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兒決定離開小狐狸, 她難以忍受欺詐,她要遠離謊言。
簡單收拾妥當幾件貼身衣衫,她大步出了宅院, 樹蔭婆娑下, 小狐狸立在門口盈盈淺笑深情地望着她。
“小爹爹, 娘要到哪裡去?”寶兒抓着小狐狸腰間絲絛下垂下的玉珏輕晃, 仰頭疑惑地望着小爹爹。
一陣心酸, 媚兒才覺得真正命運多舛的是四歲的寶兒,沒了爹死去娘,受盡族人欺凌, 纔有片瓦棲身之所,有個屬於他的家, 轉瞬間一切都成泡影。
小狐狸指着媚兒暗示寶兒, 寶兒張開小手衝向媚兒, 緊緊抱住媚兒的腿,下頜緊緊貼在媚兒腿上仰頭惶然不安地問:“孃親去哪裡?可是寶兒不乖惹娘氣了?”
媚兒咬脣, 但仍是橫下此心。她已不再相信小狐狸,不相信任何小狐狸粉飾的“真情”。她該如何再去相信這同自己朝夕共處,同甘共苦半年多從患難中走過的小男人?
可能寶兒也不過是小狐狸棋局中一枚精心設計的棋子,一枚利用她的慈悲心懷纏住她的腿羈留在山莊的一枚棋子。
苦笑後,媚兒牽着寶兒的手道:“寶兒, 娘帶你走, 我們去外婆家。”
小寶兒搖搖頭困惑地問:“可是, 孃親, 寶兒喜歡這個家, 爹爹同我們去外婆家嗎?”
媚兒俯身抱起寶兒,無聲的離去。
她從紅衫飄飄的小狐狸身邊擦肩而過, 小狐狸惋惜地問:“媚姐姐,你可是想好了?”
淡然慘笑,媚兒抱着寶兒遠去。
衰草連天,灌木叢生,跋山涉水,媚兒揹着寶兒衣衫汗透在路上咬牙跋涉。
“孃親,你怎麼哭了?是寶兒不乖嗎?寶兒自己下來走,孃親放下寶兒,寶兒自己可以走。”
寶兒乖巧懂事,媚兒恰也覺得筋疲力盡,放了寶兒在地上,牽着他的小手在沒膝的荒草地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行進。
日頭升空又西下,二人的影子從長到短,又從短到長。
口渴了,媚兒就尋山間的小溪掬一捧清水讓寶兒喝,肚子餓了,媚兒就嘗試尋些山間野果給寶兒吃,飢腸轆轆地前行,媚兒也添了絲後悔。
毅然的離去是必然,只是此地人跡罕至,荒山野地,不知道走去哪裡是個盡頭。只是她隻身一人卻不要緊,如今還帶了四歲的娃娃。若是山間豺狼橫行,遭遇不測,豈不是太對不住寶兒?可轉念一想,若寶兒不過是小狐狸決勝此局設的一枚棋子,她離去後,小狐狸可還會如昔日一樣善待寶兒?接寶兒從烏鎮來撫養是她的主張,她無論如何要對這個可憐的孩子負責。
“娘,外婆家還有多遠?寶兒的腿要累斷了。”寶兒嫩嫩的聲音仰頭可憐兮兮地問。
媚兒坐在路旁一隻大青石上,抱了寶兒坐在自己腿上爲他捏揉着腿,安慰寶兒說:“寶兒莫急,待娘歇口氣,揹着寶兒走。”
“孃親,寶兒不累了,寶兒一點也不累。”寶兒懂事地摟着媚兒的脖頸輕晃,心疼得媚兒心都在刺痛。江南一帶的山多是孤山,翻過兩道山也該能走出山區,尤其是這大風嶺,本是她來過的地方,但如何走了這許久也不見水鄉村鎮的影子。
跋涉了一天,筋疲力盡,腳變得異常沉重,每邁一步都覺得艱難。
夜色降臨時,寶兒指了前面燈火闌珊的宅院興奮地喊:“孃親,我們到家了!”
媚兒定睛觀望,大吃一驚,眼前的宅院竟然是她和小狐狸在鄉間山居的宅院,那座她早晨頭也不回離開的宅子。
慌忙掏出司南盤子仔細辨看,不曾有錯。她一直向東走,方向不差分毫,可如何奔波一天竟然徒勞地回到原處?
“小爹爹!”寶兒驚喜地呼叫着張開手臂奔向前方。
月光如霰,流霜暗飛,夜幕中點點螢火蟲的光亮閃熠,令幽靜的夜空奇幻詭秘。
紅衫兒背手立在一片颯颯作響的紅楓林下,眼眸如晨星般璨亮,溫然地望着媚兒,沒有一絲責怪,彷彿一切都未發生,靜候遠行的妻子歸來。
媚兒心頭如打翻五味瓶,百感交集,但強忍了淚吩咐寶兒:“寶兒,過來!娘揹你走!我們去外婆家。”媚兒緊緊束頭的藍花布包巾,目光中滿是不屈和堅持。
“姐姐,走了一天,你不累,寶兒也累了。歇歇腳,明日再走。”
月光下姣好的面容掠過慘然的笑,媚兒柳眉一揚,秋波微橫:“寶兒,到孃親身邊來。”
寶兒牽着紅衫兒的衣襟輕晃,又訕訕地望望媚兒,緩緩鬆開拉緊爹爹衣襟的手,向媚兒走去。
“你不必徒勞,這片山谷,你永遠不可能走出去!明天、後天、三月、半年,走來走去,也是從哪裡出發,又回到哪裡去。”小狐狸道破天機,媚兒眉梢含怒,氣惱地質問:“你們狐狸爲什麼要助紂爲虐?口口聲聲討伐無道昏君,還老百姓一個太平盛世。可你們拆散人家恩愛夫妻,毀壞人家大好姻緣,才真是橫行霸道無禮!還道貌岸然的打了幌子文過飾非!”
小狐狸搖頭嘆氣:“姐姐,這是蛟兒能幫姐姐最好的出路,姐姐莫要再鬧。”
“寶兒,過來!”媚兒牽過寶兒的手,固執地剛要前行,忽然四周陰風颯颯驟起,落葉飄散,腳底生出一陣涼氣。
空寂的山野中穿來空洞綿長的聲音:“蛟兒!少再廢話,結果了這女人!”
陰沉的聲音穿透夜風在林間迴盪,空幽的四野,聽來心寒。
媚兒猛然轉身,只見月色下開闊的平地立了一人,高大挺直的身材如青松立在原野,揹着手,玄色衣衫逆風飄揚,月華灑滿身如沐銀輝。
“蛟兒!”聲音在空曠的野地迴盪,透着幾分威嚴。
小狐狸向前幾步,同媚兒並肩而立,朗聲道:“阿爸,媚兒她只是同孩兒鬥小氣,她走不出這大狐山的。”
“殺了他!”金毛狐王喝道。
月色下,金毛狐王淡金色的面頰透出冷峻,濃眉眉頭虯結到一處,深邃的眸子目光薄寒。
“父王玩笑了!難道父王也要言而無信?父王答應過蛟兒,柳媚兒不回到元朗身邊,就不會傷害媚兒。”小狐狸的手摟緊媚兒的腰,寒冷中給了媚兒一絲暖意。
寶兒抱着媚兒的腿驚恐地哭問:“娘,他是誰?”
“寶兒,叫爺爺,這是你爺爺,爺爺是逗寶兒玩的!”小狐狸嬉笑道,似乎眼前發生的一切反是一齣戲。
“小翠,寅生,快把小少爺領走!”小狐狸對了宅院內一聲招喚,嗖嗖奔來一大一小一灰一白兩隻狐狸,來到媚兒面前搖身一變,就成了老僕人寅生和丫鬟小翠。驚得媚兒汗毛倒立,周身到手腳皆是冰涼。原來這宅院裡伺候她多日的僕人竟然也是狐仙!
“娘!”寶兒被兩隻狐狸突然間變成寅生和小翠嚇得驚叫,小狐狸卻笑了寬慰他說:“寶兒,是寅生爺和小翠姑姑變戲法哄你玩耍,和爺爺一起在演戲哄寶兒開心,明日小爹爹也變給寶兒看。寶兒快去睡覺!”
寶兒這才破涕爲笑,牽着小翠的衣襟依依不捨的離去,不時回頭眼神中帶了不安。
陰風四起,冷寒撲面,金毛狐王步步逼近,凌厲如箭的目光鄙視小狐狸。
小狐狸將媚兒擋在身後,央告道:“父王,父王息怒,待孩兒勸勸媚兒,不許她隨便走動。”
金毛狐王呵呵一笑,那笑聲中滿是不屑,天上落葉飛旋,撲簌簌如雨飄落。
媚兒只覺寒意滿心,狐王冷冷咬牙道:“你不下手,父王替你結果了她!”說罷袍襟一抖,一隻瘦骨嶙峋如骷髏一般指尖爪利的手向媚兒抓去。
“父王!”小狐狸大叫一聲揮手相迎,眼疾手快地握住了金毛狐王的腕子。
“孽障!你膽敢同父王動手!你爲了這女人可是瘋了!”狐王驚愕地收手,猛然揮手一記響亮的耳光抽在小狐狸俊朗的面頰上。
www ⊕TTκan ⊕c o
呆愣在原地片刻,狐王咬牙道:“蛟兒,你閃開!父王稍後再同你計較!這女人令你喪事心智,神魂顛倒,我們大狐國以媚人之術爲豪,誰想我大狐國的太子竟然被一人間凡塵女子迷惑得忘乎所以!閃開!”
狐王飛腳踢開小狐狸,袍袖一捲柳媚兒只覺勁風襲面,無形的力量將她帶倒,一隻白骨爪伸向她的天靈蓋,冷汗滿身,心想可不是要命喪於此?
“父王不可!”小狐狸一聲斷喝,媚兒就見小狐狸倏然鑽進她和金毛狐王的縫隙間,那隻白骨爪忽然收起。
“滾開!”
小狐狸應聲飛起,那是被金毛狐王揪起扔飛,如一朵紅豔的梅花展開在夜空中落下。
“媚兒,快跑,快躲!”小狐狸慌道,騰身飛起,又衝了過來。
那隻白骨爪忽然出現在媚兒眼前,直向媚兒雙眸摳來。
媚兒本能的閉眼,心想今日難逃此劫。
“啊!”的一聲驚叫伴隨一聲慘叫,媚兒猛睜開眼,就見金毛狐王在地翻滾幾下一躍起身,驚愕憤慨的目光瞪着兒子,顫抖的手指着驚愕地立在原地如一段木頭一般兀然不動的小狐狸,怒意難遏地抖聲質問:“孽子!孽子!你爲了個凡塵女人,竟然大逆不道動手打傷你父王!”
狐王咬牙,淡金色的面頰漸漸泛出瑩綠的光亮,身上玄色袍子一抖,夜空漸漸黑雲閉月,暗無星光,黑魆魆的四周陰風驟起,鬼聲啾啾,樹葉嘩啦啦搖動,如要拔根掀起一般。一場大風暴即將到來。
小狐狸摟了滿眼驚悚的媚兒在懷裡低聲寬慰:“不要怕,我在這裡!”
媚兒就覺薄脣上一陣涼潤的感覺,脣被破開,那是小狐狸的脣,涼涼的竟然是火龍珠。
四周異光乍起,紅光映亮黑夜,驅散了黑夜的恐怖,那弧形的玫瑰色紅光籠罩了小狐狸和媚兒在一球狀的光弧中,如仙光罩體。
金毛狐王惱羞成怒,那猙獰的怒容飛舞而來的利爪收在半空中,氣惱得哆嗦脣同小狐狸無聲冷對。
“蛟兒!”慘厲的呼叫傳來,媚兒尋聲望去,遠處,一隻狐狸踏了夜色奔來,直停在眼前,金光一閃,變成了美麗的狐後。
“蛟兒,你莫不是瘋了,你怎麼能……”狐後痛不欲生的哭泣。
媚兒心頭一寒,父子間爲了她針鋒相對,反是令做母親和妻子的狐後爲難。
她痛恨的小狐狸,這利用自己的真情去達到不可告人的目的的靈怪,竟然在此時如此袒護她,令她難以相信。
“哇”的一聲大哭,那哭聲竟然是身邊的小狐狸,他揹着手忽然哭得像一個被嚇到的孩子,哭得如孩子般委屈,不時用手背揩着淚,仰天無助地驕縱大哭,一副受盡委屈驚惶失措的樣子。他似毫不顧父親的怒視,也不理會母親擔憂的詢問。
狐後和金毛狐王面面相覷,原本目光中滿是責怪的狐後緩和下面容,撫弄着小狐狸的頭拍哄他無奈搖頭,轉去埋怨怒容滿面的狐王道:“看你把兒子嚇的。他是無心之過,是被你嚇壞了才胡來,怕他自己都不記得自己做了什麼。”
驚愕之餘,媚兒反是哭笑不得,這個小狐狸,耍賴的功夫一流。他情急中傷了狐王,自知爲子傷父,大逆不道,罪責難逃,竟然惡人先告狀般自己反委屈的先哭起來。
見小狐狸哭得傷心,原本氣惱的狐王忍了怒緩步走來。
見父王來到近前,小狐狸嚇得哭聲放大,搖身變作紅毛小狐狸縮在狐王腳下,兩隻黑色的小爪扒着父王的腿,雙腿直立,仰頭可憐巴巴地望着父王嘴裡發出嗚嗚的哀鳴聲。適才同狐王交手時那動作敏捷,出手凌厲的紅衫兒殷蛟不復存在,反變成賴皮小狐狸縱身躍躍欲試地向父王身上躥跳。
狐王背了手,沒去抱他,小狐狸躍了幾次才扒住父親的肩頭,懸吊在父親的胸前,張着尖翹的小嘴,吐着紅紅的小舌頭,清涼如夜光下深泉的眸子漾着淚珠,人見人憐,一條粗粗的大尾巴左右搖擺。
狐王面色稍霽,鼻中呼出無奈的長嘆,嘴脣蠕動,似在心頭爭鬥,還是伸出一手摟住纏在他胸前的小狐狸腰,另一手揮起,狠狠照了小狐狸的大腿打下。
“吱吱……吱吱……”小狐狸慘叫幾聲。
“發哥!”狐後心疼得眼淚直流。
金毛狐王將小狐狸向上抱抱,摟住小狐狸腰的手將那條大粗尾巴按去一側,露出健壯的大腿,狠狠又拍了幾巴掌。
吱吱的聲音悽慘如嬰兒哭泣,心疼得狐後抹淚求饒:“蛟兒也是無心之過。你自己的兒子自己又不是不知他的秉性?他就是個實心的孩子。他小時候拾得一隻小白兔,愛得如寶貝,偏是你看不過眼,從他手裡奪去給吃了。他急得咬掉你臂上一塊兒皮毛,至今疤痕還在。發哥,你自當這個姑娘就是當年那隻白兔,不過是蛟兒的一個寵物,她不出這大狐山,永遠就是蛟兒的一個寵物,發哥何苦和兒子認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