇一個人,絕不會僅僅因爲對方是道德君子,他們同樣注重能力。用兵的能力當然也是一種能力,但如果只知道打仗,卻不通政事,那終究不過是個武人而已,對於荀彧這樣的人來說,大概不會甘心服從於一個純粹的武人。
劉修說得更少,相反倒是提出了很多的問題,他特別提到了一個與荀家有關的問題。爲什麼荀家的先祖荀子是個儒家,後來卻教出了兩個法家弟子?
荀彧沉默了很久,最後才說,“李斯在秦國爲相的時候,荀卿爲此生氣得幾天沒吃飯,他從來不贊成這兩個弟子的所作所爲。他認爲他們拋棄了禮義的核心,只取走了法治的外衣。荀卿的思想其實是外法內儒,而後人卻是外儒內法。”
劉修非常意外,他琢磨了好一會。才試探的說道:“我可不可以理解成,以仁者之心立法,有法者之心行法。”
荀彧點點頭:“將軍所言正是。這就是循吏和酷吏的區別,循吏也重法,但法不外乎人情,教化爲先,導民向善,而酷吏卻以殺虐爲能,看起來唯法是從,實際上是隻把法當作殺人的藉口,認爲嚴刑峻法可使民畏,民畏則天下不亂,可是他們忘了,當民不畏死的時候,任何嚴刑峻法都會失去作用,只會招來更暴虐的報復。”他長嘆了一口氣,“一個在嚴刑峻法下顫抖的人,很可能也是一個渴望權力,渴望向別人施暴的人。”
作爲一個經歷過法制觀念薰陶的社會公民,劉修不可能完全贊成荀彧的意見,但是他也無法反駁荀彧的觀點,對荀彧說現代化的法制觀念顯然是不合時宜的,而相對於現在實行的內法外儒來說,荀子的外法內儒顯然更人性化一些。
當然,這也絕對不會是最終的解決方案,事實上,從來就沒有一個最終解決方案,人治、法治,都各有其優缺點,人們總在這其中搖擺。
不知不覺的,日近正午,荀彧這才反應過來,連忙起身告辭,要帶唐英子回府見他的母親唐氏,同時客套的請劉修有空的時候到荀家小坐。劉修一聽就知道這是客氣話,他要是真就這麼去了,那可就被荀彧看輕了。
他搖搖頭,表示很遺憾,這次沒時間。“本當去拜見一下貴府的各位名士,奈何俗務纏身,下次有空一定去聆聽教誨。”
荀彧笑笑,拱拱手,轉身正要走,劉修又叫住了他:“文若,你服散嗎?”
荀彧一愣,隨即點了點頭。
“最好不要服,散中多有致毒之物,看起來飄飄欲仙,有助修行,實質很傷身體。”
荀彧猶豫了一下,正在說話,劉修又說:“道法自然,虛心實腹,抱朴守一,方是正道,按摩導引,吐納引申,也有小益,可是服散卻是邪門外道,雖能見一時之功,終究無益於人。文若大才,當爲國家珍惜纔是,若爲此外道所害,豈不可惜?”
荀彧眨了眨眼睛,禮貌的笑了笑,轉身離開。唐英子已經被人帶了過來,原本還一臉的不高興,一看到荀彧,眼睛頓時亮了起來,竄了過來,抱着荀彧的手臂,眼睛笑得像個月牙兒:“你就是荀家外兄?真是個好俊的小郎君啊。”
荀彧頓時滿臉通紅,尷尬不已。劉修微微一笑,“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英子出乎自然,還望文若不要怪我疏於管教之罪。”
“豈敢豈敢。”荀彧不好意思再在這裡呆下去,連忙拉着唐英子上了車,匆匆走去。劉修回了房間,長公主陰着臉,很不高興:“荀家好大的架子。”
“唉,人各有志,不可強求,人家不想攀附你這個長公主,你也不能強迫人家不是。”
“嗯。”長公主雖然生氣,也無可奈何,劉修說的是正理,你有權有勢是你的,人家看不上,你總不能就爲此殺上門去吧。那樣的人當然也有,可是他們夫妻顯然做不出來。她眉頭一轉,抽了抽鼻子,又有些不屑的說道:“好大的香氣,這荀家名士原來也是個脂粉之徒啊。”
“不,是散香。”劉修收起了笑容,擔心的說道。他身邊有盧夫人和王稚這樣的道士,對丹藥並不陌生,荀彧一進門,他就聞出了他身上的香氣不是尋常脂粉的香味,而是藥散的香氣。魏晉之人好服散,後世稱爲魏晉風流,實際上求仙問道的願望由來以久,從先秦起就延綿不絕,服食藥餌健身一直就在上層貴族中流行,到了漢末,隨着道教的興起,服散和煉丹一樣已經流行,只是規模還遠遠沒有魏晉那麼大,而且漢代的名士多少還有些名教思想,不像魏晉人那樣放浪形骸罷了。
在某種程度上說,服散已經成爲名士的一個標誌,只是看你有沒有機緣得到散方罷了。荀家和張角有來往,荀彧的母親又通曉吐納術,知道散方也是很正常的情況。後世傳說他身上自然的有香氣,又有人說他好帶薰香,大概是因爲他所服的散與從不同,被誤認爲是薰香。
這其中的細微區別,本來就不是外行人容易分辯的。荀家就算有機會接觸到道人,終究很難像他和道人這樣有交情,他剛纔故意點出荀彧在服散,並且提醒荀彧服散對身體有害,就是想勾起荀彧的好奇。他相信荀彧會從唐英子那裡知道他在道術上的“造詣”,如果荀彧不來求教,那就太可惜了。
不出劉修所料,荀彧上了車之後,就着唐英子被他的容貌吸引,一個勁的沾他便宜的機會,很快就瞭解到劉修與天師道的淵源,同時也瞭解到劉修剛纔所說的俗務就是要爲籌建中的潁川學院找幾個飽學碩儒,他立刻動了心。第二天,他送唐英子回驛舍,再次求見,向劉修推薦他的從兄荀悅出任潁川學院的先生,並且表示,荀家可以出一部分資金,幫助籌建這個學院。
劉修正中下懷。
荀彧隨即向劉修引見了荀悅。荀悅字仲豫,今年三十三歲,是荀淑的孫子,荀儉的兒子。荀儉是八龍之首,做過朗陵長,不過英年早逝,荀悅十二歲的時候就成了孤兒。荀悅有過目不望之能,深受荀爽喜愛,曾經陪着荀爽在漢水隱居,學問上也深受荀爽影響,但是他好學問,卻不好名,很少在名士中拋頭露面,更不喜高談闊論,所以名聲不顯。
劉修對荀悅以禮相待,促膝而談,不料,沒說幾句話,他們就有了分歧。
分歧在於潁川學院的課程設計。劉修按照在晉陽學堂的成例,很自然的要求在潁川學院也設道學內容,荀悅一聽就火了,要不是荀彧拉着他,他幾乎拂袖而去。
荀彧也有些好奇的看着劉修,等待他的解釋,到目前爲止,劉修給他的印象一直是比較謙遜甚至自卑,不管是自承學問不好,還是向他請教的口氣,都沒有多少火氣,他總覺得他要和董卓一起建立潁川學院也是一個向潁川人示好的舉動,是在學問這個他自己並沒有什麼話語權的問題上,他更應該聽潁川人的纔是,可是沒想到偏偏在這個問題上,劉修第一次表現出了他的強勢。
面對荀彧疑惑的目光,面對荀悅近乎不屑的眼神,劉修平靜得像一塊頑石,他端起茶杯,慢慢的抿了一口茶,又提起茶壺,給荀氏兄弟添了水,輕輕的把茶壺放在案上,雙手置於腹前,擡起頭,淡淡的問了一句:“敢問二位荀君,荀家以何發家致富,積累家財?”
荀悅扭過頭,哼了一聲,不理他。荀彧卻眉梢一挑:“一是務農,一是爲官。”
劉修點點頭,這是絕大多數人家發家致富的兩個途徑,當然了,還有另外一條,也就是經商,但經商不上臺面,所以一般都不提。
“務農,春種一粒子,秋收萬石糧,這多出的糧食,都是用汗水和辛勞澆灌出來的,我們可以說,這是在創造財富。雖說積累得慢一些,卻還是正經營生。可是爲官……”劉修淡淡的笑了一笑:“我們都知道,僅以那些俸祿而言,大概是致不了富的,如果能致富,應該都是非份之財,說得難聽一點,那是用手中的權力去打劫。”
荀彧的臉突然紅了。漢代的官員俸祿總體偏低,僅靠俸祿的確很難致富,但是爲什麼很多人還要做官?就是因爲官員有大量的俸祿外收入,因爲手中有了權力,就算你不主動去要,也會有人主動來送。別的不說,區區一個亭長,甚至不在國家官員範圍以內,按理說他的開銷全由轄區內的百姓分攤,但是因爲他手中有權利,他不僅可以多吃多佔,還可以勒索討要。
劉修說他們是利用手中的權力去打劫,一點污陷他們的成份也沒有。
荀悅脹紅了臉:“讀書又不僅僅是爲了做官。”
“不錯,讀書不僅僅可以做官,還可以做學問、做名士。不過,學者也好,名士也好,他們都不生產一粒糧食。學問再大,譬如夫子,也要俸祿,名聲再好,闢如陳仲弓,無非是入仕或依託豪門,他們吃的糧食,穿的衣服,同樣是搶來的,不過是不用他們自己搶罷了。”
荀悅抓狂了,他長身而起,大聲喝道:“照將軍這麼說,天下讀書人都是劫匪不成?果真如此,將軍又何必建什麼潁川學院,把天下的書燒光,不要這學問,天下豈不太平?”
面對荀悅的憤怒,荀彧不動聲色,靜靜的看着劉修,劉修同樣不着急,他擺了擺手:“荀君請息雷霆之怒,聽我細細的說。我剛纔說是搶劫,也許有些過激,不如這樣,我換成生產者與消費者,你們能明白這個意思吧?”
荀悅依然很憤怒,但是荀彧卻點了點頭:“這兩個詞貼切。”
劉修笑笑,又接着說道:“我們再把財富分成兩種,一種是實物的,能供我們吃、穿、用,比如糧食、衣物、車馬之類,一種是思想的,能讓我們明白事理,通曉道義,比如聖人經典、諸子辯論,甚至於一首詩,一幅畫。”
荀悅聽了這話,雖然還是很生氣,卻覺得新鮮,不由自主的點了點頭,又重新坐了下來。
劉修接着說,人之所以與動物不同,首先是因爲思想上的財富,可是人要生存下去,必須得有物質上的財富,你要吃,你要穿。如果沒有了這些財富,或者這些財富嚴重不足,又或者是這些財富分配不均,導致某些人活下不去,那天下必然大亂。而這種因爲物質財富引起的大亂必然會波及思想上的財富。只有吃飽了,穿暖了,纔會有心情做學問,一旦刀兵四起,誰還顧得上思想上的財富,到了那時候,寫滿了聖人經典的帛書和一塊普通的帛沒什麼區別。
荀悅嘆了一聲:“將軍說的是,王莽亂政,天下烽火四起,典籍散亂四方,損失殆盡,其慘烈不下於暴秦的焚書坑儒,如今想來,還讓人心痛不已。”
“仲豫所言甚是,可見是個明白人。”劉修適時的挑起大拇指誇了荀悅一句,這人雖然書讀得好,有些書生氣,但是腦子並不僵,還是肯面對現實的。“正如造屋,物質財富是根基,是石塊,是木料,而精神財富是巧思,是上面的精美的裝飾,只有兩者結合,纔是一件既能遮風擋雨,又能讓人賞心悅目的華屋。二位對這個看法不會有什麼異議吧?”
荀氏兄弟互相看了一眼,不約而同的點頭。
“可是,除了務農之外,物質財富從哪兒來?”
“從哪兒來?”荀悅鎖緊了眉頭:“難道是工商?可是百工只是改造,卻不創造,商人只是流有無,也無創造啊。”
“仲豫說得有理,但又不盡然。”劉修哈哈一笑,打了個比方:“我們就說文若身上這件絲衣,說起來,不過是二斤絲而已,可是文若,你穿着這件絲衣如同神仙中人,與披着二斤絲可完全不是一回事。這件絲衣的價格,至少要值五斤絲吧?”
荀彧笑笑,贊同的說道:“從絲變成衣服,這裡面的確有所創造的,要不然織衣工又靠什麼生活呢。”
“不僅如此,不同手藝的人,用同樣的原料織出來的衣服,價格也可能相差懸殊。”劉修指了指那朵荷花,“比如這朵花,想必是由一個女工精湛的女子所作,有了這朵花,這件絲衣又增色不少,可是如果由我來繡,只怕你這衣服就糟蹋了,不僅沒有增加,反而要折價。這裡面的差距,就是個人的手藝所體現出來的價值。”
荀氏兄弟見他說得有趣,忍不住笑出聲來。他們對劉修闡述的這個價值理論既覺得新鮮,又覺得有幾分道理。
“再比如酒,我想公達一定從幷州帶回汾酒吧。”劉修接着打了個比方,“汾酒原本和其他地方的酒相差並不大,可是如今一甕汾酒能抵得上五甕其他酒,爲什麼能這樣?只是因爲其中有一些技巧在內,而這些技巧的價值,已經超過了酒本身的價值。正如仲豫如果寫一部書,那書中見解的價值遠遠超過了紙的成本一樣。你的見解是思想上的財富,而造酒的技巧又何嘗不是財富?”
“大家都知道要讀書,可是爲什麼讀書?當然有像仲豫這樣爲明理而讀書的,但不可否認,更多的是隻是因爲讀了書可以做官,可以用手中的權利去搶劫。太學三萬學子,有些人在太學裡熬白了頭髮,爲什麼還不肯回家務農?就是因爲搶劫比務農致富更快。”
荀悅尷尬不已。劉修這話雖說有些酸刻,但大體還是符合實情的。
“三萬學子,都是成年男丁,一個人就是一個家庭,他們在洛陽呆着,享受着朝廷減免賦稅的好處,消耗着大量的錢糧,卻沒有創造出一點財富,坐視家中的妻兒忍飢挨餓,只爲等一個從其他人嘴裡搶糧的機會,是否有些可悲?別的不說,如果三萬人不是呆在太學苦熬,而是回家務農,至少能養活一家數口人吧?不僅如此,還能向朝廷交納賦銳,現在朝廷每年損失了那麼多,就爲了這個結果?”
劉修轉向荀悅,神情沉重:“仲豫應該知道,朝廷設立太學,本是爲國取才,可是如今朝廷人滿爲患,太學生已經沒有多少入仕的機會。潁川學院就算培養出精通經籍的學子,又有幾個能入仕?難道你願意花那麼多精力,就爲了培養幾個浮食之徒?那樣的人潁川已經夠多了,大漢已經夠多了,實在不需要你再去爲之辛苦。”
荀悅黯然神傷,長嘆一聲。
“那將軍設立潁川學院,就是爲了造就幾個工匠?”荀彧淡淡的問道,眼神雖然不像開始那麼疑惑,但也看不出有多激動。
“文若,我相信你一定知道大漢目前最大的問題是什麼。大漢現在有六千多萬人,就算沒有豪強兼併土地,每個人能分到的土地也僅能維持溫飽。如果大家還把土地當作財富的主要來源你爭我搶,其結果必然是有一大部分人失去土地,失去賴以生存的基礎,這些人會眼睜睜的等死嗎?不,他們會使出一切手段來爭取他們生存的權利。那會是什麼?殺人!
他們只剩下殺人一條路,前進也是死,後退也是死,捨命一搏,或許尚有一線生機。所以,不管朝廷鎮壓多少次,他們總會又一次的造反。天下洶洶,流民四起,潁川地狹人稠,四戰之地,你們現在是坐在薪上,只要一個火星,就會引起熊熊大火,將你們數代人積累的財富毀之一炬。
你們說,這時候,我們是應該培養幾個能創造財富的工匠呢,還是培養幾個搶劫的官吏呢?”
荀彧屏住了呼吸,神色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