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漂漂叔,看,蟲寶寶!”
宋小花看着在陸越髒兮兮的手掌心蠕動的毛毛蟲,心臟驟停,汗毛倒豎。但爲了在極品帥哥面前保持裝犢子的淑女形象,只得拼命壓下尖叫的衝動,儘量溫柔而慈愛地用手絹輕輕擦去那張小臉上爛糊糊的泥土:“越兒,這不是蟲寶寶,這是蟲寶寶的孃親。你把它給帶來了,那些蟲寶寶就沒有東西吃了,會餓哭的。所以你要乖乖地把它放回去,讓它和自己的寶寶們在一起,好不好?”
陸越想了想,點點頭,然後蹬蹬蹬跑了出去。片刻,又蹬蹬蹬跑了回來,攤開的兩隻小泥爪子裡蠕動着足有五六條大小不一的毛毛蟲:“蟲寶寶,娘,一起了!”
“…………”
宋小花終於忍無可忍一個箭步竄出了三米之外,而一直坐在旁邊悠然飲茶看戲的元昊險些將一口水盡數噴了出來。
“越兒,那蟲寶寶的爹爹呢?還有爺爺奶奶姥爺姥姥姑姑嬸嬸叔叔阿姨舅舅舅媽他們也全部都要在一起哦!”
於是覺得漂漂叔這話說得非常之有道理的陸越,又屁顛屁顛跑了。
“元昊,你這是爲虎作倀助紂爲虐!”宋小花悲憤控訴:“這樣下去,他會把整個宅院裡的毛毛蟲都給弄過來的!”
“這有什麼,我那兒子曾經將讓蟒蛇一家在我的寢宮裡麪糰聚呢!”
“……本來還想說下次帶你兒子一起來玩的,現在看看,還是不要了……”
元昊笑着將茶盞擱下,長身站起:“陸兄約了我,自己卻怎的遲遲不歸?”
“大概臨時有事耽擱了吧?他呀就是這樣,一忙起來就什麼都顧不得,只好委屈你再等一會兒了。”
號稱來汴京覲見大宋皇帝以期促進兩國邦交友好發展的元昊,這段時間和陸子期打得火熱。隔三岔五兩人就結伴出遊,短短半個月的工夫便幾乎快把京城內外的大小名勝通通玩了個遍。這陸家大院裡的‘念園’,也成了他熟門熟路常來常往的處所。
宋小花在大腦間斷性抽風的時候會有一種危機感,因爲自己的老公和那個‘小色鬼’兒子似乎都對這位魅力無窮的銷魂美男忒有好感忒親近了。如果□□成真,那將是一種怎樣挑戰人類承受極限的‘3P’關係啊!噗……
讓人沏了一壺新茶,拿了兩碟點心,宋小花對正倚門看落日的元昊獻寶:“來,嚐嚐這些茶果,都是按照你給我的那本書上的食譜做的,可受陸家上下的歡迎了。”
以兩指捏起一枚,先舉起對着半輪殘陽端詳,而後才放入口中:“皮薄剔透似水晶,餡舔如蜜。頗有幾分火候,幾乎能與當地名廚相媲美。”
洋洋得意:“那當然,咱家的大廚可是我手把手□□出來的!”
讚許點頭:“正所謂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只是這次青者甚青,藍者卻不是那麼藍。”
“……做人要厚道……”
元昊眉眼彎了彎,又不經意似的問:“我送你的東西,你還留着?”
“對啊,那可是好東西!多虧了裡面所記載的江南美食,我才能輕而易舉搞定了冬青的姨娘,順便,還弄了個心思靈巧精通廚藝的美名。很多人來向我討教,不過一般我都不告訴他們。這種技能如果被別人學了去,自己不就少了一樣可供炫耀的本錢,豈不虧大!”
她賊兮兮的笑着,就像是個奸計得逞的狡猾小狐狸,正是當年的模樣。
當年,三年前。
點點滴滴清晰鮮活仿若就發生在昨天,卻又樁樁件件物是人非已然恍如隔世。
本以爲,心中的那個空洞早已被諾大的宮廷,如雲的美眷,鐵血的廝殺,不世的功業,盛極的尊榮所填滿。然而,再度相見的霎那,不,再度聽到她聲音的霎那,被刻意忽視,被浮華所虛虛掩蓋的那個洞,便轟然塌陷,空蕩蕩,無底無邊。
兇巴巴的聲音,氣急敗壞的神情,還有臉上墨跡未乾的大大的叉。果然是很少能看到她乾乾淨淨漂漂亮亮的樣子啊,每一次見面時都是這樣的狼狽。
於是慶幸,甚至有些感謝老天,她沒變,還是記憶中那個大咧迷糊卻又灑脫隨性的女子。
然而細瞧,終究還是有變化的。
比如,個頭高了些皮膚白了些身段豐腴了些衣着華貴了些髮式繁複了些。
比如,處理家事面對下人時,乾淨利落舉止有度章法不亂全無半點曾經的莽撞單純。
比如,已是一個一歲半孩子的母親,那小東西調皮搗蛋得簡直匪夷所思不可以常理度之,倒是盡得其母的真傳。
看着她被自己的兒子氣得火冒三丈,看着她絮絮叨叨衝着陸子期抱怨,看着陸子期滿面無奈卻又不得不耐着性子聽完,然後再被傾訴欲得到滿意釋放的她指責爲‘心不在焉敷衍了事’……
這,就是平凡的夫妻生活吧?在芝麻綠豆大的瑣碎中積累,沉澱,最終成爲不離不棄相依相伴的基石和大樹。
這樣的生活很幸福吧?至少,她看上去是那樣的甘之如飴。
抑或者,只要是跟陸子期在一起的生活,於她而言,就是幸福的呢?不管是粗茶淡飯還是錦衣玉食,不管是簡單小家還是深宅大院。
如果……如果,當初有機會帶她走,那重重宮闈,是否能成爲她幸福的所在……
“對了,元昊,我還沒有恭喜你與興平公主共結連理呢!”
對那位和自己曾有諸多過節的刁蠻公主,宋小花早已無所謂喜惡。畢竟,耶律平其實也沒有做出什麼太過分的事情,最後也算得上是爲國家利益而犧牲了自己。雖然,嫁給元昊這個有貌有才又有財的妖孽帥哥貌似咋地也不吃虧……
元昊,其實應該是李元昊,夏國的太子,未來的君王。
但她還是堅持按照以前的稱呼,還是按照以前的相處模式,甚至,根本沒有徵詢過他的意見。因爲,她知道,他必然不會反對,事實上,他從來沒有反對過任何她所做的決定。
只要她喜歡,他就會點點頭說‘好’。
和他在一起,總是很舒服,從未有那種患得患失抓心撓肝的感覺。而且,必須要不怕‘陰暗邪惡’的勇於承認,能有這樣一位優秀男人對自己不求回報的付出,作爲一個正常的非完美型的女人,她還是很有些竊喜乃至於自豪的。
不過,這麼長時間過去了,各自也都早已經成家生子,曾經的感情應該慢慢淡化了吧?如今他與她之間,就如老友一般,喝喝茶聊聊天,談論談論各自令人頭疼的小魔星。
元昊又吃了幾塊糕點,飲了一口茶,方滿足地輕嘆着應了句:“多謝。”
“她現在好麼?”
“我離開時,正懷有身孕。”
“哇!那就提前再恭喜你們一次。”
“那就再次多謝。”
“我相信,她生出來的娃兒也一定也不是個省油的燈,論彪悍變態,我可不如她!”
元昊伸出一根手指:“就像你所說的,做人要厚道,幸災樂禍是不對的。”
接着又伸出一根:“你也莫要太過妄自菲薄,半斤八兩而已。”
宋小花剛想回嘴,卻一眼瞥到渾身是泥的陸越正樂顛顛往這邊晃,兩隻小手吃力地兜着衣襬,那裡面一定正在召開史上出席最齊全的毛毛蟲家族的大聚會……
“快跑!”
大驚失色之下不及細想,一把拽住元昊的衣袖便奪路而逃。
衝出正廳,過內院,穿進一條小徑,再左轉,出小門,有一片枝繁葉茂的小樹林。
她像是後有凶神惡煞緊緊相追般跑得飛快,頭也不回。淡紫的紗裙旋出一個飛揚的弧度,髮髻上的珠翠和腰畔的環佩輕輕作響,將耳邊的微風一點點擊碎。
那一日,她也是這樣奔跑,不,那時候,應當叫做狂奔。在後面望着她不管不顧的掖裙姿態,只想着倘若有朝一日,那個令她如此急切的人,是他,該有多好……
此刻,她又飛奔了,又急切了,然而,卻是爲了躲一個小娃娃,她自己的兒子,她和陸子期的兒子。
沒有死亡,沒有鮮血,沒有戰火,沒有生死一線,沒有愛恨糾纏,沒有命運抉擇,甚至,沒有漫天大雪,沒有寒風凍土。
有的,只是親情,只是溫情,只是每個最尋常不過的人家所共有的天倫之樂,只是天邊美麗的晚霞,只是頰邊掠過的帶着清新植物芬芳的微熱氣息。
這些,纔是她想要的,這些,纔是屬於她的。
平淡而真實,看得見摸得着,得的到。
眉心微漾,心口涌起某種窒痛感。暗自長吸一口氣,手一翻,隔着袖口輕輕握住她的腕部,兩個大步反超在前,拉着她鑽進了那片叢林。
她奔跑的背影,他永不再看。
躲在一棵樹後面,宋小花伸頭探腦張望了好一會兒,終於確定那個小魔星沒有追來,這纔算是舒了幾口大氣。
一手叉腰一手按胸,連呼帶喘一轉頭,一聲劃破雲端的慘叫。
元昊以拇指和食指捏着一條五彩斑斕的超大毛毛蟲,在她的眼前左晃晃右晃晃:“這是毛毛蟲的祖奶奶,剛纔在睡覺,現在起牀了。”
驚魂難定的宋小花擡腿就踹了他一腳:“讓祖奶奶跟祖爺爺好好過日子去!”
笑嘻嘻地將蟲子放回旁邊的樹幹,見她滿臉警惕又像個螃蟹似的橫移了幾步,不禁樂出聲來:“你這般膽小,今後可如何是好?”
“別提了,一提我就不想活,你說我怎麼就弄了這麼個災星。凌兒多好呀,又懂事又乖巧又貼心從來都不調皮搗蛋。早知道是這樣的小討債鬼,我纔不會生他出來!”
元昊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對了,那天你說的什麼小蝌蚪什麼池子,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問陸兄,他還跟我故作神秘。”
宋小花傻笑兩聲:“他不是故作神秘,他是害羞~所以我也不能告訴你,因爲這樣的話,就等於說明我的臉皮比他厚。”
“……這本來就是事實。”
“……厚道!”
“咦?祖爺爺原來在這兒呀!”
“……好好好,我就給你指條明路。你去問凌兒吧,他一定會給你解惑的。”
後來,元昊真的去請教了陸凌,七歲的小糯米糰子用豁了兩顆大門牙的漏風腔很認真地答道:“小蝌蚪就是你的兒子,池子就是媳婦肚子裡的水塘。你把兒子先放到水塘裡,然後過幾個月再拿出來,就變成越兒,可以陪我玩了。”
“……我兒子……越兒……”
元昊着實暈了一陣子,才總算想明白。頓時發現自己的臉皮居然也很薄,乾咳一聲:“凌兒,這是你爹爹告訴你的,還是你孃親告訴你的?”
“孃親說的。孃親還經常讓爹爹去她那裡放小蝌蚪,可是不知道爲什麼,這麼久了才只拿出來一個。元叔叔,你說要怎麼樣才能從孃親的池子裡多拿幾個弟弟跟我一起玩呢?”
“這個……只能靠你爹爹的努力了……”
元昊摸了摸有些發燙的臉,頭一次知道,自己其實是一個容易害羞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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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子期看着滿屋亂蠕動的各類軟體蟲子,還有滿牆滿地滿桌滿凳的爛泥,忍了又忍才忍下了把那個臭烘烘的小泥猴給拎着衣領直接丟出去的衝動。
現在終於有些明白,爲什麼孩兒他娘暴躁的次數會越來越頻繁了。原來,要維持兒子乾淨可愛粉雕玉琢的模樣,是如此的艱辛不易。所以,今晚一定要好好慰勞一下家中的大功臣,好好的,慰勞……
“越兒,你孃親呢?”
“娘,漂漂叔……”陸越揉了揉黑糊糊的小鼻子,然後嘴巴里發出‘咻’的一聲:“沒了!”
“……怎麼沒的?”
指着外面:“跑,咻!”
“我知道了,一定是你用這些毛毛蟲把孃親給嚇跑了對不對?”
陸子期點點他的腦門,又吩咐有容趕緊讓聽絃來給小泥猴洗澡,再叫兩個男丁來收拾屋子,便邁步向後院走去。
遙遙最怕這些軟趴趴的蟲子,爲了徹底逃離小搗蛋鬼的魔爪範圍,必然跑得越遠越好,斷不可能還待在‘念園’內。
入秋了,最後一波熱浪的聲勢已成強弩之末,日頭西落,空氣中的涼意陡增。
剛出園子的側門,便見不遠處的樹林邊正慢慢走着兩個人,一前一後,相隔大約有半米的距離。
宋小花照舊是永遠不變的笑呵呵模樣,嘴巴開闔不知正在說些什麼。
元昊則彎了眉眼,斂了鋒芒,饒有興致地傾聽着。
至一處開闊草地邊沿時,元昊偏首看了看,腳步略停又繼續,將步伐和速度調整到與側前方的宋小花相一致。旋即,虛虛張開雙臂,成一個半圓,良久。
陸子期先是覺得有些詫異莫名,直到視線往下,細細端詳,方恍然。
那片剛剛開始泛黃的草地上,有兩個被斜陽所映照的人影,正相擁而行。
他愛她,一直未變。
同樣未變的,還有放棄和成全。
後退一步,轉身,復入園。
作者有話要說:小元筒子在這段感情裡,是個悲催的好筒子……
另,有很多親預感,結局即將到來。恭喜親愛的們,答對嘍!撒花!
大概也許可能……還有個兩三章吧~完全沒有計劃的某妖怪疑惑望天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