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水,燈火如豆。
風吹紗帳入屏風,指尖點墨。
“咕咚——”輕微的撞擊聲,讓屏風後的青衣女子略微回頭,隨即起身繞過屏風,指尖點住門閂,輕微一拉,門開——
青衣女子見了來人後微笑,“不是明天要去東山嗎?怎麼這麼晚了還過來?”
來人露出小女兒態,“好像下午突然來了個什麼齊國的使者,父王明天要在朝會上見他,臨時改了去東山時間。”
青衣女子仔細打量女孩兒的表情,“那你不敲門,鬼鬼祟祟地做什麼?”
女孩兒咬脣,“我……擔心母親睡着了嘛。”
擰一擰女孩兒的鼻子,“又忘了?”
女孩兒陪笑,“我擔心老師您睡着了嘛。”很乖巧地糾正,同時偏身擠進屋裡。
青衣女子隨後闔上門。
女孩兒脫下鞋子,咕咚咕咚地跑進屏風後,屏風後,青燈下展開着一卷近三尺長的錦卷,錦捲上密密麻麻的都是齊字。
“論方生之天下分合篇……”女孩兒擡頭看看青衣女子,“這是要給正兒看得嗎?”
青衣女子笑笑,意思是女孩兒答對了。
“這麼多?而且都是齊字,正兒才八歲,還沒開始練習齊字,怎麼看得懂?”
青衣女子轉身來到衣櫃前,打開櫃門,一件一件收拾起了衣物,“皇室子弟自八歲起就要研習各國文字,金體齊字,他今年也該學了,這《方生論》字字珠璣,卻又淺顯易懂,用來識字,既可簡練文字,又能學到道理,一舉兩得。”
女孩兒看着青衣女子收拾包袱,不禁咬脣,爬走兩步,跪坐到母親腳邊,“你又要走了嗎?不走行嗎?”
青衣女子揉揉女孩兒的頭髮,“你啊,整天往這兒跑,時間長了,會沒人懷疑嗎?”
“那我以後不常往這兒跑,你是不是就不走了?”
“是啊,等你哪天不老往這兒跑了,我肯定不會走。”
“你是怕父王……怕他還會找你嗎?”
青衣女子頓一下,繼而苦笑,沒有回答女兒這個問題,她真得是沒想到他會對她的“死”不死心,她明明都做到了那個份上,他憑什麼不相信呢?想至此,不免記起了那個陰暗的送葬日,當墓室機關闔上的剎那,她沒想到他會折回來,就是那千鈞一髮的時刻,墓室的機關闔上了,她看得到他的神色黯然,因爲她就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她不知道是不是該慶幸機關及時地闔上,沒讓看到那個空空如也的棺槨。
她以爲他會慢慢忘記她,人嘛,總是要忘記一些東西,纔會活得更好。
也許沒人能理解她爲什麼要花那麼多心思讓自己變成“死人”,爲什麼呢?爲什麼要放棄他呢?
是希望他不要忘記她吧?如果繼續相處下去,他們會怎麼樣呢?會是恩愛的夫妻,會是父慈子孝,會是太平盛世嗎?
她知道不會。
也許她會變成第二個趙又欣,第二個韋皇后(尉遲南祖父的髮妻,初受專寵,後遭廢),做帝王的女人,若想愛,就得死,死在他還來不及抓住你的時候。
而她,做了母親,已經沒有權利輕易死去,至少她還要保護她的兒女,所以,她給了祖父那身青袍,袍子上寫了六個字:存世、修道、慧子。
這世上,知道她還在世的親人,怕是隻有父母、祖父跟君兒了。
她知道祖父來過京城,在“她的墓”前唸誦了那幾句話:知了,知了,你去吧——這是對她的回答。
她這一輩子都回不去東省的那個莫家了,因爲她已經真真正正成了尉遲家的女人,必須韋尉遲家的兒女費盡心思。
她這一生都不知道是爲了什麼而活着的,似乎就是爲了躲他,爲了守護他在她身上製造出來的一切後果。
當她發現自己越陷越深,而他卻總是陰晴不定時,她不知所措,所以——有了這麼個近乎荒唐的想法,而這個想法,也足足花了她近七年的時間,從在狩獵場上病倒時,她便一點點地經營起了自己這個近乎荒唐的設想,起初,她只是認爲自己會慢慢失寵,只是想爲失寵做些打算,所以她會暗中布那麼多局,狩獵後的大病,讓她有了一次梨山之行的機會,那一次,她“救”了好幾家人,也讓那幾家人的女兒甘心幫她。女官,四位女官,讓她隻手網絡到了內庭裡的大事小情——但那個時候,她真正想做的也只是自保,也許王太妃到現在都還不明白,就算半夏是她的人,她莫蓉也不可能知道的這麼多。可她就是知道了,而且別人還不知道她是怎麼知道的這些事——這也就是爲什麼她會在揭發王太妃那晚,燒掉那些信箋的另一個原因,因爲她害怕尉遲南知道她在宮裡有如此靈通的消息。
再有,就是那位妖豔的,曾被她摑掌的,最終被尉遲南打入冷宮的異族女子,她那三瓶近乎蠱毒的東西,成了她能完成這個荒唐想法的最終良劑,那個可憐的女子,只是因爲她幫她傳了封家信,就把這麼神奇的東西當作了禮物給她,她以爲莫蓉會用它報復誰,卻沒想到最終的用途會是這樣,而莫蓉也沒想到有一天真得能用上它,她以爲自己那些作爲心裡寄託的荒唐想法,只不過是讓心靈自由的一種寄託,直到——
直到他發現了她的秘密——不再生養的秘密,她開始害怕,然後,再次有了身孕,她越發猶豫起來,她想起了韋皇后,那個曾經盛極一時,三千寵愛集於一身的女人,從小小的婕妤,一路披荊斬棘,血流成河,最終坐上了皇后的寶座,皇帝喜愛她,也喜愛她的兒子,甚至想廢長立幼,最終也這麼做了,可結果呢?結果相伴到老,皇后的頭銜沒了,兒子也沒了,只剩下三尺白綾,自絕而亡。
帝王,就是帝王,他的心與他的人是分割開來的。
所以——她選擇了讓他記住自己。
王太妃的毒讓她有了“死去”的藉口,也最終讓她將梳妝匣裡那半塊白綢放到了女兒的身上——那是給教授女兒宮規的女官的消息,這之後,那消息便傳至了守靈塔,被貶到守靈塔女官也就有了讓她躺進棺槨,再走出棺槨的辦法,當尉遲南在石室裡最後一次讓人啓開棺釘時,給了她完美的逃脫機會,當一羣女侍、宮人進來收拾時,躲在陪葬品後,穿着侍女裝的她,得以跟着一羣侍女走出那長長的墓道——恰好與回身的他擦肩而過——
她猜他會打開棺蓋看她,幾乎是肯定的,因爲她瞭解他,他是那樣一個執拗的人,執拗到連自己的眼睛都相信。
而後,她便來到了這間道館——這間自從女兒出世後,她便一直關注的道館,在這裡,她有一個新名字——青依,這個完全有籍貫、出身,並且存在至今近九年的名字,從兒子出世後,這個從來沒存在過的青依便出現在了道館地契的署名下,道館裡少的可憐的幾個傭人都知道她是南省人,是這道館原主人的孫女。
她就是青依,魏國戶籍上早已登名的一個女子,一個曾經根本不存在的人。
尉遲南會忘了她,總有一天會忘記的,她抱着這種心裡,一直在他的身邊活了六年之久,女兒雖然還是會提起他對她的思念與尋找,但是這兩年也是越來越少,所以她住在道館裡的日子也越來越多。
從女兒的口中,她知道他有了新寵,還多了子嗣,但他依舊還是疼愛着君兒跟正兒,這多好,至少她沒白死。
她可以遠遠地看着這一切,看着正兒慢慢長大,看着平奴、漢陽慢慢成熟,看着大哥全身而退。
而她,伴着青燈、明月,過她的悠閒日子,幽然化成精……
尉遲西君倚在母親的懷裡,“母親,你要去城外多久啊?”母親每隔一段時間就會離開道館,到外面住一段日子,她從沒問過她去了哪兒。
“可能過一段日子吧。”莫蓉解開女兒的髮髻,輕輕梳着。
“母親……君兒能知道你是去哪兒嗎?”鼓起了勇氣,問出了一直想知道的事。
莫蓉笑笑,“母親是去還債。”還那些人情債,那些曾經爲了她做出違天逆地的大事的人情債。
那四名女官當中已經有兩人故去,陪葬在皇陵外,每年,她都會去皇陵外的竹屋住上一段時間,爲她們圓墳,她們都是她早年認識的那些活在內庭最下層的女子,剛進宮的時候,她們總是愛欺負她,可是,到最後,卻也是她們最終幫了她。
外面,月兒西落,更聲起……
“昨晚君兒又去道館了?”剛下朝,進了榮德殿,尉遲南便問了李琛這麼一句。
“是,昨晚公主殿下說是把什麼東西落在道館了,特地讓內侍開了宮門回去找。”
尉遲南翻看着龍案上的奏摺,看上去心情頗佳,“告訴內廷,今年東山之行多帶些人,熱鬧。”
李琛偷眼看過去,確定皇帝這話說真的,才答應,往年去東山都是去祭哀思的,根本不會帶外人去,陛下這是怎麼了?難道說昨晚真是見鬼了?
尉遲南當然是看到了李琛的這個小動作,但沒說什麼,他有他的打算——他非常確定昨晚那個月下的女子是她,想要她不逃離,最好的辦法不是去關住她,是要讓她覺得他已經漸漸快把她忘記了……
“另外——去東省的人回來沒?”
“稟陛下,昨夜五更後回來了。”
“見到莫函了嗎?”
“……沒有。”
尉遲南頓一下,“怎麼,他連家都不回了?”還真是打算徹底退出去?
“……陛下,不只是莫大人不在,整個莫家都——都不在了,內衛到了莫府後,已無一人。”
尉遲南闔上奏摺,這莫家是怎麼了?“見過三爺沒?”
“見過了,三爺也不知道莫家的去向。”
“戶籍登冊呢?”一大家子瞬間消失,總不至於連戶冊登陸都沒有吧?
“業已消去。”莫老太爺原本就曾任過書吏的小官,登冊消冊並不難。
“消去?那——關卡處呢?”就算消去了戶籍,去了別國,也應該有關卡的登記吧?
“也查過了,沒有。”
“……”尉遲南愣了半刻,忽而失笑,這家人——又是玩得什麼呢?
玩得當然是遠慮啦……對皇城裡這位皇孫尉遲正的遠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