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府街的傅府,自從年前開始,就呈現出幾分冷清氣象。之所以不再稱之爲守備太監府,是因爲弘治皇帝去世之後,傅容便和鄭強一塊上疏請辭。然而,因爲傅容年長鄭強四歲,正德皇帝朱厚照只允准了傅容的辭呈,卻留了鄭強,並將其升任南京司禮監太監,繼續爲南京守備。雖則如此,但傅容鄭強兩人‘私’‘交’很是不錯,鄭強當然不會爲了搬進這座素來是首席南京守備太監住的大宅子把人趕出去,甚至還不時來探望一二。
儘管如今已經入夜,鄭強卻還留在傅府。年紀大了宿頭短,但兩人都不比尋常老人,多年宮裡養成的習慣根本改不掉,不到二更過後根本就別想入睡,這會兒坐在一塊說話,兩人‘精’神都是炯炯的。
“皇上畢竟過了年纔剛十六歲,即位倉促,卻又強力推行了幾樁大事,朝中大臣已經不止是頗有微詞了。徐勳這一趟出京,應當不是看似衣錦還鄉這麼簡單,十有八九是別人容不得他,這才用了這樣的伎倆。”鄭強說着便有些憂心忡忡的,旋即看着傅容說道,“老傅,咱家就不信你看不出來,你居然還有心思忙着佈置那座別院?”
“不這樣鬧騰,別人怎會覺得咱家老糊塗了?”傅容淡淡地一笑,見鄭強一下子怔住了,他便嘆道,“當今皇上的生辰八字,別人不知道,你我是最清楚的。辛亥年丁酉月戊戌日庚申時,命理貫如連珠,主大富大貴,所以先帝爺方纔因爲皇上降生而歡欣鼓舞大赦天下,不等長大‘成’人便冊爲皇太子。有這樣的命格,再加上生在天家,原本是什麼都不用擔心的,可誰能料到先帝爺竟然會在正當年富力強的時候去世!儘管還算不上主少國疑,可就皇上的‘性’子,絕對不可能像先帝爺那樣篤信內閣那三位,還有朝堂那一個個君子的!”
“這麼說,你是篤信徐勳會榮寵不衰?”
見鄭強眉頭緊皺,傅容突然坐直了身子,一字一句地問道:“馬府街那座宅子,現如今是什麼光景,你應該比我清楚!那位三寶太監昔日可比你我更受信賴,可到頭來子孫後人還有多少蔭庇?我自己是行將就木的人,但我那一雙兒‘女’卻丟不下!要是我死了,卻讓他們受人欺辱,被那些文官左一個條陳右一個彈章地折騰,區區一個每個月沒多少俸祿的世職還未必能保住,我寧可現在就豁出去!再說,當年要不是爲了這個打算,我何必把人送進京?蕭敬會知道他的事,還不是我一樁樁一件件告訴他的。事實證明,我沒看走眼!”
話音剛落,‘門’外便傳來了陳祿的聲音:“傅公公,鄭公公,平北伯來了。我已經讓人悄悄引了他進來,是直接到這裡來?”
“嗯,就直接到這裡來。”
傅容看了一眼滿臉驚詫的鄭強,便笑道:“怎麼,沒想到他腳程這麼快?說實話,我也沒想到。要不是他讓錦衣衛給陳祿送了個信,我也沒預備着他這時候過來,正巧你來了,今天就大夥兒見一面。老鄭,你如今已經有一個兒子兩個孫子,再加上子侄輩,你總不會以爲區區幾個錦衣衛世職,就能保住他們一輩子無憂吧?”
鄭強被傅容左一句右一句說得臉上‘陰’晴不定,到最後長長嘆了一口氣,就這麼安心坐了下來。不消一會兒,就只見‘門’簾被一隻手挑起,緊跟着便是一個年輕人進了屋子,正是徐勳。四角方巾,蓮青‘色’的斜襟右衽松江棉布直裰,乍一看去竟是比當初從南京上路時更加簡樸,然而,那種‘精’神氣度,卻和當年大相徑庭。
誰能想到,當年上京時不過有些膽‘色’慧黠的少年,再次回來卻已經扶搖直上九萬里!
“傅公公,鄭公公,一別就是近兩年,二位安好。”
鄭強見傅容已經是撐着扶手站起身,便順勢攙扶了一把,隨即含笑答了徐勳的拱手行禮。見徐勳等到傅容和他一塊坐下,這才落身坐了,他心中稍感熨帖,旋即就問道:“我二人這一把年紀,不過是過一年少一年罷了。比不上你一年就是一個臺階,直讓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只以爲自己在夢中。都說少年老成不外如是,要我說你該是得天獨厚纔是。”
“什麼得天獨厚,都是自己一步步掙來的,他又不是那些靠家世的貴介子弟。”
傅容搖了搖頭,見徐勳笑而不語,他便問道:“怎麼想起不坐官船,一路騎馬趕了過來,莫非是你這回到南京,還另外帶着什麼密旨?”
“哪有什麼密旨,就是皇上提過一句,讓我順路看一看路上那許多鈔關,緣何一年只‘交’十幾萬的銀子而已,不是什麼大事。”徐勳彷彿漫不經心地答了一句,旋即就笑‘吟’‘吟’地說道,“之所以這麼急匆匆先趕到南京,當然也是有好消息帶給傅公公和鄭公公。”
見傅容和鄭強對視一眼,俱是滿臉驚訝,他也不賣關子,直截了當地說:“得知二位公公正在建造寺祠以備將來,我這一趟既然正好下來,就順便請皇上賜了御筆匾額。只不過得晚幾天,皇上寫好匾額還得御用監定做,到時候來頒旨的是司禮監的戴義戴公公。”
所謂的建造寺祠,說的是歷來大太監們素來落葬的習慣,都是在城郊擇一風水上佳風景優美的地方造一座墳寺,招攬一二有賢名的和尚爲主持,然後把自己蓄養的奴僕放十幾二十個在寺中剃度了,自己死後便葬在其中,爲的便是故去後能升極樂。這些墳寺多半都是要請欽賜匾額的,甚至有些還能討到敕建的名頭。然而皇帝也不能說來者不拒,而且如今朱厚照這般年輕,說是欽賜匾額,可要想真是御筆,傅容鄭強卻還是頭一份。
所以,傅容和鄭強對視一眼,最初的錯愕之後都是大喜過望,但緊跟着,兩人便幾乎同時領悟到了徐勳剛剛透‘露’出的另一個訊息——戴義?司禮監秉筆戴義這樣的人物,居然會爲了這麼微不足道的小事被打發到江南來走一趟?相形之下,那些鈔關確實只是小事!
這時候,鄭強便試探‘性’地問道:“平北伯,司禮監如今就那麼幾個人,戴公公這一趟下江南,京城那邊能忙得過來?”
“忙不過來也得忙啊,畢竟南京宮城這邊據說也有不少破損,孝陵這邊也得看看可有疏漏,再加上其他雜七雜八的事,戴公公下來一趟也是應當的。”徐勳笑眯眯絕口不提是自己對朱厚照的攛掇,反而信口開河地說道,“而且,讓戴公公給二位的寺祠賜匾,不是更顯出了皇上對二位的信賴?”
話說到這份上,兩人都知道這一茬不必捅破,橫豎戴義這一趟下來決計不是自願的。於是,鄭強少不得打哈哈略過了此事不提,只一個勁地感謝天恩。三兩句話下來,傅容也好鄭強也罷,都體會到徐勳進京這不到兩年,竟是比當年的滑不留手智計百出更加難對付。於是,就連最初對傅容的提議還有幾分猶豫的鄭強,不知不覺也有些心動了。
傅容終究和徐勳當年更親近些,此時想把這一別經年疏遠的關係再拉近一些,輕咳一聲便問道:“你還不曾說,星夜趕路提早了這麼幾天到南京,究竟是爲了什麼事。我就不信,爲了咱們兩個微不足道的賜匾,能勞動你這平北伯的大駕!”
“知我者傅公公也。”徐勳該拿出來的好處拿出來了,該透出來的訊息也透出來了,此時便微微笑道,“二位公公,我聽說國子監祭酒章大人,從年初開始三上奏疏請求致仕?哦,加上前幾日的那一份,應該已經四上奏疏請求致仕了。”
章懋曾經對徐勳頗有好感,傅容和鄭強都是知道的,否則那會兒徐勳也不會在章宅養了一個多月的傷。此時此刻徐勳問起這個,傅容躊躇許久,這纔開口說道:“你也知道,章翁和張敷華林俊林瀚其名,被稱爲南都四君子,但因爲當年曾經爲你引見了南京不少清流,更是爲你主持認祖歸宗,所以如今身上壓力不小。昔日趙欽的事,已經有言官翻了出來,道是你和沈家勾結演了那麼一齣戲,說趙欽死得冤枉,於是說來說去,章翁就成了爲虎作倀,有人打算挑上他立威揚名。”
“清流們這顛倒黑白的本事,我早就見識過,這不足爲奇。”嘴裡說不足爲奇,徐勳的眼中卻閃動着懾人的寒光,好一陣子,他才又問道,“不知章翁如今身體如何?”
“老年喪妻,最是難熬,怎麼可能好……不過你去年讓陶泓給他捎帶了不少‘藥’材,他又不是那些不通情理的腐儒,陶泓還給他找了個善於做‘藥’膳的廚娘,如今身體倒是大有起‘色’。這番上書請致仕與其說是因爲身體,不如說是因爲心灰意冷。”
鄭強接口說到這裡,突然心中一跳:“莫非平北伯想要替章翁爭一口氣扳回局面?”
“鄭公公這話問錯了,不是我要替章翁扳回局面,而是來而不往非禮也!章翁這麼大年紀了,要真是就此黯然致仕,他可不像唐寅徐經有時間能等到沉冤昭雪!”說到這裡,徐勳便似笑非笑地問道,“他對國子監的監生們一如自己的子侄,如今他受了委屈,下頭的人若是都能夠齊齊忍住,也枉費他多年苦心教導一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