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二喜帶來的城裡人見了鳳霞都說:
“這偏頭真有豔福。”
後來過了好多年,村裡別的姑娘出嫁時,他們還都會說鳳霞出嫁時最氣派。那天鳳霞被迎出屋去時,臉蛋紅得跟番茄一樣,從來沒有那麼多人一起看着她,她把頭埋在胸前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二喜拉着她的手走到板車旁,鳳霞看看車上的椅子還是不知道該幹什麼。個頭比鳳霞矮的二喜一把將鳳霞抱到了車上,看的人哄地笑起來,鳳霞也哧哧笑了。二喜對我和家珍說:
“爹,娘,我把鳳霞娶走啦。”
說着二喜自己拉起板車就走。板車一動,低頭笑着的鳳霞急忙扭過頭來,焦急地看來看去。我知道她是在看我和家珍,我揹着家珍其實就站在她旁邊。她一看到我們,眼淚嘩嘩流了出來,她扭着身體哭着看我們。我一下子想起鳳霞十三歲那年,被人領走時也是這麼哭着看我,我一傷心眼淚也出來了,這時我脖子也溼了,我知道家珍也在哭。我想想這次不一樣,這次鳳霞是出嫁,我就笑了,對家珍說:
“家珍,今天是辦喜事,你該笑。”
二喜是實心眼,他拉着板車走時,還老回過頭去看看他的新娘,一看到鳳霞扭着身體朝我們哭,他就不走了,站在那裡也把身體扭着。鳳霞是越哭越傷心,肩膀也一抖一抖了,讓我這個做爹的心裡一抽一抽,我對二喜喊:
“二喜,鳳霞是你的女人了,你還不快拉走。”
鳳霞嫁到了城裡,我和家珍就跟丟了魂似的,怎麼都覺得心慌。往常鳳霞在屋裡進進出出也不怎麼覺得,如今鳳霞一走,屋裡就剩我和家珍,兩個人看來看去,都看了幾十年了,像是還沒看夠。我還好,在地裡幹活能分掉點想鳳霞的心思。家珍就苦了,整天坐在牀上,整天閒着,沒有了鳳霞,做孃的心裡能不慌張?先前她在牀上待着從不說什麼,這麼一來她可就難受了,腰也酸了背也疼了,怎麼都不舒服。我也知道那滋味,整天在牀上,比下地幹活還累,身體都活動不了。我就在黃昏的時候揹着她到村裡去走走。村裡人見了家珍,都親熱地問長問短,家珍心裡也舒暢多了,她貼着我耳朵問:
“他們不會笑話我們吧?”
我說:“我揹着自己的女人有什麼好笑話的。”
家珍開始喜歡提一些過去的事,到了一處,她就要說起鳳霞,說起有慶從前的事,說着說着就笑。來到了村口,家珍說起那天我回來的事,家珍在田裡幹活,聽到有個人大聲叫鳳霞,叫有慶,擡頭一看看到了我,起先還不敢認。家珍說到這裡笑着哭了,淚水滴在我脖子上,她說:
“你回來就什麼都好了。”
按規矩鳳霞得一個月以後回來,我們也得一個月以後才能去看她。誰知鳳霞嫁出去還不到十天,就回來了。那天傍晚我們剛吃過飯,有人在外面喊:
“福貴,你到村口去看看,像是你家的偏頭女婿來了。”
我還不相信,村裡人都知道我和家珍想鳳霞都快想呆了,我覺得村裡人是在捉弄我們,我跟家珍說:
“不會吧,才十來天工夫。”
家珍急了,她說:
“你快去看看。”
我跑到村口一看,還真是二喜,翹着左邊的肩膀,手裡提着一包糕點,鳳霞走在他旁邊,兩個人手拉着手,笑眯眯地走來。村裡人見了都笑,那年月可是見不到男女手拉着手的,我對他們說:
“二喜是城裡人,城裡人就是洋氣。”
鳳霞和二喜一來,家珍高興壞了;鳳霞在牀沿上一坐,家珍拉住她的手摸個沒完,一遍遍說鳳霞長胖了,其實十來天工夫能長多少肉?我對二喜說:
“沒想到你們會來,一點準備都沒有。”
二喜嘿嘿地笑,他說他也不知道會來,是鳳霞拉着他,他糊里糊塗地跟來了。
鳳霞嫁出去沒過十天就回來,我們也不管什麼老規矩了,我是三天兩頭往城裡跑,說起來是家珍要我去的,我自己也想着要常去看看他們。我往城裡跑得這麼勤快,跟年輕時一樣了,只是去的地方不一樣。
去的時候,我就在自留地裡割上幾棵青菜,放在籃子裡提着,穿上家珍給我做的新布鞋。我割菜時鞋上沾了點泥,家珍就叫住我,要我把泥擦掉。我說:
“人都老了,還在乎什麼鞋上有泥。”
家珍說:“話可不能這麼說,人老了也是人,是人就得乾淨一些。”
這倒也是,家珍病了那麼多年,在牀上下不了地,頭髮每天都還是梳得整整齊齊的。我穿得乾乾淨淨走出村口,村裡人見我提着青菜,就問:
“又去看鳳霞?”
我點點頭:“是啊。”
他們說:“你老這麼去,那偏頭女婿不趕你走?”
我說:“二喜纔不會呢。”
二喜家的鄰居都喜歡鳳霞,我一去,他們就誇她,說她又勤快又聰明。掃地時連別人家的屋前也掃,一掃就掃半條街,鄰居看到鳳霞汗都出來了,走過去拍拍她,讓她別掃了,她這才笑眯眯地回到自己屋裡。
鳳霞以前沒學過織毛衣,我們家窮,誰也沒穿過毛衣。鳳霞看到鄰居的女人坐在門前織毛衣,手穿來插去的,心裡喜歡她就搬着把凳子坐到跟前看,一看就看半天,人都看呆了。鄰居家的女人看着鳳霞這麼喜歡,便手把手教她。這麼一教可把她們嚇一跳,鳳霞一學就會,才三四天,鳳霞織毛衣和她們一樣快了。她們見了我就說:
“要是鳳霞不聾不啞有多好。”
她們也在心裡可憐鳳霞。後來只要屋裡的活一忙完,鳳霞便坐到門前替她們織毛衣。整條街的女人裡就數鳳霞毛衣織得最緊最密,這下可好了,她們都把毛線送過來,讓鳳霞替她們織。鳳霞累是累了一些,可她心裡高興。毛衣織成了給人家,她們向她蹺蹺大拇指,鳳霞張着嘴就要笑半天。
我一進城,鄰居家的女人就過來挨個告訴我,鳳霞這兒好,那兒好,我聽到的全是好話,聽得我眼睛都紅了,我說:
“城裡人就是好,在村裡是難得聽到說我鳳霞好。”
看到大家都這麼喜歡鳳霞,二喜又疼愛她,我心裡高興啊。回到家裡,家珍總是埋怨我去得太久。這也是,家珍一個人在家裡伸直了脖子等我回去說些鳳霞的新鮮事,左等右等不見我回來,心裡當然要焦急。我說:
“一見了鳳霞就忘了時間。”
每次回到家裡,我都要坐在牀邊說半晌,鳳霞屋裡屋外的事,她穿什麼顏色的衣服,家珍給她做的鞋穿破了沒有。家珍什麼都知道,她是沒完沒了地問,我也沒完沒了地說,說得我嘴裡都沒有唾沫了,家珍也不放過我,問我:
“還有什麼忘了說了?”
一說說到天黑,村裡人都差不多要上牀睡覺了,我們都還沒吃飯,我說:
“我得煮吃的了。”
家珍拉住我,求我:
“你再給我說說鳳霞。”
其實我也願意多說說鳳霞,跟家珍說我還嫌不夠,到田裡幹活時,我又跟村裡人說了,說鳳霞又聰明又勤快,在城裡怎麼好,怎麼招人喜愛,毛衣織得比誰都快。村裡有些人聽了還不高興,對我說:
“福貴,你是老昏了頭,城裡人心眼壞着呢,鳳霞整天給別人家幹活還不累死。”
我說:“話可不能這麼說。”
他們說:“鳳霞替她們織毛衣,她們也得送點東西給鳳霞,送了嗎?”
村裡人心眼就是小,儘想些撿便宜的事。城裡的女人可不是他們說的那麼壞,我有兩次聽到她們對二喜說:
“二喜,你去買兩斤毛線來,也該讓鳳霞有件毛衣。”
二喜聽後笑笑,沒做聲。二喜是實在人,娶鳳霞時他依了我的話,錢花多了,欠下了債。到了私下裡,他悄悄對我說:
“爹,我還了債就給鳳霞買毛線。”
城裡的**是越鬧越兇,滿街都是大字報,貼大字報的人都是些懶漢,新的貼上去時也不把舊的撕掉,越貼越厚,那牆上像是有很多口袋似的鼓了出來。連鳳霞、二喜他們屋門上都貼了標語,屋裡臉盆什麼的也印上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話,鳳霞他們的枕巾上印着: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牀單上的字是:在大風大浪中前進。二喜和鳳霞每天都睡在毛主席的話上面。
我每次進城,看到人多的地方就避開,城裡是天天都在打架,我就見過幾次有人被打得躺在地上起不來。難怪隊長再不上城裡開會了,公社常派人來通知他去縣裡開三級幹部會議,隊長都不去,私下裡對我們說:
“城裡天天都在死人,我嚇都嚇死了,眼下進城去開會就是進了棺材。”
隊長躲在村裡哪裡都不去,可他也只是過了幾個月的安穩日子,他不出去,別人找上門來了。那天我們都在田裡幹活,遠遠地看到一面紅旗飄過來,來了一隊城裡的紅衛兵。隊長也在田裡,看到他們走來,當時脖子就縮了縮,提心吊膽地問我:
“該不會來找我的吧?”
領頭的紅衛兵是個女的,他們來到了我們跟前,那女的朝我們喊:
“這裡爲什麼沒有標語,沒有大字報?隊長呢?隊長是誰?”
隊長趕緊扔了鋤頭跑過去,點頭哈腰地說:
“紅衛兵小將同志。”
那個女的揮揮手臂問:
“爲什麼沒有標語和大字報?”
隊長說:“有標語,有兩條標語呢,就刷在那間屋子後面。”
那女的看上去最多隻有十六七歲,她在我們隊長面前神氣活現,眼睛斜了斜就算是看過隊長了。她對幾個提着油漆桶的紅衛兵說:
“去刷上標語。”
那幾個紅衛兵就朝村裡的房子跑去,去刷標語了。領頭的女孩對隊長說:
“讓全村人集合。”
隊長急忙從口袋裡掏出哨子拼命吹,在別的田裡幹活的人趕緊跑了過來。等人集合得差不多了,那女的對我們喊:
“你們這裡的地主是誰?”
大夥一聽這話全朝我看上了,看得我腿都哆嗦了,好在隊長說:
“地主解放初就斃掉了。”
她又問:“有沒有富農?”
隊長說:“富農有一個,前年歸西了。”
她看看隊長,對我們大夥喊:
“那走資派有沒有?”
隊長賠着笑臉說:
“這村裡是小地方,哪有走資派?”
她的手突然一伸,都快指到隊長的鼻子上了,她問:
“你是什麼?”
隊長嚇得連聲說:
“我是隊長,是隊長。”
誰知道她大喊一聲:
“你就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
隊長嚇壞了,連連擺手說:
“不是,不是,我沒走。”
那女的沒理他,朝我們喊:
“他對你們進行白色統治,他欺壓你們,你們要起來反抗,要砸斷他的狗腿。”
村裡人都看傻了,平日裡隊長可神氣了,他說什麼我們聽什麼,從沒人覺得隊長說得不對。如今隊長被這羣城裡來的孩子折騰得腰都彎下去了,他連連求饒,我們都說不出口的話他也說了。隊長求了一會,轉身對我們喊:
“你們出來說說呀,我沒欺壓你們。”
大夥看看隊長,又看看那些紅衛兵,三三兩兩地說:
“隊長沒有欺壓我們,他是個好人。”
那個女的皺着眉看我們,說:
“不可救藥。”
說完她朝幾個紅衛兵揮揮手:
“把他押走。”
兩個紅衛兵走過去抓住隊長的胳膊。隊長伸直了脖子喊:
“我不進城,鄉親們哪,救救我,我不能進城,進城就是進棺材。”
隊長再喊也沒用,被他們把胳膊扭到後面,彎着身體押走了。大夥看着他們喊着
口號殺氣騰騰地走去,誰也沒上去阻攔,沒人有這個膽量。
隊長這麼一去,大夥都覺得凶多吉少,城裡那地方亂着呢,就算隊長保住命,也得缺條胳膊少條腿的。誰知沒出三天,隊長就回來了,一副鼻青臉腫的模樣,在那條路上晃晃悠悠地走來。在地裡的人趕緊迎上去,叫他:
“隊長。”
隊長眼皮擡了擡,看看大夥,什麼話沒說,一直走回自己家,呼呼地睡了兩天。到了第三天,隊長扛着把鋤頭下到田裡,臉上的腫消了很多,大夥圍上去問這問那,問他身上還疼不疼,他搖搖頭說:
“疼倒沒什麼,不讓我睡覺,他孃的比疼還難受。”
說着隊長掉出眼淚,說:
“我算是看透了,平日裡我像護着兒子一樣護着你們,輪到我倒黴了,誰也不來救我。”
隊長說得我們大夥都不敢去看他。隊長總還算好,被拉到城裡只是吃了三天的拳腳。春生住在城裡,可就更慘了。我還一直不知道春生也倒黴了,那天我進城去看鳳霞,在街上看到一夥戴着各種紙帽子、胸前掛着牌牌的人被押着遊街。起先我沒怎麼在意,等他們來到跟前,我嚇了一跳,走在最前頭的竟是春生。春生低着頭,沒看到我,從我身邊走過去後,春生突然擡起頭來喊:
“毛主席萬歲。”
幾個戴紅袖章的人衝上去對春生又打又踢,罵道:
“這是你喊的嗎?他孃的走資派。”
春生被他們打倒在地,身體擱在那塊木牌上,一隻腳踢在他腦袋上,春生的腦袋像是被踢出個洞似的咚的一聲響,整個人趴在了地上。春生被打得一點聲音都沒有,我這輩子沒見過這麼打人的,在地上的春生像是一塊死肉,任他們用腳去踢。再打下去還不把春生打死了,我上去拉住兩個人的袖管,說:
“求你們別打了。”
他們用勁推了我一把,我差點摔到地上,他們說:
“你是什麼人?”
我說:“求你們別打了。”
有個人指着春生說:
“你知道他是什麼人,他是舊縣長,是走資派。”
我說:“這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春生。”
他們一說話,也就沒再去打春生,喊着要春生爬起來。春生被打成那樣了,怎麼爬得起來,我就去扶他,春生認出了我,說:
“福貴,你快走開。”
那天我回到家裡,坐在牀邊,把春生的事跟家珍說了,家珍聽了都低下頭,我就說:
“當初你不該不讓春生進屋。”
家珍雖然嘴上沒說什麼,其實她心裡想的也和我一樣。
過了一個多月,春生偷偷地上我家來了,他來時都深更半夜,我和家珍已經睡了,敲門把我們敲醒,我打開門藉着月光一看是春生,春生的臉腫得都圓了,我說:
“春生,快進來。”
春生站在門外不肯進來,他問:
“嫂子還好吧?”
我就對家珍說:
“家珍,是春生。”
家珍坐在牀上沒有答應,我讓春生進屋,家珍不開口,春生就不進來,他說:
“福貴,你出來一下。”
我回頭又對家珍說:
“家珍,是春生來了。”
家珍還是沒理我,我只好披上衣服走出去,春生走到我家屋前那棵樹下,對我說:
“福貴,我是來和你告別的。”
我問:“你要去哪裡?”
他咬着牙齒狠狠地說:
“我不想活了。”
我吃了一驚,急忙拉住春生的胳膊說:
“春生,你別糊塗,你還有女人和兒子呢。”
一聽這話,春生哭了,他說:
“福貴,我每天都被他們吊起來打。”
說着他把手伸過來:
“你摸摸我的手。”
我一摸,那手像是煮熟了一樣,燙得嚇人,我問他:
“疼不疼?”
他搖搖頭:“不覺得了。”
我把他肩膀往下按,說道:
“春生,你先坐下。”
我對他說:“你千萬別糊塗,死人都還想活過來,你一個大活人可不能去死。”
我又說:“你的命是爹孃給的,你不要命了也得先去問問他們。”
春生抹了抹眼淚說:
“我爹孃早死了。”
我說:“那你更該好好活着,你想想,你走南闖北打了那麼多仗,你活下來容易嗎?”
那天我和春生說了很多話,家珍坐在屋裡牀上全聽進去了。到了天快亮的時候,春生像是有些想通了,他站起來說要走了,這時家珍在裡面喊:
“春生。”
我們兩個都怔了一下,家珍又叫了一聲,春生才答應。我們走到門口,家珍在牀上說:
“春生,你要活着。”
春生點了點頭。家珍在裡面哭了,她說:
“你還欠我們一條命,你就拿自己的命來還吧。”
春生站了一會說:
“我知道了。”
我把春生送到村口,春生讓我站住,別送了,我就站在村口,看着春生走去。春生都被打瘸了,他低着頭走得很吃力。我又放心不下,對他喊:
“春生,你要答應我活着。”
春生走了幾步回過頭來說:
“我答應你。”
春生後來還是沒有做到,一個多月後,我聽說城裡的劉縣長上吊死了。一個人命再大,要是自己想死,那就怎麼也活不了。我把這話對家珍說了,家珍聽後難受了一天,到了夜裡她說:
“其實有慶的死不能怪春生。”
到了田裡的活一忙,我就不能常常進城去看鳳霞了。好在那時是人民公社,村裡人在一起幹活,我用不着焦急。只是家珍還是下不了牀,我起早摸黑,既不能誤了田裡的活,又不能讓家珍餓着,人實在是累。年紀大了,要是年輕他二十歲,睡上一覺就會沒事,到了那個年紀,人累了睡上幾覺也補不回來,幹活時手臂都擡不起來,我混在村裡人中間,每天只是裝裝樣子,他們也都知道我的難處,誰也不來說我。
農忙時鳳霞來住了幾天,替我做飯燒水,侍候家珍,我輕鬆了很多。可是想想嫁出去的女兒就是潑出去的水,鳳霞早就是二喜的人了,不能在家裡待得太久。我和家珍商量了一下,怎麼也得讓鳳霞回去了,就把鳳霞趕走了。我是用手一推一推把她推出村口的,村裡人見了嘻嘻笑,說沒見過像我這樣的爹。我聽了也嘻嘻笑,心想村裡誰家的女兒也沒像鳳霞對她爹孃這麼好,我說:
“鳳霞只有一個人,服侍了我和家珍,就服侍不了我的偏頭女婿了。”
鳳霞被我趕回城裡,過了沒多久又回來了,這次連偏頭女婿也來了。兩個人在遠處拉着手走來,我很遠就看到了他們,不用看二喜的偏腦袋,就看拉着手我也知道是誰了。二喜提着一瓶黃酒,咧着嘴笑個不停。鳳霞手裡挎着個小竹籃子,也像二喜一樣笑。我想是什麼好事,這麼高興?
到了家裡,二喜把門關上,說:
“爹,娘,鳳霞有啦。”
鳳霞有孩子了,我和家珍嘴一咧也都笑了。我們四個人笑了半晌,二喜纔想起來手裡的黃酒,走到牀邊將酒放在小方桌上,鳳霞從籃裡拿出碗豆子。我說:
“都到牀上去,都到牀上去。”
鳳霞坐到家珍身旁,我拿了四隻碗和二喜坐一頭。二喜給我倒滿了酒,給家珍也倒滿,又去給鳳霞倒,鳳霞捏住酒瓶連連搖頭,二喜說:
“今天你也喝。”
鳳霞像是聽懂了二喜的話,不再搖頭。我們端起了碗,鳳霞喝了一口皺皺眉,去看家珍,家珍也在皺眉,她抿着嘴笑了。我和二喜都是一口把酒喝乾,一碗酒下肚,二喜的眼淚掉了出來,他說:
“爹,娘,我是做夢也想不到會有今天。”
一聽這話,家珍眼睛馬上就溼了。看着家珍的樣子,我眼淚也下來了,我說:
“我也想不到,先前最怕的就是我和家珍死了鳳霞怎麼辦,你娶了鳳霞,我們心就定了,有了孩子更好了,鳳霞以後死了也有人收作。”
鳳霞看到我們哭,也眼淚汪汪的。家珍哭着說:
“要是有慶活着就好了,他是鳳霞帶大的,他和鳳霞親着呢,有慶看不到今天了。”
二喜哭得更兇了,他說:
“要是我爹孃還活着就好了,我娘死的時候捏住我的手不肯放。”
四個人越哭越傷心,哭了一陣,二喜又笑了,他指指那碗豆子說:
“爹,娘,你們吃豆子,是鳳霞做的。”
我說:“我吃,我吃,家珍,你吃。”
我和家珍看來看去,兩個人都笑了,我們馬上就會有外孫了。那天四個人哭哭笑笑,一直到天黑,二喜和鳳霞纔回去。
鳳霞有了孩子,二喜就更疼愛她。到了夏天,屋裡蚊子多,又沒有蚊帳,天一黑二喜便躺到牀上去喂蚊子,讓鳳霞在外面坐着乘涼,等把屋裡的蚊子餵飽,不再咬人了,才讓鳳霞進去睡。有幾次鳳霞進去看他,他就焦急,一把將鳳霞推出去。這都是二喜家的鄰居告訴我的,她們對二喜說:
“你去買頂蚊帳。”
二喜笑笑不做聲,瞅空兒纔對我說:
“債不還清,我心裡不踏實。”
看着二喜身上被蚊子咬得到處都是紅點,我也心疼,我說:
“你別這樣。”
二喜說:“我一個人,蚊子多咬幾口撿不了什麼便宜,鳳霞可是兩個人啊。”
鳳霞是在冬天裡生孩子的,那天雪下得很大,窗戶外面什麼都看不清楚。鳳霞進了產房一夜都沒出來,我和二喜在外面越等越怕,一有醫生出來,就上去問,知道還在生,便有些放心。到天快亮時,二喜說:
“爹,你先去睡吧。”
我搖搖頭說:“心懸着睡不着。”
二喜勸我:“兩個人不能綁在一起,鳳霞生完了孩子還得有人照應。”
我想想二喜說得也對,就說:
“二喜,你先去睡。”
兩個人推來推去,誰也沒睡。到天完全亮了,鳳霞還沒出來,我們又怕了,比鳳霞晚進去的女人都生完孩子出來了。我和二喜哪還坐得住,湊到門口去聽裡面的聲音,聽到有女人在叫喚,我們才放心。二喜說:
“苦了鳳霞了。”
過了一會,我覺得不對,鳳霞是啞巴,不會叫喚的,這麼對二喜說,二喜的臉一下子白了,他跑到產房門口拼命喊:
“鳳霞,鳳霞。”
裡面出來個醫生朝二喜喊道:
“你叫什麼,出去。”
二喜嗚嗚地哭了,他說:
“我女人怎麼還沒出來。”
旁邊有人對我們說:
“生孩子有快的,也有慢的。”
我看看二喜,二喜看看我,想想可能是這樣,就坐下來再等着,心裡還是咚咚亂跳。沒多久,出來一個醫生問我們:
“要大的?還是要小的?”
她這麼一問,把我們問傻了,她又說:
“喂,問你們呢。”
二喜撲通跪在了她跟前,哭着喊:
“醫生,救救鳳霞,我要鳳霞。”
二喜在地上哇哇地哭,我把他扶起來,勸他別這樣,這樣傷身體,我說:
“只要鳳霞沒事就好了,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二喜嗚嗚地說:
“我兒子沒了。”
我也沒了外孫,我腦袋一低也嗚嗚地哭了。到了中午,裡面有醫生出來說:
“生啦,是兒子。”
二喜一聽急了,跳起來叫道:
“我沒要小的。”
醫生說:“大的也沒事。”
鳳霞也沒事,我眼前就暈暈乎乎了,年紀一大,身體折騰不起啊。二喜高興壞了,他坐在我旁邊身體直抖,那是笑得太厲害了。我對二喜說:
“現在心放下了,能睡覺了,過會再來替你。”
誰料到我一走鳳霞就出事了,我走了才幾分鐘,好幾個醫生跑進了產房,還拖着氧氣瓶。鳳霞生下了孩子後大出血,天黑前斷了氣。我的一雙兒女都是生孩子上死的,有慶死是別人生孩子,鳳霞死在自己生孩子。
那天雪下得特別大,鳳霞死後躺到了那間小屋裡,我去看她一見到那間屋子就走不進去了,十多年前有慶也是死在這裡的。我站在雪裡聽着二喜在裡面一遍遍叫着鳳霞,心裡疼得蹲在了地上。雪花飄着落下來,我看不清那屋子的門,只聽到二喜在裡面又哭又喊,我就叫二喜,叫了好幾聲,二喜纔在裡面答應一聲,他走到門口,對我說:
“我要大的,他們給了我小的。”
我說:“我們回家吧,這家醫院和我們前世有仇,有慶死在這裡,鳳霞也死在這裡。二喜,我們回家吧。”
二喜聽了我的話,把鳳霞背在身後,我們三個人往家走。
那時候天黑了,街上全是雪,人都見不到,西北風呼呼吹來,雪花打在我們臉上,像是沙子一樣。二喜哭得聲音都啞了,走一段他說:
“爹,我走不動了。”
我讓他把鳳霞給我,他不肯,又走了幾步他蹲了下去,說:
“爹,我腰疼得不行了。”
那是哭的,把腰哭疼了。回到了家裡,二喜把鳳霞放在牀上,自己坐在牀沿上盯着鳳霞看,二喜的身體都縮成一團了。我不用看他,就是去看他和鳳霞在牆上的影子,也讓我難受得看不下去。那兩個影子又黑又大,一個躺着,一個像是跪着,都是一動不動,只有二喜的眼淚在動,讓我看到一顆一顆大黑點在兩個人影中間滑着。我就跑到竈間,去燒些水,讓二喜喝了暖暖身體,等我燒開了水端過去時,燈熄了,二喜和鳳霞睡了。
那晚上我在二喜他們竈間坐到天亮,外面的風呼呼地響着,有一陣子下起了雪珠子,打在門窗上沙沙亂響。二喜和鳳霞睡在裡屋子裡一點聲音也沒有,寒風從門縫冷颼颼地鑽進來,吹得我兩個膝蓋又冷又疼,我心裡就跟結了冰似的一陣陣發麻,我的一雙兒女就這樣都去了,到了那種時候想哭都沒有了眼淚。我想想家珍那時還睜着眼睛等我回去報信,我出來時她一遍一遍囑咐我,等鳳霞一生下來趕緊回去告訴她是男還是女。鳳霞一死,讓我怎麼回去對她說?
有慶死時,家珍差點也一起去了,如今鳳霞又死到她前面,做孃的心裡怎麼受得住。第二天,二喜揹着鳳霞,跟着我回到家裡。那時還下着雪,鳳霞身上像是蓋了棉花似的差不多全白了。一進屋,看到家珍坐在牀上,頭髮亂糟糟的,腦袋靠在牆上,我就知道她心裡明白鳳霞出事了,我已經連着兩天兩夜沒回家了。我的眼淚刷刷地流了出來,二喜本來已經不哭了,一看到家珍又嗚嗚地哭起來,他嘴裡叫着:
“娘,娘……”
家珍的腦袋動了動,離開了牆壁,眼睛一動不動地看着二喜背脊上的鳳霞。我幫着二喜把鳳霞放到牀上,家珍的腦袋就低下來去看鳳霞,那雙眼睛定定的,像是快從眼眶裡突出來了。我是怎麼也想不到家珍會是這麼一副樣子,她一顆淚水都沒掉出來,只是看着鳳霞,手在鳳霞臉上和頭髮上摸着。二喜哭得蹲了下去,腦袋靠在牀沿上。我站在一旁看着家珍,心裡不知道她接下去會怎麼樣。那天家珍沒有哭也沒有喊,只是偶爾地搖了搖頭。鳳霞身上的雪慢慢融化了以後,整張牀上都溼淋淋了。
鳳霞和有慶埋在了一起。那時雪停住了,陽光從天上照下來,西北風颳得更兇了,呼呼直響,差不多蓋住了樹葉的響聲。埋了鳳霞,我和二喜抱着鋤頭鏟子站在那裡,風把我們兩個人吹得都快站不住了。滿地都是雪,在陽光下面白晃晃刺得眼睛疼,只有鳳霞的墳上沒有雪,看着這溼漉漉的泥土,我和二喜誰也擡不動腳走開。二喜指指緊挨着的一塊空地說:
“爹,我死了埋在這裡。”
我嘆了口氣對二喜說:
“這塊就留給我吧,我怎麼也會死在你前面的。”
埋掉了鳳霞,孩子也可以從醫院裡抱出來了。二喜抱着他兒子走了十多里路來我家,把孩子放在牀上。那孩子睜開眼睛時皺着眉,兩個眼珠子瞟來瞟去,不知道他在看什麼。看着孩子這副模樣,我和二喜都笑了。家珍是一點都沒笑,她眼睛定定地看着孩子,手指放在他臉旁,家珍當初的神態和看死去的鳳霞一模一樣,我當時心裡七上八下的,家珍的模樣嚇住了我,我不知道家珍是怎麼了。後來二喜擡起臉來,一看到家珍他立刻不笑了,垂着手臂站在那裡不知怎麼纔好。過了很久,二喜才輕聲對我說:
“爹,你給孩子取個名字。”
家珍那時開口說話了,她聲音沙啞地說:
“這孩子生下來沒有了娘,就叫他苦根吧。”
鳳霞死後不到三個月,家珍也死了。家珍死前的那些日子,常對我說:
“福貴,有慶、鳳霞是你送的葬,我想到你會親手埋掉我,就安心了。”
她是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反倒顯得很安心。那時候她已經沒力氣坐起來了,閉着眼睛躺在牀上,耳朵還很靈,我收工回家推開門,她就會睜開眼睛,嘴巴一動一動,我知道她是在對我說話,那幾天她特別愛說話,我就坐在牀上,把臉湊下去聽她說,那聲音輕得跟心跳似的。人啊,活着時受了再多的苦,到了快死的時候也會想個法子來寬慰自己,家珍到那時也想通了,她一遍一遍地對我說:
“這輩子也快過完了,你對我這麼好,我也心滿意足,我爲你生了一雙兒女,也算是報答你了,下輩子我們還要在一起過。”
家珍說到下輩子還要做我的女人,我的眼淚就掉了出來,掉到了她臉上。她眼睛眨了兩下微微笑了,她說:
“鳳霞、有慶都死在我前頭,我心也定了,用不着再爲他們操心,怎麼說我也是做孃的女人,兩個孩子活着時都孝順我,做人能做成這樣我該知足了。”
她說我:“你還得好好活下去,還有苦根和二喜,二喜其實也是自己的兒子了,苦根長大了會和有慶一樣對你好,會孝順你的。”
家珍是在中午死的。我收工回家,她眼睛睜了睜,我湊過去沒聽到她說話,就到竈間給她熬了碗粥。等我將粥端過去在牀前坐下時,閉着眼睛的家珍突然捏住了我的手,我想不到她還會有這麼大的力氣,心裡吃了一驚,悄悄抽了抽,抽不出來,我趕緊把粥放在一把凳子上,騰出手摸摸她的額頭,還暖和着,我纔有些放心。家珍像是睡着一樣,臉看上去安安靜靜的,一點都看不出難受來。誰知沒一會,家珍捏住我的手涼了,我去摸她的手臂,她的手臂是一截一截地涼下去,那時候她的兩條腿也涼了,她全身都涼了,只有胸口還有一塊地方暖和着,我的手貼在家珍胸口上,胸口的熱氣像是從我手指縫裡一點一點漏了出來。她捏住我的手後來一鬆,就癱在了我的胳膊上。
“家珍死得很好。”福貴說。那個時候下午即將過去了,在田裡幹活的人開始三三兩兩走上田埂,太陽掛在西邊的天空上,不再那麼耀眼,變成了通紅一輪,塗在一片紅光閃閃的雲層上。
福貴微笑地看着我,西落的陽光照在他臉上,顯得格外精神。他說:
“家珍死得很好,死得平平安安、乾乾淨淨,死後一點是非都沒留下,不像村裡有些女人,死了還有人說閒話。”
坐在我對面的這位老人,用這樣的語氣談論着十多年前死去的妻子,使我內心涌上一股難言的溫情,彷彿是一片青草在風中搖曳,我看到寧靜在遙遠處波動。
四周的人離開後的田野,呈現了舒展的姿態,看上去是那麼的廣闊,無邊無際,在夕陽之中如同水一樣泛出片片光芒。福貴的兩隻手擱在自己腿上,眼睛眯縫着看我,他還沒有站起來的意思,我知道他的講述還沒有結束。我心想趁他站起來之前,讓他把一切都說完吧。我就問:
“苦根現在有多大了?”
福貴的眼睛裡流出了奇妙的神色,我分不清是悲涼,還是欣慰。他的目光從我頭髮上飄過去,往遠處看了看,然後說:
“要是按年頭算,苦根今年該有十七歲了。”
家珍死後,我就只有二喜和苦根了。二喜花錢請人做了個背篼,苦根便整天在他爹背脊上了,二喜幹活時也就更累,他幹搬運活,拉滿滿一車貨物,還得揹着苦根,呼哧呼哧的氣都快喘不過來了。身上還揹着個包裹,裡面塞着苦根的尿布,有時天氣陰沉,尿布沒幹,又沒換的,只好在板車上綁三根竹竿,兩根豎着,一根橫着,上面晾着尿布。城裡的人見了都笑他,和二喜一起幹活的夥伴都知道他苦,見到有人笑話二喜,就罵道:
“你他孃的再笑?再笑就讓你哭。”
苦根在背篼裡一哭,二喜聽哭聲就知道是餓了,還是撒尿了,他對我說:
“哭的聲音長是餓了,哭的聲音短是屁股那地方難受了。”
也真是,苦根拉屎撒尿後哭起來嗯嗯的,起先還覺得他是在笑。這麼小的人就知道哭得不一樣。那是心疼他爹,一下子就告訴他爹他想幹什麼,二喜也用不着來回折騰了。
苦根餓了,二喜就放下板車去找正在奶孩子的女人,遞上一毛錢輕聲說:
“求你喂他幾口。”
二喜不像別人家孩子的爹,是看着孩子長大。二喜覺得苦根背在身上又沉了一些,他就知道苦根又大了一些。做爹的心裡自然高興,他對我說:
“苦根又沉了。”
我進城去看他們,常看到二喜拉着板車,汗淋淋地走在街上,苦根在他的背篼裡小腦袋吊在外面一搖一搖的。我看二喜太累,勸他把苦根給我,帶到鄉下去。二喜不答應,他說:
“爹,我離不了苦根。”
好在苦根很快大起來,苦根能走路了,二喜也輕鬆了一些,他裝卸時讓苦根在一旁玩,拉起板車就把苦根放到車上。苦根大一些後也知道我是誰了,他常常聽到二喜叫我爹,便記住了。我每次進城去看他們,坐在板車裡的苦根一看到我,馬上尖聲叫起來,他朝二喜喊:
“爹,你爹來了。”
這孩子還在他爹背篼裡時,就會罵人了,生氣時小嘴巴噼噼啪啪,臉蛋漲得通紅,誰也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只看到唾沫從他嘴裡飛出來,只有二喜知道,二喜告訴我:
“他在罵人呢。”
苦根會走路會說幾句話後,就更精了,一看到別的孩子手裡有什麼好玩的,嘻嘻笑着拼命招手,說:
“來,來,來。”
別的孩子走到他跟前,他伸手便要去搶人家手裡的東西,人家不給他,他就翻臉,氣沖沖地趕人家走,說:
“走,走,走。”
沒了鳳霞,二喜是再也沒有回過魂來,他本來說話不多,鳳霞一死,他話就更少了,人家說什麼,他嗯一下算是也說了,只有見到我纔多說幾句。苦根成了我們的**,他越往大里長,便越像鳳霞,越是像鳳霞,也就越讓我們看了心裡難受。二喜有時看着看着眼淚就掉了出來,我這個做丈人的便勸他:
“鳳霞死了也有些日子了,能忘就忘掉她吧。”
那時苦根有三歲了,這孩子坐在凳子上搖晃着兩條腿,正使勁在聽我們說話,眼睛睜得很圓。二喜歪着腦袋想什麼,過了一會才說:
“我只有這點想想鳳霞的福分。”
後來我要回村裡去,二喜也要去幹活了,我們一起走了出去。一到外面,二喜貼着牆壁走起來,歪着腦袋走得飛快,像是怕人認出他來似的,苦根被他拉着,走得跌跌撞撞,身體都斜了。我也不好說他,我知道二喜是沒有了鳳霞才這樣的。鄰居家的人見了便朝二喜喊:
“你走慢點,苦根要跌倒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