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安伯府如今住着兩位清客相公,前兩日又多了一位沈姑娘,閒着的下人自然而然越來越少了。而且人人都知道那位沈姑娘的身份,想着府裡不多久就會多上這麼一位新主母,自然而然就有不計其數的人想着往面前獻殷勤,於是就連同住在一個小跨院的徐經和唐寅都聽到了風聲。
“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能喝上徐大人的一杯喜酒了!”
徐經是當初的習慣改不過來,至今仍是口口聲聲的徐大人,而唐寅則是隨了他。此刻唐寅莞爾之餘,卻突然大發奇想道:“近來徐大人鮮少讓咱們寫什麼戲……要我說,市井當中那些爛俗的才子佳人話本,遠遠不如這一出來得精彩紛呈,若是能寫出來,必然是膾炙人口的一出大戲!”
徐經嚇了一跳,忙搖搖頭道:“伯虎,你這想法未免太過瘋狂了!哪家名門不是把自家的事情弄得諱莫如深,誰樂意自家的事在民間被人津津樂道?別說名門,就是鄉間稍有名頭的大戶人家,亦是恨不得把自己藏在陰影裡,畢竟民間的風言風語是最止不住的,一丁點芝麻大小的事就能傳得天大,哪裡還經得起你寫一齣戲來傳唱?”
話音剛落,外頭就傳來了一個笑聲:“寫戲倒不是不可以,不過,若是伯虎兄真的有意,我倒是更想看一出唐伯虎點秋香!”
隨着這聲音,徐勳便打起門簾進了屋子。兩人都沒帶幾個僕人,常常要出去買書亦或是辦些筆墨,院子裡常常只剩些徐家的下人做事,因而徐勳很方便地就能徑直闖進來。對於這種不告而入,徐經和唐寅最初提心吊膽,久而久之卻習慣了,縱使他們有兩次背後議論被徐勳聽見,這一位也只是當面笑着打趣了回去,這種毫不計較的平易做派自然是極對兩人脾胃。
徐經本能地把徐勳前頭那一句略了過去,暗想徐勳怎麼也不可能讓自己和未來的夫人搬上戲臺去當主角,因而留意的反而是後半句:“什麼唐伯虎點秋香?”
唐寅也對徐勳嘴裡的這一出極其納悶,然而,徐勳剛剛得到了一個好消息,自然不會真的給唐寅描述後世影視劇裡的那些唐伯虎形象,打了個哈哈岔開話題後,他就含笑說道:“今天是有一個天大的好消息要知會二位,刑部焦尚書重新審閱了當年案卷,作弊之事查無實證,先帝爺又被奸人矇蔽,所以已經上奏皇上還你二人功名。”
此話一出,無論唐寅還是徐經,俱是呆若木雞。兩人當年都是年輕得志上京趕考,又都在無數求文求墨寶的奉承中迷失了方向,年少輕狂招搖過市,也不知道給自己樹立了多少敵人,結果文人相忌,又被傅瀚等人當成了攻擊程敏政的最好利器。如今一晃就是六年,那僅剩的一絲僥倖眼看就要成爲現實,他們表現出來的卻不是欣喜若狂,而是患得患失。
“徐大人,這事情真的……真的能成?”
見徐經問得小心翼翼,徐勳瞥了唐寅一眼,見其果然也是滿面糾結,他便淡淡地笑道:“當然,事情要經過內閣,興許仍會有什麼變數,但到了這一步,距離你們夢寐以求的清白也就不遠了。這三位閣老若是一力要和皇上打擂臺,那麼今後總有別的閣老能夠主持公道,如果再不行……難道我讓你們寫的那一出出戲,只單單是市井流行的才子佳人不成?”
如果朝堂輿論通不過,那就自己造輿論!
徐經和唐寅都是聰明人,再加上又跟着徐勳做了好一陣子的事,很快都是心中敞亮。這種以民間壓迫官場來造勢的路子原本是大忌,一個不好把自己折騰進錦衣衛了都有份,可若宮中皇帝都站在這一邊,那效果就大不相同了。兩人對視一眼,最終同時撩起袍子跪了下去。
“徐大人再造之恩,我等沒齒難忘!”
“起來起來,我也不說什麼冠冕堂皇的話,幫你們是其一,看不上那些又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的老大人們,想要給他們一些教訓,那是其二!說來說去,我也是有私心的。”徐勳一手一個把人拉了起來,見兩人對他那一句露骨的指摘並未有絲毫的異色,知道兩人被壓制得太久,對於朝中老大人們別說是好感,恐怕碰到的時候心裡不罵娘就不錯了,因而便含笑問道,“若是還了功名,你二人有什麼打算?”
“打算……”徐經猶豫片刻,最後苦澀地說道,“家父十歲能詩,二十六歲舉鄉試第三,卻因爲會試落榜而發憤苦讀,以至於病重不起鬱鬱而終。祖父白髮人送黑髮人,不久也過世了,那時候墓誌銘還是李閣老所寫。而我前時因科舉弊案丟了功名,祖父在朝的友人卻無一人站出來說一句公道話,若沒有徐大人,我這公道窮盡一生也不可得。梧塍徐氏嫡系就只剩了我一個,若是我不能重振家聲,對不住家母,也對不起我家中的賢妻,所以三年之後,我必會應考會試!哪怕那些主考官容不下我,我也一定要考!”
徐經這斬釘截鐵的話聽得徐勳爲之動容。畢竟,這年頭的讀書人肩負的是家族的榮光和希望,徐經祖父徐元獻是進士,可父親徐頤卻只是舉人,倘若徐經再不能中個進士,曾經名滿江陰的名門徐氏就要成爲過去式了。因而,他理解地點了點頭後,便扭頭看向了唐寅。
“若真能復了舉人功名……我不打算考了。”
唐寅見徐經面露異色,而徐勳則是看不出什麼表情,他便嘆了一口氣說:“蘇州四大才子的名頭聽着威風,可放在科場卻什麼都不是。昌國那樣的才氣,也直到今年方纔考出了一個結果,而且也是徐大人伸出援手的緣故。至於我,名聲已經壞了,這六年又不像衡父閉門萬卷樓,一心只讀聖賢書,歪詩寫得多了,美人圖畫得多了,那些各種各樣的小戲也寫得不少,唯一不曾碰過的就是八股。我有自知之明,今生今世能奪回唐解元之號就心滿意足,不奢求再讓人稱一聲唐進士了!”
面對這選擇迥異的兩個人,徐勳不免生出了幾分真正的欣賞來。徐經說是要三年後考,而且明說了主考官會容不下他,自然是因爲不看好他徐勳能在短短三年中影響朝局,進而左右科舉;而唐寅說終生不再考,卻是在明明已經給小皇帝留下了印象的情況下,放棄了入仕爲官的青雲之路。想到這裡,他便笑了起來。
“人各有志,我也不強求。到時候正式的旨意一下,衡父還是先回家吧,興許趕得上過年,畢竟你家中仍有母親妻室,總不能一直丟下他們,也得回去讓她們高興高興,而且在萬卷樓中苦讀,總比在京城這浮華之地更有成效。至於伯虎……”
“若是徐大人不介意,我就厚顏在府上再叨擾一陣子了。我在蘇州只有一女,打算接來京城。雖說我不再是當年譽滿京華的唐六如,但詩文書畫自信比當年更有進益,哪怕開一家書畫店,日子也能過得下去,閒來爲大人寫幾齣好戲來,卻比從那些老大人手裡討生活樂和多了!”
“好好,我求之不得!”
徐勳滿口答應,見徐經默然站在那兒,顯見是羨慕唐寅的灑脫,又丟不開身上的責任,他便頷首笑道:“伯虎有伯虎的選擇,衡父有衡父的路,昂起頭前行,從前的事無須再理!” шшш● t t k a n● ¢ O
這好消息之後,徐勳方纔撿起前事,到唐寅的書房與其商量起了一齣戲。然而,當他說出自己的意思是,唐寅一下子就懵了。他怎能想到,自己不過是起頭開個玩笑,徐勳竟然會當真!然而,當徐勳開始細緻地編織大綱,提出各式各樣的要求時,他才醒悟到徐勳不是開玩笑,詫異之餘卻來了十分興致。
以當朝人物爲藍本,就連王實甫到元曲四大家這樣的戲劇大家都不曾嘗試過!
徐勳也是聽慧通提醒,方纔擔心和自己不對付的那些個老傢伙派人去金陵打聽舊事。沈悅的真假毋庸置疑,可問題在於他曾經的那些設計就算有傅容陳祿多方掩飾,可仍舊架不住有心人聯想起來。與其等那時候鬧出了被動,還不如如今先把輿論攻勢造起來。
這會兒三言兩語給唐寅編造了一個跌宕起伏的故事,見人到一旁冥思苦想絞盡腦汁去了,他又約了徐經幾日後去閒園看看戲園子該如何改,這才別了兩人。剛從院門出來,他就和金六撞了個正着。
“少爺,出事了!”金六快步走上前來,左右看了一眼就低聲說道,“吏部考功司主事楊子器上書奏泰陵金井曾經打出有水,指斥監工太監李興欺君罔上罪在不赦,又把舉薦李興的內官監太監劉公公一塊掃了進去,宮中的張公公正等在外頭,恰是心急火燎的!”
這楊子器彈劾李興也就算了,居然一下子連帶劉瑾一塊捎帶了進去,這種打擊面之廣,豈不是點炮仗卻炸到了自己身上?
徐勳一面想一面跟着金六快步出去,一到正堂,他就看見張永蹭地一下從座位上竄了起來,三步並兩步衝到了他的跟前,分說了幾句楊子器的彈劾,旋即就話鋒一轉道:“徐老弟,分明是王嶽那廝到了泰陵還不老實,竟是抓了這麼個最要命的小辮子!皇上原本是不信的,可王嶽又送了摺子回來,上頭說得信誓旦旦,甚至賭咒發誓說若無此事他便以死謝罪……老劉被皇上大罵了一頓,這會兒正跪在承乾宮正殿前頭!”
徐勳得知王嶽居然也趟了這麼一回渾水,眉頭一皺,他坐在那裡思量了好一陣子,直到張永都等得有些焦躁了,他纔看着張永說道:“如果我記得沒錯,這泰陵選址的事情,司禮監領銜的是戴義,禮部則是左右侍郎都去瞧過,再加上監工的工部,提督修建的新寧伯,林林總總牽涉到無數的人?”
張永一下子眼睛一亮:“徐老弟你的意思是……”
“既然有人要把水攪渾,那麼就索性再加上一桶爛泥,金井就算打出水來,那也是泰陵的位置選的不好,從欽天監到司禮監再到禮部工部,上上下下無數人要吃掛落,索性一把都拉下水,看是誰麻煩最大!戴義和李榮他們幾個交情都還好,先帝爺當初留遺詔的時候他也在場,禮部兩位就更不用說了。”
雖然他答應了神英保下楊子器,但既然是炮仗,指望人領情就得斟酌斟酌,與其如此,還不如先把這把火燒得旺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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