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了參加光明祭這場盛事,無數昊天信徒從各地涌入西陵神國,各國的使團也陸續抵達,被神殿安排在桃山四周的園林道殿里居住,其中地位尊貴的那些人,被安排住在天諭院裡。
南晉劍閣的代表是柳亦青,寧缺站在山崖間,看着被莫離神官接進天諭院的盲劍客,想起當年在書院側門外的那一戰,不免有些感慨。
柳亦青的修行生涯前半段一直籍籍無名,直到被召回劍閣才聲名漸盛,很多人都非常看好此人在劍道方面的天賦,二師兄甚至說過,此人如果能不誤契機,便有可能走到他兄長劍聖柳白的程度。
柳白也非常看重他,要他赴長安城尋書院入世之人挑戰,以此磨礪心性,不惜以敗求益,卻不想西陵神殿裁決司在其間做了手腳,那場挑戰變成了生死之爭,破關而出的寧缺一刀砍瞎了他的雙眼。
如果是一般的修行者,遭遇如此慘重的挫敗,只怕便會一蹶不振,然而柳亦青果然沒有辜負柳白的看重和二師兄的點評,眼盲之後於劍閣靜修數年,修爲境界以至心性突飛猛進,如劍破竹般直入知命中境。以此觀之,他的雙眼被寧缺砍瞎,說不定正是二師兄曾經說過的所謂契機。
青峽一戰,柳白斬落二師兄右臂,自己也受了不輕的傷,回劍閣潛修療傷,劍閣如今的事務,皆由柳亦青負責打理,傳聞中,劍閣動怒斬殺南晉皇帝一事,便是由此人單身入宮執行。
寧缺在爛柯寺裡曾經遇見過一位劍閣知命強者程之清,今日卻沒有在劍閣隊伍裡看到此人的身影,看來柳亦青在劍閣裡的地位已經穩定。
他依然有些不解,因爲劍聖柳白沒有來,雖然傳聞他傷勢未愈,但光明祭是何等大事。柳白身爲神殿客卿,怎樣都應該親自到場纔是。
緊接着,寧缺看到了來自金帳王庭的使團。金帳王庭的使團竟然只有一輛車,車廂裡坐着位滿臉皺紋,身着布衫的老人,拉車的也不是馬,而是位渾身肌肉堅硬如石的草原壯漢,看上去顯得異常寒酸。
然而在知曉這兩人的身份後。再沒有人覺得這個規模很寒酸,因爲車裡那位布衫老人便是金帳王庭地位最尊崇的國師寶鼎大師,而那位拉車的草原壯漢正是金帳王庭武道第一高手勒布大將!
如此尊貴身份的人物,哪怕只來兩個,便足以代表金帳王庭對西陵神殿的尊重,對光明祭的重視。最令神殿方面感到震撼的是,金帳國師和勒布竟是直接通過唐境來到的西陵,而沒有繞行月輪。
寧缺在荒原上見過金帳王庭的國師,知道這個看上去很尋常的布衫老人境界是多麼深不可測,他甚至不敢向這名老人多看兩眼。
燕國的使團也到了,年初才繼位的崇明皇帝,竟是扔下了繁重的國事政務,帶着數百名親隨,跋山涉水而至。
隨後佛宗的代表們也到了。爛柯寺主持觀海僧單身而至,悟道和尚卻不知去了何處,白塔寺的鐵杖苦修僧也到了不少,最令寧缺感到警惕的是,遙遠西荒上的懸空寺竟也派出了代表,正是佛宗天下行走七念!
人世間最尊貴的皇族,最強大的修行者,都來到了西陵神國,準備參加光明祭盛會。場面之浩大。規制之宏偉,遠遠超過了當年爛柯寺的盂蘭節祭。只有唐國沒有派出正式使團,紅袖招聊爲意思,書院也沒有來人。
戰爭剛歇,唐國和書院不派人蔘加光明祭,是很多人都能理解的事情,但人們無法理解,就連佛宗不可知之地懸空寺都派出了代表,爲什麼始終沒有聽到知守觀的動靜?要知道那座神秘的道觀可是道門的不可知之地。
……
……
很多人來到了西陵神殿,有人在西陵神殿裡等待,也有人選擇了離開,因爲這裡沒有他想要的東西,那個人便是隆慶皇子。
隆慶離開桃山,要去的地方是知守觀。做爲神秘的不可知之地,即便是西陵神殿裡,也沒有多少人知道那座道觀在何方深山裡,但他曾經在那座道觀裡住過很長一段時間,自然知道回去的道路。
知守觀就在西陵神國境內,距離神殿所在的桃山不遠,中間隔着數座險峻的山峰,天氣晴好時,甚至在觀裡就能看到在陽光下的神殿。
隆慶收回望向神殿方向的目光,看向身前這座普通甚至有些簡陋的道門。和上次來時一樣,道觀的木門依然緊閉着,裡面聽不到任何聲音。
知守觀是道門的不可知之地,自然不可能像外表這般普通簡陋,觀中佈置着一道極強大的道門神陣,當陣法啓動後,不能逾牆,不能翻窗,只能由觀門進出,而當觀門都關閉時,便再也沒有人能夠進出,道觀便會變成一座囚牢,以天爲蓋以地爲鋪,任何人都休想逃離。
知守觀在人間出現之後,除了夫子便再也沒有人能夠瀟灑破門而入,去年秋天書院大師兄和觀主無距相戰時,曾經來到這裡,然後瞬間離開,沒有被知守觀裡的大陣囚禁,但那並不代表大師兄的境界已經能夠無視這座大陣,而是因爲有個非常瞭解陣法的人提前便在觀中做了手腳。
那個人便是自幼生活在知守觀裡的陳皮皮。隆慶知道這件事情,所以他纔會冒險進幽閣見陳皮皮,想知道進入知守觀的方法。
陳皮皮告訴他,進知守觀的方法是“七進十三出”。
隆慶不知道這五個字是什麼意思,經過這些天的思考,他猜測七進應該便是指觀裡湖畔那七間擺放天書的草屋,這代表着陣法的七處通道,而所謂十三出,應該指的是陣法的十三道生死循環之門。
他對陣法沒有太多研究,但有勇氣和決心,看着觀門前佈滿了青臺的石階,他深吸一口氣走了上去,伸手推向觀門。
他的手掌還沒有落到觀門上,一道威嚴無比的氣息瞬間佔據他的身心,數道黑色的鮮血,從他的鼻眼裡流淌出來,竟是悄無聲息間便受了極重的傷,甚至如果不是他是個無心之人,只怕這時候已經死了!
隆慶退回石階下方,看着那扇平常木門,臉色變得異常蒼白,他沒有指望一下便能進知守觀,只是沒想到這道陣法如此恐怖。
他沉默片刻後離開了觀門,繞到道觀後方,看着那些並不高的灰色石牆,卻沒有任何攀爬的勇氣,然後他看到了觀後那座青山。
隆慶對這座青山很熟悉,他曾經無數次往返於道觀和青山之間,山崖裡那些像蟻穴般的洞窟他走了無數次,他知道這座山之所以看着是青的,那是因爲山崖表面覆蓋着密密的青藤,他知道里面住着很多可怕的人。
如今的青山已經垮塌,變成一個十餘丈高的土丘,生着茵茵的綠草,看上去就像是一座多年無人打理的舊墳墓。
隆慶看着這座青丘,留意到最上面很平,給人感覺就像是巨人從天空伸出一隻腳,直接把原先的青山踩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青山裡那些蟻穴般的洞窟早已不見,曾經生活在那些洞窟裡的道門絕世強者們,也盡數變成了大墓裡的灰燼。
回憶着曾經在那些洞窟裡受的折磨,感受過的那些威勢,半截道人那樣強大到難以形容的強者,隆慶無法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震撼的無法言語,他再痛恨那些老道,但那些老道始終代表着道門的強大,那段經歷一直是他驕傲自信的來源,然而在這幅宛若神蹟的畫面前,他的驕傲和自信何其可笑?
回到知守觀前,隆慶盤膝而坐,用了很長時間才消除心頭的震撼,讓有些頹然的心重新回覆寧靜,開始繼續思考陳皮皮的那句話。
七進十三出,究竟是什麼意思?他苦苦思考了一夜時間,待晨光降臨才重新睜開眼睛,佈滿青苔的石階重新映入他的眼簾。
他忽然注意到,觀前的石階一共是六級。
十三減七正是六?
隆慶沉默片刻後站起身來,走到石階前,轉身倒退而上六級石階,再下六級石階,又重新倒退再上七級石階。
觀前的石階只有六級,倒退七步後,他的後背應該撞到木門上,然而他卻是什麼都沒有撞到,因爲他已經進了知守觀。
進是退進。
知其雄,守其雌,便是知守觀。
知其進,守其退,以退爲進,才能進知守觀。
七進十三出,或者便是這個意思。
……
……
走進知守觀,順着熟悉的湖行走,來到熟悉的屋前,還未叩門,門便開了,一名中年道人看着隆慶說道:“你比我想的來的更快些。”
隆慶對着中年道人行禮,說道:“見過師叔。”
中年道人擺擺手,說道:“你進吧。”
隆慶依言走進屋內,便聞到一股若有若無的腥臭味道,這股難聞的味道正是來自榻上的那個人。
他曾經聞過這種味道,在長安城南的那場黑風裡。
看着榻上那人,他的心情有些複雜,臉上的神情卻沒有任何變化,走到榻畔,雙膝跪下以額觸地,說道:“徒兒無能,請師父責罰。”