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認爲自己是貴族,是人上人,實際上什麼都不是……我只是一個小丑,一個連侍者都看不起的鄉巴佬……我以爲我是馬內人,其實根本算不上,在他們的眼裡,我只是一個從外地搬進城裡的鄉巴佬……”
安博爾·諾德顯然受到刺激,一路上都喋喋不休地嘮叨着,看上去就像一個滿懷委屈的怨婦。
“想和他們一樣很容易,不就是幾件衣服、一輛馬車,再加上談吐舉止嗎?說到學識,你絕對可以把在場的那些人中的大部分遠遠甩在後面,這是要靠長年累月才能堆積起來的。”拉佩看着也覺得難過,不得不安慰兩句。
“我知道你在安慰我,這多少讓我好受了一些。”安博爾·諾德抽着鼻子,道:“回到塔倫之後,我肯定幫你的父親謀一個好職位。我在密斯露的警察系統裡面也認識幾個人,太高的位置可能有些難度,但是弄個副署長做一做,應該沒什麼問題。”
安博爾·諾德絕對不是敷衍,副職有兩種涵義,一種是正職的候補,一旦正職出缺,副職立刻補上,不過更多的副職其實是虛銜,空有一個身份,卻什麼都不管,這樣的副職其實很容易弄。
“算了。”拉佩搖了搖頭,他對自己的父親再瞭解不過,他的父親性格偏軟,卻又和保羅不同。保羅與世無爭,他父親卻有自己的想法,很有往上爬的意願,這樣很容易被人利用。
“你如果想報答我,回去後就組建一支警察部隊,掛在警察系統名下,實際上卻由我掌控。”拉佩早就想這麼做,他和賈克卜接二連三碰了幾次之後,對自己手中的實力很沒自信。
“警察部隊?”安博爾·諾德倒抽一口涼氣,心想:這是什麼意思?要和護衛隊全面開戰?
如果是一般的警察編制也就算了,但是帶有部隊兩字,那就是準軍事化組織,和護衛隊一樣。
“回來馬內這麼多天,你不可能沒有感覺到馬內的局勢很糟糕吧?”拉佩壓低聲音道:“我擔心這個國家要亂,如果手裡有一支小型軍隊,那就穩妥多了。”
“不至於這麼糟糕吧?”安博爾·諾德皺起眉頭,如果真是這樣,那他還有必要花這麼大的力氣調回馬內嗎?
正說話的工夫,馬車已經拐入紅楓大道。
“我快要到家了。”拉佩舒展一下身體,他在琢磨明天怎麼辦,是裝成另外一個身份去畫畫,還是把這邊的事搞定?
“不請我進去喝一杯?”安博爾·諾德不打算這樣輕易地放拉佩走,他突然發現有很多事沒有想好。
“我這裡可沒酒,也沒茶,只有清水。”拉佩笑道。
“那也沒問題。”安博爾·諾德根本不在乎。
前面就是拉佩的別墅,一天的工夫玻璃暖棚就已經搭好,別墅外面橫七豎八地扔了很多植物,全都是從別的地方挖來的,根部帶着泥,用帆布包裹着。
“很有趣的佈置。”安博爾·諾德隨口恭維道。
“老闆,您總算回來了。”妮娜從裡面跑出來,顯然她也開始學漢德這麼叫。
“有什麼事?”拉佩看了後面跟過來的漢德一眼,妮娜喜歡誇大其詞,而且總是會加進一些自己的小心思,漢德相對而言要老實得多,至少知道什麼能隱瞞,什麼能誇大,什麼時候必須說實話。
“老闆,我已經把土地買下來了,不過有點麻煩,那條臭水溝裡面的水沒辦法排出去,兩頭都被堵死,離河道也很遠,周圍農田的擁有者又不允許我們挖溝,更不允許我們填溝。”漢德愁壞了,在塔倫的時候,他從來沒有碰過這樣難溝通的人,好在後半段都是妮娜在和那羣人磨嘴皮子。
“我可以幫忙,這幫傢伙只是想詐錢罷了。”安博爾·諾德在一旁躍躍欲試。
安博爾·諾德畢竟是馬內人,很清楚行情,也知道這種臭水溝旁邊的土地擁有者不可能有什麼強而有力的靠山,隨便找幾個警察絕對可以搞定。
可惜,拉佩並不打算欠這個人情。
“用不着那麼麻煩,這座跑狗場我本來就沒打算經營太久,一旦證明跑狗場賺錢,我肯定會出手。”
拉佩這樣說是爲了讓安博爾·諾德明白,跑狗場並不是很重要。
不過問題還是得解決,拉佩的腦子迅速轉動起來,突然他的目光定在那座暖棚上。這座暖棚非常簡單,就是用格子框搭成的正方形盒子,再鑲嵌上玻璃,不但四周是這樣,頂部也是如此,爲了支撐這座巨大的玻璃頂,裡面豎了很多鑄鐵管子作爲柱子。
“把建造這座暖棚的設計師找來,帶他去看看那條臭水溝,然後讓他算一下,如果要給臭水溝加個‘頂’,需要打多少木樁?鋪多少木板?所有的費用加起來是多少?”拉佩已經有了主意。
“加個頂?”漢德瞪大了眼睛。
“我雖然沒去看過,卻也能猜到那條臭水溝不會很寬。周圍的地主只是不讓我們把溝填上,我們在水溝裡面打木樁、鋪木板,總礙不到他們什麼事吧?這樣反倒更好,花的時間更少,可以用最快的速度弄出一片平地。”拉佩沒興趣妥協,更沒興趣多費口舌,他情願多花一些錢。
“我擔心不牢靠。”漢德有些猶豫。
“我剛纔不是說了嗎?時間不會太長。”拉佩皺起眉頭,知道漢德仍舊不明白他的意思,道:“跑狗場一旦發財,肯定會被別人盯上,馬內不是塔倫,這裡背景深厚的人一大堆,像我這樣的小角色根本沒資格拒絕,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趁着跑狗場值錢,把它賣個好價錢。”
“那至少也要支撐幾個月吧?我怕的是連這麼點時間都支撐不下去。”漢德有他的堅持,總覺得會有問題。
“水溝封起來後,中間這塊是用來跑狗的,一條狗才多重?你只要別讓人隨便上去就行。”拉佩不由得搖頭,覺得漢德平時那麼機靈,這次怎麼就鑽牛角尖?
拉佩壓低聲音說道:“你不能偷偷留幾個小口嗎?今天扔幾塊石頭進去,明天弄一車土下去,趁着冬天水少,悄悄地就把溝填了,旁邊的那些地主難道還能挖開木板查看?冬天那些田地也不可能種莊稼,溝裡面的臭水就算滲透出來,他們也不可能發現。到了春天就算播種下去,一開始也肯定看不出來,等到看出來至少已經是四、五月份,那個時候跑狗場早就不在咱們手裡了。”
“明智的決定。”安博爾·諾德連聲讚道,這一半是真話,另一半是在拍拉佩的馬屁。
見安博爾·諾德如此上道,拉佩也不能不有點表示,他笑了笑,說道:“我和一羣人約好了,等到跑狗場建造完成,就一起去玩玩,如果有意思,還會把這項娛樂項目推薦給其他人,說實話,馬內可以玩的東西實在不多。”
安博爾·諾德先是一愣,說實話,他不覺得自己有必要去湊這個熱鬧,但是轉念一想,他立刻明白過來,拉佩這是要帶他進那個圈子,讓他名副其實成爲貴族,而不是現在這樣尷尬的身份。
“那我也出把力吧。”安博爾·諾德一旦明白過來,立刻變得異常起勁。
安博爾·諾德很會做人,不說出錢,因爲這涉及到利益的分配,拉佩又不缺錢,所以他只說出力,他也確實幫得上忙。
既然安博爾·諾德會做人,拉佩自然也不吝嗇,本來他對安博爾·諾德的事並不放在心上,現在他有心指點兩句:“你的要求不高,不就是調回馬內嗎?我知道你打算找什麼人,想必足一些地位不高不低、身份不尷不尬的角色吧!先不說他們能不能幫你,肯不肯幫你。就算要幫,萬一有人使壞怎麼辦?我約的那些人全都是伯爵之子、侯爵千金,你在他們身上打些主意,獻一下殷勤,說不定更容易一點。如果他們肯牽線搭橋,根本用不着找他們的父親,只要隨便找一個人,稍微透露一絲口風,你這點小事還不是十拿九穩?”
安博爾·諾德連連點頭,今天他並沒有白待在那個角落,他已經發現當初把事情想得太簡單,居然想玩什麼利益交換,先不說對方會不會看上這點利益,他能不能見到那些人都是個問題,再加上拉佩剛纔把局勢說得那樣惡劣,這讓安博爾·諾德有些心動,他倒是沒放棄調回馬內的想法,只是熱度已經沒有原來那麼高。
不過在此之前,安博爾·諾德還有另外一件事需要拉佩幫忙。
“你能不能幫我弄一件體面點的衣服,就像你身上的這件。”安博爾·諾德問道。
原本安博爾·諾德以爲請瑪蒂爾達夫人做件衣服不是什麼難事,所以早上沒提這個要求,但在那個角落待了一天,他明白很多事,想要見到那位御用裁縫絕對不比見到那些大人物容易,而想要從她那裡定製衣服更是難上加難,那羣人全都動過心思,可惜都沒門路,要不然他們也不必擠在那裡。
“沒問題,不過我先把醜話說在前面,價錢絕對超出你的想象,根本不是幫你弄張請柬可以相比的。那位夫人的要價本來就貴,像你這樣的情況,肯定要翻好幾倍。”拉佩裝出一副很坦率的模樣。
安博爾·諾德就吃這套,他已經問過,那羣人都沒這個門路,如果有門路,別說幾倍,就算十倍、二十倍,他們也願意往外掏。
再說,這關係到尊嚴和臉面,安博爾·諾德在那個角落待了一天,忍受着侍者和下人的冷眼,他都不敢說自己是貴族了。
“不要緊,錢不是問題。”安博爾·諾德答應得異常爽快。
“你回去之後,讓僕人拿一套最合身的衣服過來,我找機會帶過去,請那位夫人的幫工在以前做的衣服中挑一件尺碼差不多的,然後改一下。”拉佩說道。
“不是專門定做?”安博爾·諾德叫了起來。
拉佩翻了翻白眼,很不屑地問道:“您有這個資格嗎?”
安博爾·諾德縮了。
“如果您要聽好話,想要我拍您的馬屁,也行。”拉佩的眼神愈發不屑,道:“我會告訴您……”
“算了,算了。”安博爾·諾德連忙擺手道:“憑你、我的交情,用不着來那些虛的東西,你能幫這個忙,我已經很感謝,是我不自量力,是我要求太高。”
安博爾·諾德已經想明白,別人沒這個門路,他有這個門路,這本身就值得他自傲,如果還要求太多,那就是自取其辱,更何況拉佩和他說實話,他應該慶幸纔對,這證明拉佩沒把他當冤大頭。
“那位夫人手裡怎麼還會有以前的衣服?”安博爾·諾德倒是對這個問題有點好奇。
拉佩拍了拍安博爾·諾德的肩膀,道:“瑪蒂爾達夫人對你來說很高貴,你想巴結都巴結不上,但是對另外一些人來說,她只是一個裁縫。就譬如王后陛下,十件衣服能夠有三、四件讓她滿意,那已經算運氣很好,有時候連一件都沒有。那些不滿意的衣服就會被拿回去,瑪蒂爾達夫人會把上面昂貴的珍珠、寶石之類的東西拆下來,而衣服則拿來改,像我身上的這件就是改出來的。”
“原來如此。”安博爾·諾德長見識了,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絲感嘆,他是貴族,說起來已經很幸運,但是在另外一些人的眼裡,他什麼都算不上。
與此同時,安博爾·諾德對拉佩的人脈愈發感到無語。
“那就勞煩閣下。”安博爾·諾德之前還和拉佩“你、我”相稱,現在他把自己的位置又放低一層。
說完後,安博爾·諾德急不可耐地告辭離開。
“主人,這些狗怎麼辦?”費德里克走過來,身後跟着幾個手下,這幾個人都是那些扒手中年紀比較大的。
有錢人家不可能只有一個管家,肯定還需要一大堆僕人,所以漢德把他們留下,此刻他們每個人的手中都牽着幾條狗。
這些可不是靈緹,而是狼狗,一身黑漆漆的背毛油光鋥亮,碧綠的眼睛流露出的不是兇光,而是深深的警戒,它們不是角鬥場上的鬥士,而是站崗放哨的衛兵。
“妮娜,你不是說很擅長訓練狗嗎?這些狗全都歸你訓練。我不需要它們追捕犯人,也不需要它們抵禦來犯之敵,我只需要它們負責警戒,還有就是讓它們聰明一些,別一塊肥肉就能把它們引走。”拉佩將訓狗的工作交給妮娜。
“我這邊還有事。”妮娜抱怨道。
“你當初說過很擅長養狗、訓練狗,現在怎麼變卦了?”拉佩冷着臉問道。
“我有很多事要做,忙得很。”妮娜找了一個藉口,然後道:“我幫你找一個專門訓狗的人怎麼樣?”
“今天警察來過嗎?”拉佩突然轉變話題。
“沒有,爲什麼問這個問題?”妮娜感到意外。
“昨天晚上我遭遇了刺殺,刺客沒能傷到我,不過馬車毀了,車伕也死了。”
拉佩淡淡地說道:“我有仇家,很厲害的仇家,所以我不用外人,你是唯一的例外。”
突然拉佩笑了笑,湊到妮娜面前,道:“還記得我說過,我和警察廳廳長很熟嗎?剛纔那個老頭就是,之前我拜託他把你和莫迪萊的身份查了個清清楚楚。”
拉佩說話的語氣越來越陰森。
妮娜的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突然意識到眼前這個人不是一個人畜無害的大男孩,而是一個冷酷無情的黑魔法師。
那天拉佩去高倫住的地方,車伕茫然無知,不知道去做什麼,妮娜卻一清二楚,一百多人就這麼無聲無息地死了,連屍體都找不到,這樣的兇人她居然一直毫不在意。
不再和妮娜多囉嗦,拉佩轉頭朝着費德里克說道:“再找幾個人過來,這一次不是做僕人,而是當守衛,每天三班,每班八個小時,隨時都必須有人站崗放哨,每班至少六個人,兩個盯着前面,兩個盯着後面,再加上兩個遊動哨。”
“這一次帶來的人恐怕不夠。”漢德在一旁提醒道。
“再叫一批人過來。”拉佩不認爲這是問題。
“明白了。”漢德點頭答應,他巴不得把兄弟們全都從塔倫弄過來。
“夏洛克呢?”拉佩看了看左右。
“他一大清早就出去,現在還沒回來。”漢德答道,緊接着他刺了一句:“尤特人只要有錢賺,絕對會忘記時間。”
“這不是很好嗎?”拉佩從口袋裡面掏出一張匯票,道:“把這交給他,讓他換成現金,金元比紹各半。”
拉佩原本還打算讓夏洛克出面,向馬內的地下錢莊借一筆錢,現在用不着了,今天安博爾·諾德被羞辱了一天,絕對會耿耿於懷,接下來花錢想必會非常大方。
半個小時後,拉佩就知道他的猜測有多正確,此刻他正看着一堆衣服發呆。
來的是那個年輕管家,他拿來的不是一套衣服,而是整整六套,其中一套被專門拿出來,那是安博爾·諾德的,另外五套分別屬於他的老婆、兩個兒子、兒媳婦和一個女兒。
“主人說了,他知道您可能會很爲難,實在不行的話,先把他的那套做出來就行。”年輕管家異常恭敬地說道。
剛纔安博爾·諾德一回到家裡,立刻把今天的遭遇說了一遍,儘管受了一肚子氣,但是他也開了眼界,和家人說起舞會的時候眉飛色舞,說到拉佩答應幫他弄一套衣服的時候,更是眉開眼笑,當然他沒提是用舊衣服改的,因爲拉佩警告過他,這種事不能隨便對外人說,要不然這個門路以後就斷了。
安博爾·諾德顯然沒意識到女人的虛榮心有多麼強烈,他一時得意,結果就是老婆眼紅了,兒媳婦眼熱了,最後每個人拿出一套衣服,本來他們還打算給幾個小的也各做一套衣服。最後還是他老婆心疼錢,再加上小孩都會發育,現在做了,以後穿不上,等於白糟蹋錢,所以才否決。
“這要花很多錢。”拉佩不得不再次提醒。
“主人說了,要多少錢,您只要派個僕人過來說一聲就行。”這位管家連忙說道。
“回去告訴廳長大人,我只能盡力而爲。”拉佩裝出一副爲難的樣子,實際上他高興都還來不及。
那位管家告辭離開,一看到他趕着馬車走遠,拉佩拿起一件件衣服仔細翻找起來,手中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一把放大鏡。放大鏡是佛勒做的,功能不只是放大東西,還能放大魔力波動。
拉佩是個很謹慎的人,他必須確定這些衣服上有沒有藏着東西,有沒有魔法波動。
把所有衣服仔仔細細檢查了一遍,沒有發現任何異常,拉佩一劃拉,把這些東西全都收進那隻袋子內,然後轉身往外走。
“您要出去?”費德里克連忙問道。
“我的時間不多,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費。”拉佩輕嘆一聲,道:“明天我還要去畫畫,那邊更走不開,晚上可能不回來了。”
“我去準備馬車。”費德里克立刻說道。
“不需要,外面說不定仍舊有人盯着,我一個人行動起來更方便。”說着,拉佩將身上的斗篷裹緊,整個人瞬間消失在夜色中。
這件僞裝斗篷的效果其實和變色龍差不多,仔細看仍舊能夠看到拉佩的身影,白天用來隱形的話,意義並不是很大,但是到了晚上,就和隱形沒什麼兩樣。
和早上一樣,出了門,拉佩並不走大道,而是直接穿過對面那幢別墅,然後一路直闖,這既是爲了檢查身後是否有人跟蹤,也是爲了防備對方有埋伏,如果連拉佩自己都不知道接下去會走哪條路,別人就更不可能知道。
一路上,拉佩都沒有感覺到有人跟蹤,不過他不敢掉以輕心,一進入市區,他就專門挑人多的地方走,還不停改變自己的模樣。
那枚戒指有一個功能,只要拉佩碰觸過的人,全都可以被模仿。拉佩在人羣中穿行,免不了和路人碰擦一下,等到擦身而過,他就變成那個人的模樣,等到拉佩從一座夜市出來,早已沒人再能夠認得出他。
在大街上攔下一輛出租馬車,拉佩用沙啞的嗓音說道:“去白沙碼頭。”
白沙碼頭是一個地名,和紅楓大道一樣,那裡以前是碼頭,但是現在連河都看不到,不過紅楓大道是上等區,白沙碼頭卻是下等區中的下等區。
白沙碼頭很偏遠,馬車走了一個多小時,最後在離白沙碼頭很遠的地方停下來,車伕不敢再往裡面走,因爲這裡的治安非常糟糕,到處都是扒手和盜賊,白天進去都不安全,晚上就更不用說。
“我只能送您到這裡。”車伕忐忑不安地看着拉佩。
此刻拉佩的模樣是一個滿臉橫肉的白胖子,一看就不是什麼好人。
“多少車錢?”拉佩啞着嗓子問道。
“十二枚銅板。”車伕不敢多要。
拉佩隨手抓了一把銅板,也不去數,直接扔在車廂裡面,然後順着大道走下去。
白沙碼頭的街道年久失修,也沒人清掃,街道上到處都是髒東西,狗屎、牛糞、嘔吐物隨處可見,角落更是堆滿垃圾,偏偏這樣一個鬼地方還有很多人亂逛,這些人很多都面露兇光。
沒人找拉佩的麻煩,不是不敢,而是視而不見,這同樣也是魔法的效果,一種簡單的精神暗示。
走了七、八百米,拉佩拐進旁邊的小路,那其實不能算路。整座白沙碼頭全都是矮平房,房子和房子之間有一些狹窄的小徑,馬內人稱這種小徑叫夾弄。
拉佩絕對是第一次來,但是他看上去很熟悉這裡,輕車熟路地在這如迷宮般的地方走着,因爲他有記憶,比格·威爾傳給他的記憶,比格·威爾是這裡的常客。
一刻鐘後,拉佩終於找到目標。
那是一家裁縫鋪,門面簡陋到極點,就一幢矮平房,大門敞開着,裡面只有一張大桌子,上面堆滿剪裁好的布料,幾個女孩在油燈下面縫衣服,這些女孩大的也就十三、四歲,小的只有七、八歲,因爲營養不良的緣故,她們全都很瘦弱,頭髮枯黃無生氣,眼窩深陷。
“古魯呢?這傢伙又去喝貓尿了?”拉佩大剌剌地走進來,衝着那幾個女孩問道。
那幾個女孩並不認得拉佩,不過她們也不覺得奇怪,經常有人來找她們的老闆。
其中一個年紀比較大的女孩放下手中的活,走了出去,過了片刻就聽到那邊傳來腳步聲。
走在前面的是那女孩,跟在後面的是一個兩眼浮腫、挺着啤酒肚的胖禿子,最明顯的特徵就是又紅又大的酒糟鼻。
拉佩注意到這個胖禿子的右手縮在袖管內,應該不會有錯,就是比格·威爾讓他找的那個叫古魯的裁縫。
“你找我?”胖禿子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拉佩。
拉佩並不說話,只是從口袋裡面掏出一枚銀幣輕輕一彈,銀幣在半空中飛了幾圈後又落在他的手裡,道:“猜猜看,是正面還是反面?機會只有一次,不過就算猜錯也沒關係,沒懲罰的。”
“你是他介紹來的。”胖禿子精神一振,緊接着他的臉上露出悲哀的神情,道:“聽說他已經死了?被人刺殺的?”
拉佩看了看左右。
胖禿子頓時明白,他立刻招了招手,道:“你跟我來。”
拉佩沒有太多的猶豫,立刻跟着胖禿子走,就像他完全信任保羅,完全信任費德里克。妮娜完全信任莫迪萊。比格·威爾也認識幾個可以完全信任的人,這人就是其中之一。
前面是一條更小的夾弄,那個胖禿子只能側轉身體才能通過,最後還要鑽過一個半人高的牆洞。裡面是一間很破舊的屋子,非常低矮,以拉佩的個頭,也只能勉強站直身子,這裡既沒有牀,也沒有桌子,地上只有幾根木棍架着一塊木板,牆壁上釘着幾排木條,就算是隔板,上面放着瓦罐、水壺之類的東西。
“這就是我的家,很安全。隔壁是木材倉庫,堆滿了木頭。另一邊是以前的城牆,有十米厚。我帶你進來的那條路是女孩們住的地方。”胖禿子解釋道。
拉佩轉了一圈,最終點了點頭,他轉動一下手上的戒指,樣子立刻變了,變成原來的模樣,道:“威爾勳爵是我的叔叔,我在調查殺人兇手。”
“你這樣的年紀沒必要冒那個風險。”古魯沒有懷疑,更多的是一種關切。
“我是一個魔法師,實力還算不錯。”拉佩表現得頗爲自信。
“看出來了。”古魯也不再勸,他和比格·威爾關係確實不錯,但是說到幫忙報仇,那就不可能,再說,他和拉佩可沒什麼交情,勸一句已經夠意思,拉佩既然不聽,他也沒必要再勸。
“你來找我是爲了什麼?”古魯開門見山地問道。
拉佩掏出那隻小袋子,把裡面的衣服全都拿出來,道:“這是塔倫警察廳廳長一家的衣服,我答應過他,幫他進入上層圈子,他首先需要一些體面的衣服。”
“很急嗎?”古魯皺起眉頭,問道。
“先把這套搞定,半個月夠嗎?”拉佩挑出安博爾·諾德的那套衣服。
“價錢可不便宜,就算你是他的侄子,也不能打折。”古魯很嚴肅地說道,一副親兄弟明算賬的架勢。
“沒問題,反正不是我付錢。”拉佩毫不在意。
“男裝六百比紹,女裝一千兩百比紹,先付一半訂金。”古魯說出價碼。
拉佩點了點頭,他很清楚,這已經是打了折,自然是看在比格·威爾的面子上。
古魯的全名叫古魯·瑪迪凱爾,原本是瑪蒂爾達夫人手底下的裁縫,很多衣服名義上是出自瑪蒂爾達夫人之手,實際上是他做的,但是古魯拿的工錢卻很微薄,這讓他非常氣憤,便憤而辭職,然後自立門戶。可他低估瑪蒂爾達夫人的名聲,也看輕她的號召力,結果遭到封殺。
古魯一怒之下開始替那些沒有門路,卻想擺闊氣的人定做衣服,所用的面料和工藝全都和瑪蒂爾達夫人採用的完全一樣,這理所當然惹火瑪蒂爾達夫人,偏偏古魯還不知道收斂,結果瑪蒂爾達夫人買了兇手要砍古魯的一條胳膊,最終靠比格·威爾從中說合,才換成三根手指。
古魯之所以整天把手縮在袖管內,就是因爲他的右手只有無名指和小指。
變成殘廢後,古魯就搬到這裡,經營這麼一家簡陋的裁縫鋪,不過這只是明面上的僞裝,實際上他私底下仍舊在做老行當。只不過吃過虧的他變得謹慎很多,只做老客戶的生意,陌生人的生意不做,而且接的生意絕對不多,開價卻很狠。
“你幫我也做三套衣服,一套先要,另外兩套可以慢慢來。”拉佩不可能一直穿偷來的衣服,那件衣服已經完成它的使命,過兩天有空的話,他會還回去。
“你的話……算你五百比紹吧。”古魯砍掉一百比紹。
“你能幫我把格倫皮找來嗎?”拉佩問道。
古魯並不感到意外,然後從那個牆洞鑽出去。
拉佩在這幢陰沉低矮的房子內等候着,這一等就是一個多小時。
那個叫格倫皮的人和夏洛克是同行,把收購來的贓物改頭換面。然後賣出去,有時候還製造一些贗品。
不過夏洛克完全不能和格倫皮相比,格倫皮的手藝絕對是大師等級的,他做的東西就連比格·威爾這樣的鑑賞家也會看走眼。
門外終於傳來腳步聲,古魯帶着另外一個人從那個破洞鑽進來,來的也是一個禿子。
和古魯那一看就覺得頹廢的外表不同,格倫皮的相貌倒是很不錯,完全是成功商人的模樣,只不過這樣一個人出現在這裡,實在有些和四周的環境格格不入。
“你就是那個找我的人?”格倫皮狐疑地看着拉佩,他和古魯一樣爲人謹慎,也只做熟人的生意。
這也是拉佩先找古魯的原因,如果拉佩自己去,未必能夠得到格倫皮的信任。
“我剛從舍利謝宮回來,那座海之祭雕像居然仍舊放在原來的地方。”拉佩說道。
拉佩之所以說這樣沒頭沒腦的話,就是因爲那座雕像是格倫皮的傑作。
買下舍利謝宮的商人是一位非常有名的鑑賞家,幾年前從一個地下拍賣會買回這座雕像,只有比格·威爾看出來那座雕像是贗品,這倒不是他的眼力好,而是因爲他在另外一個地方看到過一座完全一樣的雕像,而那座雕像因爲意外摔碎的緣故,這才發現是件贗品。
“看來你也是圈子裡面的人。”格倫皮的神情變得陰沉下來。
“不是,我和你從來不屬於同一個世界。”拉佩搖了搖頭,道:“我們之間只會有生意往來。”
格倫皮不信,他轉頭看了古魯一眼,古魯朝着他點了點頭,他這才鬆了一口氣,道:“說說看,是什麼生意?”
“我剛繼承我叔叔的爵位,但是他的財產卻不見了,包括他的房子和馬車,現在我都要一點點置辦起來。”拉佩不需要再多說什麼。
“全套的東西?”格倫皮搓了搓手,終於明白拉佩爲什麼要找他。
“房子我已經找好,現在我需要一整套傢俱、兩輛馬車,還有一批首飾。”
拉佩說出自己的要求:“不過我要便宜的,當然你的手工費絕對不會少。”
格倫皮就是幹這行的,一聽就明白。
這也算是一種贗品,玩的是以次充好的把戲,追求的是表面光鮮。
“這沒問題,馬車和傢俱可以用最廉價的松木製作,我幫你在外面貼上一層名貴的木片,只要不被破壞,沒人看得出那是假貨,首飾也一樣,七分水銀,三分鉛,外面包裹一層黃金,唯獨寶石做不得假……”格倫皮看了拉佩一樣,突然一拍腦袋,道:“你這個年紀用不着什麼特別昂貴的首飾,用一堆細碎的寶石堆砌就行,樣式漂亮一些就可以。”
“需要多少時間才能交貨?”拉佩對格倫皮沒什麼客氣的。
“除了首飾,我都有現成的。”格倫皮說道,在馬內,這類的貨很受歡迎。
做贗品雖然利潤高、來錢快,但整天擔驚受怕,而且要找到肯花錢的冤大頭並不容易。而做這些小玩意別看利潤薄,但是出手容易,賺的錢其實不少,還安全。
“怎麼支付?匯票還是現金?”拉佩問道。
“現金,當然要現金,我可不想和那些尤特佬打交道。”格倫皮連忙說道,幹他這行的,兌現匯票總會留下痕跡,還是現金方便。
“我要看貨。”拉佩說道,他可以相信古魯,卻沒辦法相信格倫皮。
“可以,不過離這裡遠了一些。”格倫皮說道。
拉佩看了看天色,不由得輕嘆一聲,今天晚上又沒得睡了。
第二天一早,拉佩打着呵欠出現在聖帕爾戈廣場上。
莎爾娜早已在拉佩原來的位置等候着,看到他到來,她扔下畫筆跑過來。
“怎麼樣?事情辦得還算成功嗎?”莎爾娜關切地問道。
“有點小麻煩,因爲我把這件事忘了,以至於對方認爲我的父親打算變卦,所以找了其他買家。爲了這件事,我一直忙到晚上十一點。”拉佩說着事先編造的故事,最後還咬牙切齒地說道:“所以我討厭做生意。”
“你擁有這樣的才華,根本就不應該把精力放在生意上。”多明尼哥走過來,他一直在注意自己的侄女,所以侄女離開座位,他就立刻看到,連忙趕過來。
“但願如此,不過接下來還有一大堆麻煩。”拉佩唉聲嘆氣。
“沒辦法,人生總是充滿各種無奈。”多明尼哥心有同感,突然他又道:“既然你精神不好,就先把畫放一放,我已經幫你把專利辦好。對於你這樣年輕的天才畫家和發明家,很多人都非常感興趣。”
“那太好了!”拉佩興奮得跳起來,他確實很高興,因爲他離目標又近了一步。
“等一會兒有一個人會拿專利證書過來,我想,你有必要見一見他。”多明尼哥神神秘秘地說道。
見多明尼哥如此鄭重其事,拉佩意識到來的這個人肯定不簡單,道:“來的人是誰?”
多明尼哥原本還打算吊拉佩的胃口,卻看到莎爾娜怒目而視,只能無可奈何地道:“馬克西米·弗朗索瓦。”
“那位大律師!”拉佩吃了一驚。
拉佩並不是因爲對方大律師的身份而吃驚,而是因爲馬克西米·弗朗索瓦的另外一個身份,他是賓尼派三巨頭之一。
“他還是賓尼派的執行主席,是平民階層中最有影響力的一個人。他對你很欣賞,換成其他人的專利證明,都是去他的辦公室拿,只有你的專利是他親自送過來。”多明尼哥用力地拍着拉佩的後背,臉上滿是興奮的笑容。
說實話,多明尼哥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簡直難以相信。
“我能不能在其他國家申請專利?我昨天無意間遇到一個叫阿爾伯特·羅德萊特的人,他說他有門路。”拉佩趁機說道,這個名字是他吃早餐的時候聽夏洛克說的。
“阿爾伯特·羅德萊特……這個名字有點耳熟。”多明尼哥不愧是大老闆,對於這類名字異常敏感,沉思了半晌,他終於想起來,道:“好像有個尤特人就叫這個名字。”
“沒錯,應該就是他。”拉佩連忙說道。
“尤特人。”多明尼哥輕嘖一聲,很顯然他對尤特人也沒什麼好印象,不過他也承認尤特人的門路確實很廣,世界各地都有他們的人,想要在別的國家申請專利,還真是由他們出面最合適,唯一需要擔心的就是他們在專利申請的過程中玩花樣。
“你或許需要一個律師。”多明尼哥建議道。
“馬克西米·弗朗索瓦?”拉佩連忙問道,他提專利的事,原本就打算以這作爲藉口搭上馬克西米·弗朗索瓦的關係。
“恐怕有點難度。”多明尼哥不太看好,道:“他對商務方面的事不感興趣。”
“我學法律是爲了和人世間的種種不公作鬥爭。”半個小時後,馬克西米·弗朗索瓦果然拒絕拉佩的邀請。
馬克西米·弗朗索瓦其實很年輕,三十幾歲。相貌長得並不怎麼樣,一頭蓬亂的灰褐色頭髮,額頭突出,顴骨也有些高,這使得他的臉顯得有些突兀。
和塔倫的賓尼派不同,馬內的賓尼派全都是一羣真正的“鬥士”,如果年紀太大,恐怕就沒什麼鬥志。另一個不同的地方就是,馬內的賓尼派成員很少有擔任公職的。
“你用不着失望,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幫你介紹幾個律師。我本人對你這樣的年輕人非常讚賞,我看過你的畫,充滿天賦和才氣。”馬克西米·弗朗索瓦安慰道。
“我的畫?”拉佩有些意外。
“就是那天被我侄女破壞的那幅畫,真是太遺憾了。”多明尼哥解釋道。
那幅畫一直在多明尼哥的手中,每一個看到那幅畫的人都充滿驚歎,同時也異常惋惜。
“你們今天有空嗎?諾朗夫人那裡正好有一個沙龍,我正打算過去。”馬克西米發出邀請。
拉佩很想掐自己一下,看來遭遇一場刺殺後,他的運氣又開始佔據上風,今天絕對是他的幸運日。
拉佩知道諾朗夫人,她並不是賓尼派的成員,觀點更加接近杜瓦利派,不過她和各個黨派成員的關係都很密切,如果說這些改革者也是一個圈子,那她毫無疑問就是這個圈子的中心。
“哦,我差點忘了這件事,該死,該死。”多明尼哥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腦袋。
身爲一個黨派的魁首,多明尼哥原本就有資格進入諾朗夫人的沙龍,但他對此並不感興趣,因爲諾朗夫人的沙龍上談論的大多是時政方面的話題,要不然就是純哲學的探討,但他只對人文、藝術感興趣。
“現在就走嗎?”拉佩有些急不可耐。
“我反正沒什麼事。”多明尼哥聳了聳肩,緊接着又道:“那就坐我的馬車走吧,我的馬車最舒服。”
突然多明尼哥想起什麼,轉頭對拉佩說道:“你也有必要買一輛馬車,就算兩輪的那種也行,你住的那個地方離這邊挺遠的,雖然有出租馬車,但畢竟不方便。”
“我會考慮的。”拉佩並沒有立刻答應,此刻他扮演的是一個沒什麼收入的年輕畫家。
“我可以借一筆錢給你。”多明尼哥提議道。
“我有我的原則。”拉佩固執地道。
“好,我喜歡有原則的人。”馬克西米在一旁拍手稱讚。
拉佩說的話正是馬克西米喜歡聽的,他當然不知道拉佩早已研究過他,對他了如指掌,剛纔的話就是投其所好。
得到賓尼派三巨頭之一的讚賞,當然讓拉佩很高興,不過他也得顧及多明尼哥的心情,所以馬上又道:“其實我已經想好買什麼馬車,反正只是在市內來去,不需要什麼拖斗,兩個輪子、兩個座位,用一匹馬來拉,很簡單的。”
拉佩說的,就是來馬內的一路上乘坐的那種馬車。
現在拉佩已經知道,確實有這樣的馬車,至少在馬內是有的,不過用途不是競賽,也不是在市內行駛,而是用於野外,樣子也和競賽馬車有些不同,輪子小,重心低,看上去有些寒酸,這種馬車最大的特點就是便宜。
“別忘了,現在是冬天。”多明尼哥苦笑起來,他當然知道那是什麼東西。
“這您就別管了,我保證不會用那輛馬車載莎爾娜小姐出去。”拉佩說道。
多明尼哥無可奈何地搖頭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