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密走上的甲板,看着船艙裡堆積成山的糧食,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轉頭對其中爲首的朱大牛道:“你真的是災民?”
“回大人,草民確實是淳安的災民,草民叫王大牛!大夥都知道!”王大牛連忙說道。剛纔的情況就是傻子也看得出來,這個知縣還是爲自己說話的,就跟那個朱千戶一樣,他想也不想的地就答了出來。
“你買這些糧食,真是爲了回去救人?”說這話的時候,秦密顯得非常嚴肅。
“是啊大人!”王大牛急的滿頭大汗,趕忙解釋道,“糧價已經被他們壓倒八石一畝了,咱們實在是沒了辦法,纔到這糧市上來打算多買一點。好歹也要爲明年留些活路啊!鄰近的一個村鎮,已經開始餓死人呀大人……今年收的糧食,除了留下一小部分,趁着糧價還算高都賣了出去,可是到了如今才知道,還是手中有糧心中不慌;那些十幾口子人的家裡,早都已經揭不開鍋了……”
秦密知道他說的都是淳安的詳情,只是沒料到情況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嚴重,已經開始出現了死人的情況。他凝重地點了點頭:“民不與官鬥,你把鄉親們和船都帶回去,這裡的事情我來處理。”說着望向旁邊不知所措的災民們道,“你們也都回去吧,把糧食也都帶回去!”
人們連忙扶着王大牛就往船上走,待走到甲板上的時候,王大牛突然轉過身來,對着秦密就跪了下去。周圍的人們紛紛跪倒在地。
“都起來吧!趕緊把糧食送回去!鄉親們,請你們要相信官府,要相信我們!大明是不會拋棄你們的,浙江遭災,我大明也在受苦!現在朝廷正在想辦法往這邊運賑災糧,困難的日子很快就會過去了!”說這話的時候,秦密自己的心裡也沒底,可是必須要安撫住這些災民的情緒。他們大肆在糧市買糧,很快就會把糧市的價格也給擡上去,這對於浙江來說,只會添亂而不會起到任何實際的好處。
看着即將遠去的船,軍士們都把眼神望向了隊官。隊官卻依然在猶豫出神,這可如何是好?拿不到人,自己回去肯定沒好果子吃,可是這倆人一個是淳安知縣,一個是杭州知府,哪個也不是自己能得罪的起的啊!
“都已經說了,我們跟你們去臬司衙門,你還怕什麼?還不帶着你的兵撤了,這個差你還想不想當了!”於新武讚賞地點了點頭,轉身對隊官說道。
隊官只能大聲喊道:“放人!都撤回來!”軍兵們紛紛又都站到了隊官的身後。
“於大人,鄙人有句話不知道當說不當說,”孫晉這時悠悠地開了口,“若是今年改稻爲桑的差事辦不成,明年三十萬匹絲綢的任務就完不成。不知道於府臺還有沒有別的辦法?”
“辦法都是人想出來的,可人要都餓死了,我就是想出法子來也沒用。”於新武也不看他,而是凝望着遠去的船帆道。
“走吧,去臬司衙門!”待淳安災民的船走的遠了,秦密才扭過頭對隊官說道。
織造局別院。
“那可不行!”寧娘突然開口道,把兩個人給嚇了一跳,只聽她以極好聽的聲音說道:“於新武是什麼人,以陳大人對他的瞭解,他又怎麼會做出反詩?如果出了首反詩,也只能說明陳大人的失察。別忘了,錢寧也是他的學生,到了那時,陳大人是不得不保他的學生於新武呢,還是保浙江呢?”
這話把楊金山給驀然震醒了。這個事兒不能這麼幹,雖然自己是宮裡的,可是要想把髒水潑到陳於壁跟趙志高的頭上,別說內閣答應不答應,皇上允許不允許,單單是老祖宗就能把自己給剝了!
正在這個時候,那胖太監又笑的乖甜無比地走了進來:“乾爹,宮裡的信!”
楊金山疑惑地打開信封,可是越看臉色越差。何進賢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兒,也伸長了脖子想知道。許久,楊金山才把身子重新躺回了躺椅上,閉着眼睛做睡覺狀,然後無力地揚了揚手裡的信:“想知道信裡都說了什麼嗎?你也不要看了……改稻爲桑,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成了。”
“信裡……到底說什麼了?”何進賢一頭霧水,難道是朝廷的意思又變了?他膽戰心驚地接過信,還沒看幾行就跳了起來:“什麼?這秦密居然是張位跟沈一貫推薦來的人?居然還有皇上的首肯?這……這還讓咱們怎麼做!又想讓馬兒跑,又不給馬兒吃草!這活沒法幹了!”
“事情難道還不夠明顯嗎?新任的知府是陳大人舉薦的,到了浙江就跟你們對着幹;新任的淳安知縣是張位推薦的,到了浙江也二話不說就跟你們對着幹;我現在又身染重疾,管不了你們的事情……他們在上面拿着刀鬥,卻都砍向浙江。何大人,免了秦密,攆走了於新武,你自己也遞辭呈吧!”楊金山懶洋洋的聲音傳到何進賢的耳朵裡,卻顯得是那樣的刺耳。
“楊公公,你過慮了吧?”何進賢還是沒想明白,疑惑地問道,“朝廷落下這麼大的虧空,這纔想着在浙江改稻爲桑,不改國庫裡就沒銀子,朝廷過不了關,不改咱們也沒有什麼錯啊,錢寧不正是因爲反對這個國策,才丟掉了巡撫的烏紗帽。他們不管是誰舉薦來的,再強還能有錢寧強?!”
“到了現在你還以爲錢寧吃了虧?”楊金山實在是忍不住了,坐起身來緊緊地盯着他。
何進賢茫然地望着他,錢寧不僅巡撫的烏紗帽丟了,甚至跟陳於壁翻了臉。他難道不就是吃虧了麼?
“錢寧高明哪,你以爲他是官做大了,心也大了,不識時務了?現在看來,別說你,就連我,連他的背影都摸不着啊!”楊金山看着何進賢,又仔細地回想起錢寧的所作所爲,不由得心生敬佩。
“這……這話是怎麼說的?”何進賢更加地鬱悶了。
“你仔細想一想,錢寧早就看出改稻爲桑在浙江是步死棋,這才用了苦肉計,不惜得罪自己的恩師陳於壁,爲的就是金蟬脫殼。現在好了,朝廷上了他的當,把他的巡撫給免了,讓你接了這個巡撫的烏紗帽,可你卻高興的跟捧個寶貝似地,現在就是想回頭,也回不了了。”楊金山邊說邊點着頭,論到眼光長遠,這個何進賢確實差出錢寧老遠一大截。
“不是,楊公公,你能不能把話說明白些?”何進賢儘管還沒意識到怎麼回事,卻已經知道對自己沒什麼好處,所以連忙發問道。
楊金山用一種可憐的眼光看着他道:“還要怎麼明白?朝廷要補虧空,擔子就落在了陳大人跟趙閣老的身上,他們要是辦成了,就還能接着幹幾年;要是辦不成,皇上一腳就會踹了他們!張位跟他背後的沈一貫等那些人,就是要想着法子讓浙江的改稻爲桑搞不成,藉着這個勢扳倒他們!到時候最早遭殃的人不止是你,恐怕還有我啊……”實際上他自己也越想越心驚,如果真是這樣,那這個錢寧就太可怕了!
“那陳大人跟趙閣老就得把這件事情辦成,不惜一切也要辦成!怎麼會派個人來掣我們的肘?”何進賢相通了這關節,卻始終想不通爲什麼要派於新武這麼個書生過來。
“我原來也是這樣想。”楊金山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只要搞成了,給國庫裡添了銀子,一俊遮百醜,陳大人他們過了關,我們也就過了關。但從昨天於新武那麼個態度,我就有些不太明白,陳大人跟宮裡讓我們搞這個事,派個什麼人不行,卻要派這麼個人來?現在我算是想明白了,都是因爲張位背後的壓力,後來又被錢寧一攪合,打陳大人那裡就已經亂了陣腳。又要我們幹剜肉補瘡的事兒,又要派個郎中在旁邊看着,還得補虧空,面子上還得光鮮。說穿了,就是要你多出血,買了田改了桑老百姓還要不鬧事,賺了錢一分一釐都得交上去。”
“這……他們立牌坊,讓老子當**?”何進賢的頭皮立刻就發麻了,他怎麼也不能明白,上面怎能這麼幹,“大不了,我不在裡面分錢還不行麼?”
“要能當**,我也認了,”楊金山肅容道,“現在只怕連**也當不了了,你我不分錢,宮裡的,朝裡的那些人要不要分?誰給?!還有,真要是照於新武跟秦密這個搞法,至少不能低於三十石一畝,那孫晉也就不會願意拿出這麼多錢來買田。每年增加三十萬匹絲綢的事情暫且不提,今年跟西洋人的生意就做不成。這都什麼時候了,拖到明年的六七月份,改稻爲桑也就黃了。到那個時候一追究,毀堤淹田的事情也會暴露出來——”還有一句話他沒說出來,到時候不僅陳於壁趙志高會把責任往浙江的頭上推,司禮監也會把責任往何進賢的頭上推,現在是要想辦法把這個人拉過來,以免到了該讓他頂罪的時候他看了出來,“何大人,還是大局爲重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